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听雨轩里,死寂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赵黑虎蜷在地上,像只被沸水烫过的虾米,胸口那个紫砂壶底留下的深深凹痕清晰可见。他喉管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每一次抽气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痉挛,豆大的冷汗混杂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那张凶横的脸只剩下极致的痛苦和无法置信的扭曲。

他带来的三个泼皮跟班,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他们看看地上死狗般的老大,又看看那个依旧稳稳端着紫砂壶的清瘦跑堂青年。那青年脸上甚至还挂着点无奈和歉意,仿佛地上这人不是被他两下撂倒,而是自己走路摔成了这副德行。

“嘶——”

不知是谁倒抽了一口冷气,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紧接着,茶馆里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我的老天爷!赵…赵黑虎被……” “那个新来的小二?他…他做了什么?” “没看清!我就看见虎爷挥拳,然后那壶就…” “虎爷可是淬体六重的好手啊!铜皮铁骨,等闲三五壮汉近不了身!就这么…倒了?” “新来的小子邪门!绝对邪门!” “嘘!小声点!别惹祸上身!”

议论声如同沸水,恐惧、震惊、茫然、夹杂着一丝隐秘的快意,在茶客们压低的声音里翻涌。没人敢靠近,目光在凌逍和地上的赵黑虎之间来回逡巡,既惊惧于凌逍那鬼神莫测的手段,又本能地畏惧赵黑虎背后站着的那位真正凶人——他那据说已踏入“通脉境”的哥哥,赵黑豹!

凌逍仿佛没听见周遭的嗡嗡声,他掂了掂手里的紫砂壶,壶身温热依旧,分量沉甸甸地坠手。他转身,脸上那点歉疚恰到好处地加深了一些,看向柜台方向:“老板娘,这壶…还好好的。”

苏清漪已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她莲步轻移,粗布裙裾拂过地面,带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茶香。那张温婉如玉的脸上不见丝毫惊慌,平静得像刚刚只是打碎了一只普通的茶碗。她走到凌逍身边,自然地伸出手,纤纤玉指托住壶底,接过了那只闯祸的紫砂壶。

指尖相触的瞬间,凌逍心头莫名地微微一跳。那触感温润微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苏清漪低头,仔细端详着壶身,指尖拂过光滑的壶壁,最终停留在壶底边缘那个被强行顶撞留下的细微磕痕上。她抬起眼,长长的睫毛下,眸光流转,似笑非笑地扫过地上抽搐的赵黑虎:“嗯,壶是好壶,磕碰了点边角,不打紧。”她的声音清清泠泠,如同溪水敲击鹅卵石,“就是这‘人’,磕碰得有点狠了。”

她语气淡淡的,仿佛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货物:“阿福。”

“在…在!老板娘!”缩在角落的阿福一个激灵,连忙应声,声音还在发颤。

“赵老大看着不太舒服,请他到后巷‘歇歇脚’,别堵在门口,耽误大伙儿喝茶。”苏清漪的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吩咐处理一袋发霉的茶叶。

“啊?后…后巷?”阿福腿肚子有点转筋,那可是煞神赵黑虎啊!就算现在躺下了,余威犹在。

“怎么?还要我亲自动手?”苏清漪眼波一横,明明没什么严厉之色,却让阿福瞬间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不不不!我来我来!”阿福连忙招呼另一个同样吓得脸色发白的伙计,“快,搭把手!”

两人战战兢兢地小步挪过去,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像搬一块滚烫的火炭,费力地将死沉死沉的赵黑虎往外拖。赵黑虎带来的三个跟班如梦初醒,想去帮忙又畏惧地看了一眼凌逍,最终灰溜溜地跟在后面,也帮着拖拽,只想尽快离开这邪门的茶馆。

沉重的躯体被拖过门槛,在地板上留下一条蜿蜒的水痕——那是赵黑虎失禁的污迹。一股难以言喻的骚臭味弥漫开来,冲淡了茶馆的茶香。

茶客们纷纷掩鼻皱眉,脸上鄙夷之色更浓。

“啧,废物!”一个胆大的茶客低声啐了一口。

凌逍看着那条污痕,眉头也没皱一下,反倒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他顺手抄起地上那块刚擦过桌子、还带着皂角水渍的脏抹布,动作自然地走到污痕源头——刚才赵黑虎躺倒的地方。

