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破旧的长途客车如同一头濒死的钢铁巨兽,在坑洼的土路上疯狂地颠簸、嘶吼。每一次剧烈的震颤,都像是要将这具腐朽的躯壳彻底震散。车窗外,冬日荒芜的田野、光秃秃的树影、低矮破败的村落,在滚滚黄尘中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绝望的灰黄。

车内,空气浑浊得如同凝固的泥浆。浓烈的柴油尾气、汗馊味、劣质烟草的辛辣、家禽粪便的腥臊,还有呕吐物的酸腐气息,层层叠叠地交织、发酵,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乘客的胸口。婴儿无休止的啼哭,男人粗鲁的咒骂,女人疲惫的叹息,混合着发动机震耳欲聋的轰鸣,构成一首令人窒息的、属于七十年代底层迁徙的交响曲。

熙悦紧贴着冰冷肮脏的车窗玻璃,身体随着每一次剧烈的颠簸而僵硬地晃动。她闭着眼,浓密低垂的眼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仿佛在忍受晕车的痛苦,又像是疲惫不堪地陷入昏睡。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那看似平静的伪装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灵魂深处撕裂般的痛楚和滔天的恨意。原主那些被刻意尘封的、浸透血泪的记忆碎片,如同被强行撬开的潘多拉魔盒,带着尖锐的呼啸,疯狂地涌入她的脑海!

冰冷的雨夜,豆大的雨点砸在糊着旧报纸的窗棂上。

破败的木门被粗暴地踹开,碎裂的木屑飞溅!

摇曳的火把光芒,映照着一张张戴着红袖章、写满狂热和麻木的脸。

为首那个高大如铁塔的身影!靛蓝色的粗布棉袄被雨水打湿,紧贴在虬结的肌肉上。毡帽下,那张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劈的脸!那双眼睛,在跳跃的火光下,冰冷,漠然,带着一种俯视蝼蚁般的残忍!

就是他!就是旁边这个看似沉默赶路的男人!

他狞笑着,一脚踹翻了扑上来哀求的母亲!

他粗暴地指挥着,将病骨支离、咳着血沫的父亲,像拖死狗一样从冰冷的土炕上拖了下来!

母亲的额头重重撞在斑驳的门槛上,鲜血瞬间染红了破旧的青砖……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空洞地望向漆黑的雨夜……

而那个恶魔,那个沈铎!他就站在血泊和雨水中,像一尊冰冷的煞神,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嘲弄的弧度?

“唔……”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几乎要冲破熙悦的喉咙!袖中,那片锋利的铁皮死死地抵着掌心,冰冷的金属边缘深陷进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和一丝粘腻的温热感。是血。这疼痛,像一根冰冷的钢针,勉强刺穿了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仇恨烈焰,让她找回了一丝濒临失控边缘的理智。

不能动!现在不能!

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郁的铁锈腥甜。身体因为极度的克制而微微颤抖,紧贴着车窗的手臂冰冷僵硬。

就在这时,旁边那个男人——沈铎,似乎被车身的剧烈颠簸弄醒了,或者他根本没睡。他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只抱在胸前的、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老茧的手,随意地搭在了腿边的粗布包袱上。一个极其自然的动作。

嗡!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包袱表面的粗布纹理的瞬间!

一股远比之前车厢接触时更加清晰、更加冰冷、更加……粘稠的“恶念”波动,如同投入冰湖的巨石,瞬间穿透了浑浊的空气,狠狠撞击在熙悦的意识上!

不是视觉,不是听觉,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被灵泉淬炼过的奇异感应!那波动,充满了暴戾、贪婪、毁灭……以及一种……被某种冰冷金属长久浸染后留下的、阴魂不散的“死气”!

这感觉……熙悦的心猛地一沉!这绝非一个普通农民或工人能拥有的气息!这是……见过血、甚至……制造过死亡的人,身上才会沉淀下来的、洗刷不掉的“味道”!与灵泉那纯净的生命气息截然相反,如同光与影的对立!

他包袱里……藏着什么?凶器?还是……沾过血的赃物?

熙悦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只是被颠簸弄得不舒服。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杀意和探究欲,死死地按回冰封的湖底。

车,依旧在破路上疯狂地颠簸。时间在煎熬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几十分钟。破旧的客车终于发出一声如释重负的、长长的嘶鸣,车身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桐县!桐县到了!都下车!”司机沙哑着嗓子,不耐烦地吼着,用力拍打着方向盘。

如同按下了开关,死气沉沉的车厢瞬间活了过来。扛着麻袋的,拎着鸡笼鸭笼的,抱着孩子的,吵吵嚷嚷,推推搡搡,争先恐后地朝着狭窄的车门涌去。

熙悦没有立刻动。她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闭着眼,仿佛还没从“晕车”中缓过来。她用全部的感知,死死锁定着旁边那个身影的动静。

沈铎动了。他动作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迟缓,但极其沉稳。他抓起脚边那个散发着冰冷“死气”的粗布包袱,随意地甩在肩上。宽厚的肩膀微微下沉,承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然后,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拥挤低矮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有压迫感。破旧的毡帽依旧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没有看熙悦,也没有看任何人,像一头沉默的孤狼,随着人流,一步一步挪向车门。

就是现在!

