第1章

铅灰色的雨幕自卯时起就没停过,像是老天爷把整座武当山浸在了墨汁缸里。紫霄宫前的九十九级石阶被雨水冲刷得油亮,阶沿处的青苔吸足了水分,在昏暗天光下泛着幽幽的绿光。苏皓站在第三十六级石阶上,草鞋早已湿透,冰凉的潮气顺着裤管往上爬,一路钻到膝盖窝,可掌心那柄铁剑却透着股执拗的温热,像是揣了块刚从丹炉里取出来的火炭。

这柄剑在藏经阁的角落躺了不知多少年。苏皓还记得去年深秋,师父踩着满地银杏叶领他去取剑的场景。藏经阁的木门轴早该上油了,推开时发出的 “吱呀” 声惊飞了梁上的蝙蝠,黑压压一片掠过窗棂,翅膀扫过积灰的书架,扬起的尘埃在斜阳里翻滚成细小的旋涡。剑就躺在最底层的樟木箱里,被泛黄的道经裹着,铁锈红的剑鞘上覆着层薄灰,可当苏皓的指尖触到鞘身时,却分明感到一阵细微的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伸了个懒腰。

“这是真武大帝早年云游时留下的法器。” 师父用袖口擦去剑鞘上的灰,露出底下若隐若现的雷纹,“七道雷纹对应北斗七星,本是镇煞的阵图。只是年代久了,灵气敛了去,才成了这般模样。” 他枯瘦的手指划过第七道雷纹,那道刻痕比别处浅些,边缘还带着点不规则的缺口,“三百年前罗天大醮,观主曾用它劈过作祟的山魈,当时第七道雷纹亮得能照见人影,可惜……” 师父没再说下去,只是对着剑鞘吹了口仙气,“你且拿着吧,今日的罗天大醮,总得有个像样的法器镇场子。”

此刻三百名道士已在殿前的广场上站成了九宫八卦阵。领仪的玄尘师兄站在阵眼处,身上那件绣着北斗七星的法衣在风中猎猎作响,衣摆扫过青石板,带起的水花溅在脚边的青铜香炉上。香炉高三尺六寸,炉身铸着 “风调雨顺” 四个篆字,三只鼎足分别雕成龟、蛇、鹤的形状,此刻龟足边正积着一汪雨水,里面落了片被风吹断的银杏叶,转着圈儿不肯停下。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玄尘师兄的吟唱声穿透雨幕,带着股金石相击的清越。苏皓跟着默念,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广场东侧的钟楼。往常这个时辰,钟楼的铜钟早该响过三阵了,可今日直到辰时三刻,那口铸于永乐年间的巨钟仍静悄悄的,钟绳垂在湿漉漉的屋檐下,像是条打了蔫的蛇。

“阿皓,专心些。” 身旁的阿元用胳膊肘碰了碰他,这孩子比苏皓小两岁,圆圆的脸蛋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朱砂,“师父说今日的雷法要借北斗之力,分神会被雷劫伤着的。”

苏皓点点头,把视线收回来。阿元手里也握着柄铁剑,和他的那柄是一对,都是当年观里的铸剑师傅照着真武剑的样式打出来的仿品。只是阿元那柄剑身光滑,还缠着圈红绸,不像苏皓这柄,除了铁锈就是磕碰的凹痕。昨夜里阿元还缠着他互换,说苏皓这柄看着就没灵气,苏皓没肯,倒不是舍不得,只是握着这柄剑时,总觉得心里踏实,像是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在顺着掌心往四肢百骸里钻。

雨势在巳时突然变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法衣上,发出 “噼里啪啦” 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天上往下撒豆子。玄尘师兄的吟唱声也拔高了几分,手中的桃木剑指向天空,剑尖的朱砂符纸在雨里明明灭灭。广场四周的二十八盏油灯被风吹得摇晃不定,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积水里,瞬间就被吞没,只在水面上留下个极小的涟漪。

苏皓感到掌心的铁剑震颤得更厉害了。第七道雷纹处像是有颗小石子在滚来滚去,痒得他想挠。他偷偷低头看了眼剑鞘,铁锈下的 “真武” 二字似乎比往常清晰了些,笔画间像是凝着层淡淡的金光,可再定睛去看,又只剩灰蒙蒙的一片。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撕裂了铅灰色的云层。

那道闪电来得太突然,像是天神随手掷出的银矛,直直扎在广场中央的空地上。苏皓只觉得眼前一白,耳朵里 “嗡” 的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了。等他勉强眨掉眼里的金星,才发现闪电落点处的雨水竟悬在了半空,密密麻麻的水珠聚成个直径丈许的水球,球心处隐隐有黑影在蠕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 玄尘师兄的吼声震得苏皓耳膜生疼,他手中的桃木剑爆发出刺眼的红光,二十八盏油灯同时亮起,灯芯齐刷刷地往上窜了寸许,“结阵!”