他蹲下身,手里的抹布如同活了一般,在他掌心下以一种极其流畅、富有韵律感的方式打着旋儿。左一圈,荡开秽物;右一圈,吸附汁水。抹布擦过地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仿佛在演奏一曲无声的乐章。那污秽在他手下迅速被归拢、稀释、抹平,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旁人只觉得这跑堂小子手脚麻利得过分,却无人察觉那抹布每一次转折抹动之中,都隐含着一股微不可查却又坚韧绵长的劲力,如同无形的扫帚,将那些深入木质纹理的污秽也一并“扫”了出来。

仅仅几个呼吸,那块地板竟被擦得光洁如新,连带着空气中那股骚臭味也淡了许多。凌逍随手将那沾满污物的抹布丢回墙角的水桶,动作一气呵成,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掸了掸灰尘。

茶馆里又安静了一瞬。这次,不少茶客看向凌逍的目光彻底变了。如果说之前撂倒赵黑虎还有可能是运气好、用了什么下作手段(比如那滚烫的壶),那这近乎神迹的“清洁术”,就绝不是运气能解释的了。这小子身上那股子云淡风轻的劲儿,怎么看都透着一股子深藏不露的妖异。

“小…小凌哥,”阿福拖着赵黑虎一条腿刚挪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声音带着哭腔,“他那三个跟班…放了?”

凌逍正拿起墙角一把断了半截的扫帚,掂量着能不能废物利用。闻言,他抬起眼皮,目光越过门槛,落在那三个畏缩在赵黑虎身后、眼神惊恐如同惊弓之鸟的泼皮身上。他的视线平平淡淡,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

那三个泼皮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仿佛被什么无形的猛兽盯上了。

“哦,他们啊。”凌逍像是才想起还有这几号人,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明天买什么菜,“放了吧。”

三个泼皮如蒙大赦,腿一软差点跪下。

“顺便,”凌逍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却清晰地传进三个泼皮耳中,如同冰锥扎进心口,“回去告诉你们赵家的管事,听雨轩新来的跑堂凌逍说的:赵老大欠的三两银子紫砂壶钱,记得早点送来。三天之内。”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其浅淡、却让那三个泼皮如坠冰窟的弧度,“晚了,可就要收利息了。”

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消失。三个泼皮连滚带爬,连赵黑虎也顾不上,仓皇挤出人群,消失在老街尽头,只留下阿福两人费力地拖着昏迷的赵黑虎往后巷挪。

凌逍低下头,继续研究那把断扫帚,手指在断裂茬口处捻了捻,似乎在琢磨怎么才能把它接回去继续扫地。

柜台边,苏清漪将那只价值“三两银子”的紫砂壶小心地放回格子里,指尖不经意间拂过壶身温润的曲线,眼底深处闪过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她转过身,目光落在凌逍专注摆弄断扫帚的侧脸上。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穿过屋顶的破洞,恰好落在凌逍握着扫帚柄的手上。那双手骨节匀称,指腹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子,是干活的手。然而,苏清漪的目光却微微一凝。

在那昏黄的光线下,凌逍握着扫帚柄的指关节皮肤下,似乎有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金色流光,如同最上等的琥珀在阳光照射下流转的光晕,一闪而逝。快得像是错觉。

那不是淬体境该有的气血运转之象!淬体境锤炼筋骨皮膜,气血充盈时皮肤会泛红,力量爆发时肌肉会贲张,绝无这种内蕴宝光、凝而不发的奇异景象!

难道是……通脉?甚至……更高?

苏清漪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只是那托着香腮的手指,无意识地蜷了一下。她看着他无比认真地试图将扫帚杆断裂茬口相互拼接,那专注的神情,就像一个孩童在摆弄心爱的玩具,与他刚才瞬息间废掉一个淬体六重好手的雷霆手段,形成极其诡异而强烈的反差。

随手捡的跑堂……究竟是什么来头?他那份对“人间烟火”近乎本能的亲和与融入,是伪装,还是天性?自己那沉寂已久的“玲珑道心”在他靠近时产生的奇异共鸣,又源于何处?

无数疑问如同藤蔓,在苏清漪心底悄然滋生、缠绕。

夜色,终于如同浓墨,彻底吞没了青石镇老街的喧嚣。听雨轩挂上了打烊的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夜风中摇曳。

后巷深处,冰冷的石板地上,赵黑虎像一个被丢弃的破麻袋,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胸口的剧痛一阵阵袭来,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他费力地睁开肿胀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熟悉又陌生的后巷墙壁。

恨意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肺。那个小杂种!那个茶馆的贱婢!他一定要他们死!要把他们碎尸万段!要让他们跪在自己脚下舔靴子!

