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听到安好老师自杀的消息,我全身披冰,心有戚戚然。
在校长办公室,丁校长神情严肃地告诉我,安好老师在湖南平江自杀了。他要我去湖南平江出差,把安好老师接回来。我自然没有推辞,也没有办法推辞。周校长说,昨天他接到湖南平江县民政局的电话,得到了安好老师的死讯,一直联系安老师的家属,未果。在同事中间,我和安好老师的关系还说得过去,他就想到了我。
我立即叫在阿克苏机场工作的学生订了机票,匆匆回家收拾了简单的行李,打电话通知老婆说要出差,急死忙活,赶上了飞往乌鲁木齐的末班航班。在飞机上,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我脑际,抹之不去,安好老师虽说不上乐观,但也不至于如此悲观,说自杀就自杀了。他退休好几年了,期间我只见过他一次,不是不想见他,而是见不着。前几天还有同事听说他在周游全国,羡慕得不得了呢。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望着飞机窗外的白云,我想起了跟安好老师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大学毕业,我被招聘到叶河县第二中学,任高中语文教师。高中语文组藏龙卧虎,高手极多。颇具个性的安好老师就是其中之一。他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的语文课上得非常生动,在地区很有名气。地区教育局的领导来学校检查工作,总要指名听他一节课。我上班一个月,安老师的大名如雷贯耳,可他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不坐班,有课上课,没课回家,平常见不着他。地区领导来检查工作,终于给了我一次向他学习的机会,也终于见到了安老师的庐山真面目。
那节课,我至今记忆犹新。
安好老师要上公开课,教室里早已挤得水泄不通,其它科目的任课老师也不错过这么好的一次学习机会。那时,安好老师四十出头,风流倜谠,梳着大背头,穿西装,打领带,皮鞋擦得能当镜子。他款款走上讲台,似笑非笑地环视了一下教室,又扫视了一下听课的领导和同事,优雅地抹抹大背头,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根粉笔,在黑板的右上角写了四个刚劲有力地大字:中学二级。
那堂课上的是毛泽东诗词《沁园春·长沙》,安老师重点教学生美读。他首先模仿毛泽东的湖南话朗诵全词,激发学生学习兴趣,然后逐句逐句教学生,注意语气轻重急缓。学生掌握朗诵要点后,安老师的手学着毛泽东的样子一挥说:“班长和学习委员把我放在教室外的古筝抬进来!”他坐在古筝前,要求学生随着他的旋律朗诵。一堂课下来,学生学得有滋有味,领导和同事听得如痴如迷。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就这样,我到学校一个月,算是跟安老师正式地见了一次面。我问同事,安老师的课深受学生欢迎,他所教的班,高考成绩名列地区前茅,为什么安老师的职称还是中学二级呢?同事说,安老师是上海知青,只有初中学历,现在评职称,要综合评估的,除了业绩,文凭是其中一个硬指标。为了安老师的职称,领导没少花心思,特别是丁校长,当时的校长姓丁,劝安老师拿个文凭。你猜人家安老师怎么说。我摇摇头,表示猜不着。同事用上海腔学着安老师的话说:“阿拉不拿。陈寅恪有不啦?沈从文有不啦?人家没有文凭不照样是大师吗?”同事边说边加滑稽动作,逗得我忍俊不禁。
同事说完,又趴在我的耳朵边,悄悄说:“小伙子,看你刚来学校,我不妨扯个闲话,嚼个舌头,安老师这个人嘛,跟他接触嘛,最好注意点。”我说:“为啥?”同事说:“这个嘛,你自己观察。我不好说什么的。”