三百名道士同时踏动罡步,脚下的青石板被踩得 “咚咚” 作响。苏皓跟着口诀变换脚步,左脚踩在 “坎” 位,右脚落在 “离” 位,掌心的铁剑随着步伐上下起伏,剑鞘上的雷纹像是活了过来,顺着他的手腕往上爬,在小臂上留下淡淡的灼痕。

水球里的黑影越来越清晰了。那不是什么山精鬼怪的轮廓,而是一团扭曲的、仿佛没有固定形态的 “非光”,像是把深夜的墨汁揉进了正午的阳光里,边缘处还泛着彩虹般的油光,却又比彩虹诡异百倍,像是无数细小的鳞片在滚动。苏皓的胃里突然一阵翻搅,那团东西给他的感觉太奇怪了,既不是冷的也不是热的,既不是硬的也不是软的,就像是…… 像是宇宙诞生前的混沌,带着股能吞噬一切秩序的恶意。

“那是什么?” 阿元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里的铁剑 “哐当” 一声撞在苏皓的剑鞘上,“师父没说过会有这东西……”

苏皓没来得及回答,因为水球突然炸开了。不是被法术劈开的碎裂,而是像肥皂泡破掉那样,无声无息地消融在雨里,可那团 “非光” 却留在了原地,悬在离地面三尺高的地方,边缘的触手状褶皱还在缓缓蠕动,像是在试探着触碰这个世界。

最先出事的是站在东南角的明虚师兄。他离那团东西最近,手里的朱砂符刚要掷出去,整个人突然僵住了。苏皓看见他的瞳孔里映出那团 “非光” 的影子,下一秒,明虚师兄的眼球就开始变得浑浊,像是被墨汁染了色,紧接着是他的脸颊,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能隐约看见底下跳动的血管,可那些血管很快也开始发黑、肿胀,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明虚师兄!” 玄尘师兄的声音里带着惊恐,桃木剑上的红光暴涨,“凝神!守住本心!”

可已经晚了。明虚师兄的耳廓突然像融化的蜡油般滴落下来,砸在青石板上,发出 “滋啦” 一声轻响,冒出股白烟。他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只从喉咙里挤出些粘稠的液体,那些液体落在法衣上,立刻烧出了个黑洞洞的窟窿。不过眨眼的功夫,明虚师兄的头颅就彻底消融了,只剩下个冒着白烟的脖颈,腔口处还在不断涌出灰黑色的脓水,顺着法衣往下淌,所过之处,连雨水都被染成了墨色。

尖叫声终于冲破了恐惧的束缚,广场上瞬间乱成一团。有道士想往后退,却被脚下的积水滑倒,刚要爬起来,就被旁边突然倒下的同伴压在身下。苏皓看见那名倒下的道士眼眶里爬满了黑色的纹路,像是有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皮肤下游动,他的手指还在抽搐,可指尖已经开始变得透明,像是要化作空气消散掉。

“结雷阵!快结雷阵!” 玄尘师兄的吼声里带着哭腔,他手里的桃木剑插进地里,剑尖处爆出一团电火花,“雷部正神,听吾号令 ——”

可咒语只念了一半,玄尘师兄就猛地捂住了头。苏皓看见他的指缝里渗出了血,不是鲜红的,而是暗紫色的,像是混了淤泥。玄尘师兄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法衣上的北斗七星图案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最后变成一片死灰。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青铜香炉上,香炉被撞得歪斜,里面的香灰混着雨水流出来,在地上汇成一条灰色的小溪,而玄尘师兄的头颅,已经开始像明虚师兄那样,一点点消融了。

“阿皓…… 跑……” 阿元的声音细若蚊蚋,苏皓转过头,看见这孩子的半边脸已经变成了灰黑色,皮肤下的肌肉在不自然地蠕动,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这东西…… 挡不住……”

阿元倒下去的时候,苏皓下意识地想去扶,可指尖刚触到他的法衣,就被烫得缩回了手。阿元的皮肤已经变得滚烫,像是在发高烧,可那热度里却带着股腥甜的腐味,让苏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眼睁睁看着阿元的身体蜷缩起来,骨骼发出 “咔咔” 的脆响,最后缩成了一团只有拳头大小的黑色粉末,被雨水一冲,就顺着石阶缝流走了,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广场上的道士已经倒下了大半。有的像明虚师兄那样消融成脓水,有的像阿元那样缩成粉末,还有的则在原地疯狂打转,用头撞着青石板,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他们的眼睛都变成了纯黑的颜色,像是被那团 “非光” 夺走了神智。雨水里漂浮着各种残碎的肢体,手指、耳朵、甚至半片颅骨,那些东西落在地上,很快就会被腐蚀成黑色的粘液,与雨水融为一体,而那团 “非光” 就悬在这片地狱的中央,静静地 “看着” 这一切,边缘的褶皱蠕动得更快了,像是在…… 满意地进食。