熙悦猛地睁开眼!眼底的冰寒和恨意瞬间被一种极致的冷静取代!她迅速抓起座位底下那个轻飘飘的小包袱(真正的家当在空间),动作敏捷地站起身,如同一条滑溜的鱼,巧妙地挤进沈铎身后不远的人流缝隙中,不远不近地缀了上去!

车门打开,混杂着牲畜气味和尘土味道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沈铎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车门处。

熙悦紧随其后,一步跨出车门。

桐县汽车站比出发的那个更小,更破败。低矮的红砖平房,坑洼的水泥地院子,停着几辆同样破旧、喷吐着黑烟的客车。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柴油味和一种小县城特有的、混杂着煤烟和泥土的滞重气息。

沈铎下了车,脚步没有丝毫停留。他甚至没有像其他旅客那样茫然四顾或者寻找接站的人,目标极其明确!他扛着那个沉甸甸的包袱,微微佝偻着背,穿过乱糟糟的人群和堆满行李的地面,径直朝着车站旁边一条相对僻静、通往县城深处的小巷走去!

熙悦的心跳再次加速!她将小包袱抱在胸前,微微低下头,用破旧的棉袄领子和散落的头发尽量遮掩住侧脸,脚步放轻放快,如同一个普通的、急于离开车站的赶路人,不远不近地跟在沈铎身后,保持着大约二十米的距离。

小巷狭窄、弯曲,两侧是低矮的、灰扑扑的民房和关着门的临街铺面,墙壁上刷着褪色的标语。路面是坑洼的土路,残留着前几天的雨水泥泞。行人稀少,只有几个裹着厚棉袄的老头蹲在墙角晒太阳,目光浑浊地扫过这两个一前一后的陌生人。

沈铎的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沉稳,带着一种目的性极强的节奏感。他似乎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在迷宫般的巷子里左拐右绕,没有丝毫犹豫。熙悦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分神,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前方那个散发着冰冷“死气”的背影上,同时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记忆着每一个岔路口。

突然!

前方巷子口传来一阵喧哗!几个半大的孩子追逐打闹着冲了出来,差点撞到沈铎身上。

沈铎的脚步猛地一顿!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那只搭在包袱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熙悦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在同一瞬间,她猛地侧身,闪进了旁边一个堆放着破箩筐和烂木板的狭窄门洞阴影里!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屏住了呼吸!袖中的铁皮再次滑入掌心!

她透过箩筐的缝隙,死死盯着沈铎的方向。

沈铎只是微微侧身,避开了冲撞的孩子。他破旧毡帽下的脸似乎朝着孩子们的方向偏了一下,但帽檐压得太低,看不清表情。孩子们嬉笑着跑远了。沈铎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那只抓着包袱的手也松开了。他没有回头,仿佛刚才只是被几只麻雀惊扰了一下,继续迈开脚步,朝着巷子深处走去。

危机解除。但熙悦后背的冷汗已经湿透了里衣。刚才那一瞬间的警觉和爆发力……绝非普通人!

她不敢立刻跟出去,在阴影里又等了十几秒,确认沈铎没有起疑,才如同幽灵般再次闪出,继续跟上。

七拐八绕,穿过了大半个破败的县城区域。空气里的煤烟味越来越浓,隐约能听到远处传来机器的轰鸣声。

终于,沈铎在一处相对开阔的街口停了下来。他侧过身,抬起头,似乎在看路牌。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熙悦终于看清了毡帽阴影下,那张线条冷硬、如同岩石雕琢而成的侧脸!深刻的法令纹,紧抿的薄唇,还有下颌那道不太明显、却带着几分凶戾之气的旧疤痕!和记忆中那个雨夜恶魔的轮廓,瞬间重合!

就是他!沈铎!

强烈的恨意再次如同毒火般灼烧着熙悦的神经!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剧痛强迫自己冷静。

沈铎似乎确认了方向,不再停留,转身拐进了街口对面一条更宽阔些、两旁种着光秃秃梧桐树的大路。道路尽头,赫然矗立着一片由红砖围墙圈起来的、规模不小的建筑群!高大的烟囱耸立着,正喷吐着滚滚浓烟。围墙大门是敞开的铁栅栏门,门口挂着白底黑字的牌子:

桐县第一机械厂

门口有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红袖章的民兵在站岗。

沈铎径直朝着机械厂大门走去!他走到门口,并没有直接进去,而是走到门卫室旁边。门卫室里探出一个老头的脑袋,似乎认识他,笑着点了点头,还说了句什么。沈铎也微微颔首,算是回应。然后,他就在门卫室外面的墙根下,将肩上那个沉甸甸的粗布包袱放了下来,自己也靠墙蹲了下来,破旧的毡帽拉得更低,从怀里摸出半截皱巴巴的烟卷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像一尊沉默的、等待的石雕。

他在等人?还是……在等进厂的时间?

熙悦隐在街对面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冰冷的树干硌着她的脊背。她微微探出一点视线,目光如同淬了冰的探针,死死锁定着机械厂门口那个蹲着的高大身影,以及他脚边那个散发着冰冷“死气”的粗布包袱。

桐县第一机械厂……沈铎……他在这里做什么?工人?还是……另有所图?

那个包袱里……到底是什么?

一丝冰冷的算计,如同毒藤,在她心底无声地蔓延开来。原主的血仇,沈铎诡异的行踪,机械厂……还有她空间里的玉佩、金条、巨款……

新的棋局,就在这弥漫着煤烟和机油气息的小城边缘,悄然展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