有了同事的告诫,我多留了一个心眼,安老师的负面消息果然很多。譬如刚愎自用、恃才倨傲、小里小气、不近人情……他平常独来独往,很少参加教研组组织的活动,我没有机会跟他交流,不了解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便打消了拜安老师为师的想法。在课堂上第一次见到了安老师,安老师并不认识我,我偶尔见到安老师,礼节性地跟他点点头。他有时咧咧嘴,有时装着没看见。
后来,我是怎样和安老师深层次交往的呢?飞机在白云里穿行,在白云的参照下,飞机好像静止了。我是怎样跟安老师深层次交往的呢?我盯着那一丝丝被扯散的白云,哦,对了,我能和安老师深层交往,得感谢那位在课堂上跟我顶牛的学生。
刚毕业的大学生上课,高中学生吃生,不服气,常常跟老师叮叮咣咣。星期三下午作文课,一坐后排的大个子学生不老实,我布置作文,他不想写,叨叨的小话说个没完没了,我批评他,他比我凶。我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龄,一来二去,便跟学生推推搡搡,闹到走廊上,影响了临近几个教室上课。恰好,安老师在隔壁教室,他听见走廊里的吵闹声,慢条斯理地走出教室,声音非常轻却不乏威严,说:“那位同学怎么了?不知道大家都在上课吗?回教室去!”对我张牙舞爪的学生,见了安老师立马老老实实,低眉顺眼的,扭头回了教室。我向安老师道了谢,安老师说:“小伙子,进教室吧。那位学生再闹,我在隔壁教室,你来跟我讲。”
我感激不尽。回到教室,我见那位学生好像忘记了刚才跟我吵过架,课桌上铺着作文本,他咬着笔杆,左手圈着脑袋,构思文章呢。安老师简直神了,他不教这个班,不认识那位大个学生,不见他大声呵斥学生,和风细雨地解决了我和学生间的矛盾。学生在他面前,为什么会表现得如此服帖呢?
安老师好酒,素有酒仙之称。我白天跟学生闹矛盾,安老师轻易而举就化解了,我揣着问题,提了两瓶酒,去拜访他。
安老师见了我手上提了两瓶酒,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立即打电话叫人送几个菜过来,三杯酒下肚,他打开了话匣子。他从孔子的有教无类,谈到卢梭的自然教育;从朱熹的“古之学者.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的教育主张,谈到苏格拉底重视发展人的智慧和道德品质修养;从蔡元培以道德教育为中心,以世界观教育为终极目的,以美育为桥梁,要进行体、智、德、美四育和谐发展的教育体系,谈到洛克的健康教育、德行教育和学问方面的教育……跟安老师喝了两瓶酒,我喝得舌头大了,他没事一般,谈锋更健,谈了教育,谈文学,谈了文学,谈历史,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安老师这儿,这两句话,恐怕要改成“喝了两瓶酒,胜读十年书”了。
或是两瓶酒的功效,安老师见到我,能主动咧咧嘴了。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四回肉贴肉。安老师和我从没肉贴肉,但隔三差五,有了空闲就凑到一块喝酒。在飘着的酒香中,安老师免不了高谈阔论,无论在教育艺术方面,还是在综合知识方面,我受益匪浅。
为什么学生在安老师面前服服帖帖?安老师知识渊博,上课生动,当然还有他的人格魅力。
二
飞机穿过白云,我低头一看,啊,山峰成了尖,田地成了块,建筑成了点,河流成了线。我收回目光,闭着眼睛,想睡一会儿。可眼睛闭着,却睡不着,头脑里尽是安好老师的影子。
我成家后,和安老师的关系渐渐淡了。因为老婆听信外界传言,十分讨厌安老师。他来我家,老婆不高兴,动不动使脸子,我教育老婆,老婆反而跟我翻脸。安老师是何等聪明之人,他来我家喝酒,老婆扒拉几口饭,就躲在书房里玩电脑不出来,我又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心不在焉,如是几次,他再也不来我家喝酒了。有时,我趁老婆高兴,真心请他来家喝酒,他也找托词拒绝。
一年有一回两回,安老师的酒虫子勾起来,实在馋得不得了,又找不到其他可心的酒友,他便打电话给我,去陪他喝酒。有了老婆的管束,加上外界对安老师的评价,我心里对安老师是有些排斥的,可碍于面子,他每次叫我喝酒,我避着老婆,会偷偷去赴约的。