苏皓握紧了手中的铁剑。他也怕,怕得浑身发抖,牙齿都在打颤,可不知怎的,掌心的铁剑却越来越烫,像是有团火在里面烧起来。他想起师父说过的话,真武剑能镇煞,不是因为锋利,而是因为握着它的人心里得有股正气,哪怕面对千军万马,这股气也不能散。

“我是武当弟子。” 苏皓对着自己默念,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师父说过,道士的剑,是用来护道的。”

他抬起头,直视着那团 “非光”。奇怪的是,当他的目光对上那团东西时,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感到神智模糊,反而觉得眉心一阵刺痛,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苏皓看见那团 “非光” 的中心似乎有个漩涡状的黑点,黑点里隐约能看见些破碎的画面 —— 翻滚的黑色海浪,长着章鱼脑袋的怪物,还有一片没有星辰的紫色天空……

“吼 ——”

那团 “非光” 像是被苏皓的注视激怒了,突然发出一声非男非女的嘶吼。那声音不像是通过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钻进了脑子里,震得苏皓眼前发黑。紧接着,数条触手状的褶皱从它身上伸出来,带着腥甜的海风,朝着苏皓卷了过来。

苏皓想躲,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触手越来越近。他甚至能看清触手上细密的吸盘,每个吸盘里都长着细小的牙齿,正一张一合地咀嚼着空气。就在触手离他不到三尺远的时候,掌心的铁剑突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震颤,第七道雷纹 “嗡” 的一声亮了起来,不是耀眼的强光,而是种温润的、带着安抚力量的淡金色光芒。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

不知怎的,金光咒的口诀突然从苏皓嘴里冒了出来。他并没有刻意去想,像是身体的本能在驱使着他。每念一个字,铁剑上的雷纹就亮一分,淡金色的光芒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在他身前织成了一张薄薄的光网。

触手撞在光网上的瞬间,发出了 “滋啦” 的声响,像是热油遇到了冷水。苏皓看见那些触手在光网里痛苦地扭动,边缘处开始焦黑、萎缩,可那团 “非光” 却没有退缩,反而驱动着更多的触手涌上来,光网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三界内外,惟道独尊。体有金光,覆映吾身……”

苏皓感到胸口一阵发闷,像是有块巨石压着,每念一个字都要费极大的力气。铁剑的震颤越来越微弱,第七道雷纹的光芒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了,他能感觉到那团 “非光” 的恶意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的意志淹没。

就在这时,紫霄宫大殿里突然爆发出一道璀璨的金光。那金光比铁剑的光芒亮百倍、千倍,像是从太阳里抽出的丝线,穿透了雨幕,直直射向那团 “非光”。苏皓回头望去,只见真武大帝的神像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琉璃眼珠里流淌着金色的光流,神像的掌心正对着他的方向,那道金光就是从祂的指尖射出来的。

“真武…… 大帝……” 苏皓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随即就被更强烈的金光淹没了。

那团 “非光” 在金光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不是之前那种直接钻进脑子里的嘶吼,而是真实的、带着痛苦的声音。它的触手瞬间化作飞灰,整个形体也开始剧烈扭曲、缩小,像是被金光灼烧的纸团。最后,在一声不甘的尖啸中,那团 “非光” 彻底消散在了雨里,连点痕迹都没留下。

金光渐渐褪去,真武大帝的神像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苏皓站在原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双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他低头看向手中的铁剑,第七道雷纹已经彻底熄灭了,剑鞘上的铁锈不知何时掉了许多,露出底下银亮的剑身,“真武” 二字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着淡淡的寒光。

广场上安静得可怕。除了雨声,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三百名道士,此刻只剩下不到二十人,还都瘫在地上,脸色惨白,眼神涣散,显然是被刚才的景象吓破了胆。青铜香炉倒在一边,三只鼎足断了两只,里面的香灰混着雨水流了一地,只有那片灰渍里,还残留着点淡淡的金光。

苏皓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重叠。他想往前走几步,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师兄,可刚迈出一步,就觉得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他扶着旁边的石柱,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出的只有些酸水,混着几滴血丝,溅在青石板上,很快就被雨水冲散了。

“师父……” 苏皓喃喃地念着,视线越来越模糊。他想起师父今早说要去后山的炼丹房取些朱砂,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后山离这里远,应该没被那东西波及吧?

这个念头刚闪过,苏皓就感到后颈一凉,像是有人吹了口气。他猛地回过头,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空荡荡的石阶,在雨幕中延伸向远处的云雾。可他分明感觉到,有个苍老而威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声音穿透了雨声,穿透了他摇摇欲坠的意识,清晰地钻进了他的脑海:

“北极驱邪院…… 后继有人……”

这是苏皓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的身体向后倒去,重重地摔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手中的真武剑从掌心滑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停在他的头边,剑身在雨水中闪着微光,像是在守护着它的主人。

雨还在下着,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了,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将这座历经劫难的道观彻底吞没。紫霄宫前的广场上,只剩下残破的法衣、断裂的法器,还有那柄静静躺在雨中的真武剑,等待着它的主人醒来,去面对那个早已天翻地覆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