“哥…豹哥…”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嘶鸣,怨毒的目光死死盯着听雨轩后门的方向,仿佛要将那扇门烧穿,“替…替我报…仇……”

细微的脚步声从巷口传来,伴随着压抑的交谈。

“妈的,真邪门…那小二什么来路?” “不知道…虎爷这次栽大了…胸口那印子…” “别说了!快抬走,抬回赵府!豹爷要是知道……” “嘘!小声点!抬稳了…”

几个赵府的家丁打着灯笼,小心翼翼地将赵黑虎抬起。动作牵扯到胸口的伤,赵黑虎又是一阵杀猪般的惨哼,意识再次陷入模糊的黑暗。只是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一个念头如同烙印般刻在他混乱的脑海里:跑堂…凌逍…你等着…等我哥来…要你狗命……

与此同时,听雨轩后院,伙计们住的简陋小屋。

月光如水,透过糊着油纸的窗户,在地上投下朦胧的光斑。

凌逍盘膝坐在自己那张硬板床上,双目微阖,呼吸悠长深远。他并未像正统修士那般五心朝天,也没有刻意引导什么复杂的周天搬运。他的姿势很放松,如同劳作一天后最自然的休憩。

然而,若有高人在此,定会惊骇地发现,随着他那悠长而富有独特韵律的呼吸,整个后院内,那些白日里残留的、细微到极致的“烟火气”正在悄然汇聚、流淌。

厨房灶台里未燃尽的柴薪余温;白天茶客们留下的混合着汗味、茶渍、食物气息的微弱分子;甚至连墙角那棵老槐树在夜风中叶片摩擦的沙沙声,空气中尘埃碰撞的轨迹……这些构成最底层“人间烟火”的微粒,都如同受到无形的召唤,丝丝缕缕,汇聚成凡人根本无法感知的、极其驳杂却蕴含着某种本源生机的能量流,缓缓渗透进凌逍的身体。

他周身的气血,在这股驳杂却磅礴的“烟火道韵”冲刷滋养下,如同煮沸的江河,无声奔腾。四肢百骸深处,传出细微如蚕食桑叶般的鸣响。那是筋骨皮膜在自主淬炼、蜕变、变得更加坚韧强健的迹象!

淬体境九重,讲究的是由外而内,循序渐进。皮如鼓,肉如簧,筋似弦,骨似玉,髓如霜。一重一重,层层递进,直至脱胎换骨。

而此刻,凌逍体内的淬炼,却以一种超越常理的、近乎掠夺天地烟火精粹的方式在加速进行。他就像一块极其干燥的海绵,贪婪而高效地吸收着周围一切可以被视为“道韵”的存在,转化为自身养分。寻常武者需要数月甚至数年苦功才能跨越的小关卡,在他这里,似乎只需要一夜的安眠。

夜色深沉。 前厅柜台旁,苏清漪并未安歇。一盏孤灯如豆,映着她姣好的侧影。她面前摆放着几只不同年份、产地的茶饼,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坚硬的饼身,心思却显然不在茶上。

白日里凌逍指尖那一闪而逝的淡金流光,和他看似无意间凝聚、吸纳周围烟火气的本能,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

“万道共鸣…道在红尘…”她低声呢喃,清冷的眸子里有着深深的困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这世上,难道真有天生契合这种近乎失传的禁忌之道的体质?

她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掌心。在无人注视的昏黄灯影下,她那白皙如玉的掌心肌肤深处,同样有一点极其微小、如同萤火般微弱却纯粹无比的温润光泽,正随着她的呼吸缓缓明灭,仿佛在无声呼应着后院小屋中那股吞噬烟火道韵的气息。

这光,比昨夜清晰了许多。

苏清漪缓缓握紧手掌,将那点微光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一个惊世的秘密。她抬起头,目光穿过紧闭的门扉,投向凌逍所在小屋的方向,久久不语。

夜风吹过窗棂,发出呜呜的低鸣。青石镇陷入了沉睡,仿佛白日里的风波从未发生。

但空气中,却隐隐弥漫开一丝风雨欲来的沉重与杀机。赵黑虎的惨败,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已然扩散。那深居赵府,传闻中脾气暴戾、实力已达通脉境的赵黑豹,绝不会善罢甘休。

而听雨轩后院小屋里的凌逍,依旧沉浸在一种玄之又玄的淬炼状态中,对外界悄然凝聚的敌意毫无所觉。只是在他意识的最深处,周遭那驳杂繁复的市井气息、夜晚的虫鸣、隔壁阿福磨牙的声响……一切声音、气味、触感都被无限放大、分解、重组,化作无数道闪烁的流光,融入他奔腾的气血,推动着那层看不见的、名为淬体九重的壁障,发出阵阵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窗外的月光,似乎又清冷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