我和安老师的关系,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继续着。
有一天,丁校长找到我,说安老师请了长假,要求我帮安老师看看班。我很为难,我自己教两个班,已经满工作量了。再说,安老师教过的班级,别的教师不太好接手。丁校长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安老师的班级就在我的隔壁教室,安老师请假时已经安排好了,不需要我进教室讲课,我有空帮着看看,必要时维持一下秩序就行了。虽然不讲课,帮着看看班,毕竟是一件事,负担不小,我心里嘀咕,安老师不是很少请假吗?这次他发什么神经,要就是不请假,一请假就请长假。
后来我才知道,安老师请长假帮我们组的赵老师维权去了。
两个星期前,电信局下发了一个通知,把多年欠费的名单,印发给欠费人所在的单位。其中我们教研组的赵老师就在名单之列。赵老师看到通知,非常生气,拿出他停机缴费的单子,让电信局的工作人员验证,电信局的工作人员蛮不讲理,说赵老师的缴费单子是假的,他欠费的证据储存在他们的电脑系统里,这次他们催缴费用,以他们电脑系统里的数据为准,其它一切均不算数。赵老师跑了无数趟电信局,人家不认他的缴费单子,非要他补交费用。赵老师有理找不到说理的地方,苦恼之极。
这件事不知怎么传到了看似两耳不闻天下事的安老师的耳朵里去了。他主动找到赵老师,说他来办这件事,赵老师和安老师的隔阂很深,以为安老师没安好心,赌气地将缴费收据撕碎扔进了垃圾筐,自己宁愿做冤大头,补交所欠费用,也别让安老师插手。安老师一声不响,抱着垃圾筐去校长办公室请了长假。
安老师请了一个月长假,他一点一点粘好赵老师撕碎的缴费单子,揣着粘补好的缴费单子,不断地往地区消费者协会跑。安老师一跑,弄得电信局局长坐不住了,他给安老师打电话商量,赵老师所欠费用一笔勾销,请不要往消协跑了,一件很小的事情,在县上就可以解决的,何必告到地区,搞得满城风雨呢?安老师不依,讲了两个理由:一赵老师没欠电信局费用,不存在一笔勾销的问题;二赵老师没欠你们费用,你们乱发通知给单位,损害了赵老师的名誉,电信局应该赔偿。
电信局要账,折腾了好一阵子,不仅要不了帐,而且还要赔偿,电信局局长当然不干。他和安老师协商不成,便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任安老师往地区跑。
安老师不信邪,非常执着。他起早贪黑,披星戴月,不停地跑消协、地区电信局,甚至还准备向法院起诉。有理讲理的事儿,他就是一根筋。他不怕麻烦,不怕看人家脸子,更不怕别人的威胁。
听说安老师要起诉,电信局局长又坐不住了,他亲自来学校,找到丁校长,请丁校长出面协调。丁校长知道安老师的臭脾气,敬告电信局局长,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事得局长亲自登门跟安老师道歉。他这个校长能做的,只有作陪的份儿。
电信局局长无奈,由丁校长陪着,登门向安老师致歉。安老师说:“我没欠你们费用,用不着跟我道歉!”局长面带愠色,可不敢发作:“安老师,您说,我该跟谁道歉?”安老师说:“我们学校的赵老师呗!”
于是,丁校长陪着局长和安老师去赵老师家。赵老师在学校上班,丁校长打电话,问他有课没有,没课可以回一趟家。
在赵老师家,电信局局长正儿八经地向赵老师道了谦。安老师说:“口头道歉还不行,还要书面道歉!”丁校长说:“安老师,适可而止,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局长按您的要求亲自登赵老师的门,道了歉,已经很给面子了!”安老师的眼睛一瞪,说:“什么?他很给面子了?因为他是局长吗?因为他是局长,所以可以随便伤害老百姓的面子吗?在赵老师家,我明确表个态,电信局敢不书面道歉,我再续个长假,咱法庭上见。”
丁校长说:“安老师,您还要续假啊。您教的班级一百多号人,马上就要上高三,可不敢耽误他们的课啊!”安老师的眼皮一翻,说:“校长,这事您不用操心,我的教学成绩保证不会拉学生考大学的后腿的。赵老师的事不解决,当老师的权益维护不好,我以后怎么教育学生?”
局长见识过安老师的厉害。安老师如果再死缠烂打下去,不仅有损电信局的声誉,而且他这局长也跟安老师耗不起。他跟丁校长使个眼色,说:“好吧,安老师,就按您的意思办,电信局公开向赵老师道歉。安老师,您还有什么意见?”安老师歪着脑袋想想,说:“除了公开道歉,还要赔偿赵老师的精神损失费。”
“精神损失费?多少?”后面两个字,局长拖长了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一元。”
“一元?”丁校长和赵老师不由叫出了声,局长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花了安老师二十天时间,终于圆满解决。后来我和安老师喝酒,他喝得有点高,说了那么一嘴,我了解了整个事件的全过程,但具体细节并不清楚,安老师崇尚老子的思想,功成名就身退。办事邀功,不是他的本色。解决这件事,学校扣除二十天的事假工资不算,光安老师跑路费就花了一千多元。我问他为这么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跑那么多路,花了那么多钱,为赵老师争回了几十元陈年旧账,值不值呢。安老师睁着血红的眼睛,酒气喷到了我脸上,说:“维护公民权利,怎能恁样算账?”
在学校,安老师为同事维护权利,义不容辞,碰到南墙撞南墙,碰到花墙跳花墙。可同事们好像并不买他的帐,有的说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有的说他咸吃萝卜淡操心,有的说好出风头挣虚名,更有甚者,还骂他是拨弄是非的老瘪三。
以前,同事们对安老师有偏见,说归说,内心并不厌恶他,只不过大多都采取逃避主义,遇他目不斜视,视而不见,直通通擦肩而过,如同无物。他为赵老师维权这件事,同事们对他的偏见有所改观,内心甚至对他有了好感,见了面都要微微点头的。
可这样的现状并没维持几年。
我第一年带高三毕业班发生的一件事,彻底颠覆了安好老师在同事们心目中的形象,让同事们统统对他怒目而视,恨得牙根儿痒痒的,都想在眼睛里伸出手,活生生地掐死他。
按惯例,学校要为高三学生订一大批复习资料。学校把这一美差下放到了年级组,领导的意思不言而喻,高三的任课老师辛苦,订复习资料能拿点儿回扣,那点儿回扣就算学校给老师们搞的福利了。我们的年级组长赵老师毫不客气,一口气订了四套复习资料。整个高三年级一千多号人,光年级组长手上的资料回扣就有上百万,高三老师笑开颜,乐得屁颠屁颠,干起活儿热火朝天,时不时聚聚餐打打牙祭,时不时找理由分点福利,高三的活儿辛苦,但看在钱这王八羔子的份上,老师们苦中也有盼头,苦中也有份乐儿了。
可好景不长,资料回扣这块蛋糕,老师们刚闻了个麦香味,就有人捅了篓子。捅娄子的不是别人,正是高三任课教师安好。
安好老师向教育局纪委举报高三资料回扣,他不匿名,不冒名,而是光明正大地署上了他的大名。教育局纪委倪琳书记亲自带队来学校调查高三资料回扣问题,当着领导和年级组组长赵老师面,安老师毫不避讳,说举报信是他的亲笔。
教育部门三令五申,一再要求不准滥订学生复习资料。学校竟敢顶风而上,订三四套资料,这明显就是加重学生课业负担,无视教育部门的规章制度嘛。有安好老师作人证,有学生的复习资料作物证,丁校长和年级组长赵老师连个回旋余地都没有。丁校长不得已,狠狠训斥赵老师,批评他无组织无纪律不讲原则,违背教育规律,不从学生实际出发,滥订复习资料,满足一己私利,勒令立即整改,该退钱就退钱,不得有误。批评了赵老师,丁校长又向教育局倪书记承认错误,做了检讨,学校出了这么大的事,主要责任在他,他监管不力,犯了官僚主义作风,请求领导处分他。
教育局的倪书记哪敢处分丁校长。要是倪书记早知道高三年级组长是赵老师,就是借个豹子胆,他也不敢带人来学校调查资料回扣的。赵老师是他上高中时的班主任,他虽然当了教育局的纪委书记,无论何时何地见了赵老师,腿儿不由自主地哆嗦。在校长办公室,见到班主任赵老师,倪书记就觉得脸无光,浑身不自在。丁校长自我检讨,勒令赵老师马上整改,他就找了一个台阶,说回教育局等消息,带着人匆匆走了。
赵老师在学校是元老,教书比起安老师来,可说跟三国中的周瑜与诸葛亮一样,不相上下,而又差那么一点儿。赵老师是科班出身,比较好强,可在业务上,暗地里不管如何努力使劲,总排在安老师后面,自古文人相轻,更何况在一个碗儿里拔食的文人,没有矛盾也会产生隔阂。上次安老师不惜一切代价,维护了赵老师的权益,赵老师刚刚对他有一丝丝好感,隔阂也随之薄了一点儿,可隔阂没有薄到透过人影子,安老师犯了众怒,伤透了赵老师的心。
赵老师手中的资料回扣,他不敢也不可能揣进自己腰包,他顶着压力,为了什么呀?还不是为了高三老师谋取福利嘛。安老师自己也是高三老师啊,资料回扣中,也有他的一份啊,他这人就喜欢钻牛角尖,自己跟钱过不去。
教育局纪委倪书记来调查,丁校长保证,立即整改。所谓整改,就是要赵老师想办法堵住安老师的嘴,不要让他到处胡咧咧,把好事变成了坏事,冷了高三老师的心,影响工作热情。我们学校是基础薄弱的学校,学校几乎拿不出钱来奖励高三老师,丁校长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采取这个风险较大的措施,让年级组长订复习资料,给大伙儿谋点福利,哄着大伙儿出力卖劲。这下可好,高三老师自己窝里斗,瞎起哄,弄得校长灰头土脑的,学校没收赵老师手中的资料回扣吧,高三复习马上要百米冲刺,往届高三都有点儿油星子的,如果贸然取消,高三老师见不到汤中飘着的油星子,谁还有劲干活?影响了高三复习,等于影响了升学率,影响了升学率,他作为校长,如何向领导向社会交代?
在资料回扣这件事上,丁校长明知违反了政策,但他硬顶着打擦边球。不这样做,高三这块工作就没法开展。古语说得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功利社会,高三的活儿累,一点儿好处没有,大伙儿嘴上不说,心里积怨气,心里积了怨气,工作起来就会消极怠工。现在,安老师捅了马蜂窝,校长当然很生气,可他驾驭不了这头犟毛驴,叫赵老师想办法堵住安老师那张臭嘴。
赵老师能有什么办法。他和安老师一直不对调,前段时间刚见着顺眼点儿,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恨得赵老师心里把安老师骂了千百遍。他知道他跟安老师没道理可讲,就想了一个很损的办法,联合所有高三老师向安老师施压。每次年级组开会,赵老师都要针对安老师举报这事,指桑骂槐。老师们呢,胆大的嘟嘟囔囔,跟着赵老师骂骂咧咧;胆小的就当跟屁虫,随声附和。
年级组开了几次会,赵老师有的放矢,暗地里批斗了安老师几次。安老师面不改色心不跳,装聋卖哑的,仿佛跟他无关。赵老师得了意,以为安老师迫于大伙儿的压力,屈服了。他在年级组会议上说:“有人当刺头,去教育局告状,又能咋的?唵?我警告某些人,这是大家的福利,不是我赵某一个人的钱,自己没本事就认怂,不要祸害大伙儿。还有啊,请某些人自量点,别把我惹恼了,惹恼了我,我拔了他的刺,免得到处刺人。”说完,赵老师乜斜着眼睛,瞅了瞅安老师。安老师微闭着眼睛,悠闲自在地养神呢。
每次开会,赵老师阴不阴阳不阳,指桑骂槐,就是要激起安老师来。可安老师不恼不怒,不争不吵,赵老师反倒有些害怕了。平静之下掩盖着漩涡暗流,安老师若是勃然大怒,跟大伙儿针尖对麦芒,倒是好办,可他如此隐忍,必定酝酿着大阴谋,不得不防。
在学校,安老师像荷花,出污泥而不染,同事们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焉。说得通俗点,日常生活中,同事们自觉不自觉地疏远他。他在学校工作二十年,去过他寓所的,恐怕只有我一个人。
赵老师预感平静之下酝酿着暴风雨,他不得不未雨绸缪,在会上骂了几回,觉得不是事儿,交代我跟安老师喝几回酒,安抚安抚他,叫他少惹是生非,大家的福利,又没有拔他一根毫毛,何必那么较真呢?何必得罪众人呢?
我遵照赵老师的意思,一个星期六,提了两瓶酒,去了安老师家。安老师见到我,抑或是见到我手中的酒,高兴极了,不等我坐下,就打电话要了菜,菜没到,咱俩就着花生米开喝了。
喝着品着,喝着聊着,菜到时,我们已经喝了半瓶。有了菜,我们迅速加快了喝酒的节奏。
酒精的作用,我放开了,豪气冲天,说话毫无顾忌,但未忘记赵老师交给我的任务。我大着舌头,喷着酒气,说:“安老师,我不是说您,您做的好多事情,我都佩服您,但您对待资料回扣这件事上,我不理解,”我的右手狠狠地挥了一下,“我不赞同,您这不是与众人为敌吗?高三老师都指着那点儿福利呢,搞掉那点儿可怜的福利,对您有什么好处?您自己也是高三老师,嫌钱烧手吗,您?”我摇摇晃晃,右手在空中漫无目的挥了几挥,“这事,我真他妈想不通,想不通,想不通!”后面几个“想不通”,我几乎连吼带叫。
安老师也喝高了,跟我一样大着舌头,说:“你有什么想不通的?”他端起酒杯,吱地呷一口,放下酒杯,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着我,“你既然说到这事了,我就说说我的看法。你们在会上骂我腌臜我,以为我怕了赵某人,是吧?今天我给你说道说道。订一套资料倒也罢了,谁会说话呢?这届高三,他赵某人也太黑了吧,一下子订了四套资料,他这不是为了学生的学习,而是为了那几个臭钱。完全为了那几个臭钱,你看他赵某人讲师德吗?我现在问你,你估计你能用几套复习资料?”
“两,两,两套。”我伸出两个指头,似乎觉得不妥,又伸出加了一个指头,“不不不,三套。”
“好,就算你年轻,有精力,能用三套。我这个老家伙,最多能用两套,那么,剩下那两套,学生用来干嘛,用来卖废纸赚钱?还是用来烧火取暖?小伙子啊,你来学校不久,不了解当地情况,当地的老百姓不是很富裕的,有的学生家里还很困难,一下子订三四套复习资料,不仅加重了学生学业负担,还加重了学生家长的经济负担,赵某人为了高三老师那点儿所谓的福利,不顾学生的实际情况,我不管,谁管?”
赵老师的担心,果然不是多余的。赵老师派我来安抚安老师,果然是十分英明的。听安老师的口气,这事好像没完,他还要继续管下去。如果他继续瞎折腾,非弄得学校鸡飞狗跳,不可收拾,这届高三就会毁在他手里了。不,应该准确地说,这届高三老师的福利,就会鸡飞蛋打了。高三老师辛辛苦苦一年,岂不流汗流血又流泪?我感觉我肩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许多。
“既成事实,管了又能怎么的?这事您不是向教育局举报了吗?结果还不是不了了之。您是学校的一员,也是高三老师中的一员,哪有往自己脸上抹黑的?赵老师为大伙儿谋的福利,分到您手里就成了污秽粪土了?安老师,我想不通,高三老师辛苦一年,学校拿不出一个子儿,赵老师冒着风险想着大家了吧,您又从中作梗……”
“李老师,”安老师第一次称呼我老师,他睁着血红的眼睛的瞪着我,声音提高了八度,显得恶狠狠的,“你怎么说话呢?我从中作梗?我作什么梗了?你,你们为了那几个臭钱,连职业道德,师道尊严都不讲了?我从中作梗,怎么不想想你们做不做得对?要我跟你们同流合污,我做不到。真是,做了小偷,还不让喊捉。哼哼!”安老师说完,激动得浑身哆嗦,端起杯子,往嘴里倒了一杯。
“安老师,”我也勃然作色道,“我平时想啊,您怎么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通过这件事,我总算想明白了。难怪您在学校是孤家寡人一个?难怪同事们都不愿意搭理您?我刚来这个学校,听了您的事情,我蛮同情您的。看来,造成这个局面,不怪同事们,完全是您的责任。难道您就不知道同事们背后是怎么议论您的?上海老瘪三!”
“小子,你再重复一句!”安老师歪着脑袋,撑在大腿上的双手,不由自主攥起了拳头。
“上海老瘪三!上海老瘪三!上海老瘪三!”
“好小子,你竟敢骂我!”安老师端起一杯酒,泼了过来,不巧正泼到了我的眼睛里。一股辛辣透过眼睛,直钻骨髓,又从骨髓涌上眼睛,化作了眼泪。我抹了一把眼睛,刚才费了老半天口舌,收到的效果却是安好用酒泼我,泼我的酒沸腾了体内的酒精,酒精点燃了心中怒火,我猛地掀掉了桌子,跳过去骑在了安好的身上。
我身强力壮,血气方刚,加上喝了酒,迷了本性,骑在安好身上,压住他,左右开弓,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要不是乒乒乓乓的声音惊动了隔壁的教师,安好恐怕就被我废了。
安好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学校处理我却是轻描淡写的。丁校长只是勒令我赔了安好的医药费,连去医院服侍安好,都是派了其他的年轻老师。
一时间,我在学校成了英雄,因为,我敢打人见人躲,人见人害怕的上海老瘪三安好。这个上海老瘪三,给学校惹了多少事儿,给同事们添了多少麻烦啊?这回我这个愣头青总算为大家出了一口恶气。特别是教高三的同事,听了安好挨打的消息,无不拍手称快,见到我,笑眯眯的,有的还悄悄地翘起大拇指呢。高三年级组组长赵老师,更是兴奋得请我连喝了三顿酒。每到酒精烧红了他的脸,他大着舌头,就夸奖我不停:“好小子,好样的!有种!我跟安好置气了二十多年,从不敢跟他当面锣对面鼓地干,更不敢想着要动他一指头。你小子竟敢跟他对着干,还竟敢出手揍他娘的,痛快!好,你小子有种!”
高三老师,包括丁校长和赵老师,以为安好挨了我的拳头,得到了教训,再也不敢当刺头,举报高三的资料回扣了。他应该知难而退,向教育局举报,毫无结果,只给自己添了些伤疤,添了些冷眼,添了些轻蔑,给同事们添了些饭后谈资。出了院,他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学校,当缩头乌龟才对。这就是得罪大家触犯众怒的报应。
同事们这么想,丁校长和赵老师也如是想。丁校长想着调动老师们的积极性,赵老师想着老师们跟他卖命干工作,都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我那顿皮拳,彻底清除了安好脑子里那个歪歪念头。大家可以皆大欢喜,高枕无忧了。
安老师出了院,好像丧失了以前的血性,见到我不仅不怒目相对,一点儿没有怪我的意思,反而对我极其尊敬,仿佛我们之间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弄得我过意不去,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连说话都不敢大声的。
高三老师分福利,安老师签名照领。同事们的闲话出来了,他安好钱要拿,又要假惺惺地当正人君子,安好,安好,没安好心嘛。所谓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放在他安好身上,再恰当不过了。安老师一下子聋了,他只是上课,回家,回家,上课,过他平静的日子。
年底,上级来学校检查工作。
上级领导在校长办公室,把一袋资料交给了丁校长,丁校长看了,脸由红到白,由白到紫,气恼地把资料袋甩在了桌子上。
安好安老师向上级领导举报了高三的资料回扣。由于上级领导亲自介入调查,人证物证俱在,校领导措手不及,闹得学校发生了一次大地震,学校工作被一票否决,丁校长被调离,赵老师被降了一级。
处理结果一公布,大家目瞪口呆。安好挨打出院后装得老老实实,原来在“韬光养晦”啊。这个上海老瘪三有颗蝎子心,阴险毒辣,出手就置人死地,丁校长、赵老师对他多好,对他多宽容,这个上海老瘪三真不是个东西!
赵老师手头那点回扣,全部退还学生。钱发到学生手里,学生高呼安老师万岁,家长听说这个消息,亦欣欣然。
这一事件给学校造成的影响极坏。同事们,特别是教高三的同事,心里拔凉拔凉的,工作开始磨洋工。很快,高三学生和家长发现苗头不对,给新来的周校长提意见,周校长知道前任为啥翻的跟斗,谨小慎微,除了安抚学生和家长,无回天之力。
学校这届学生高考一塌糊涂,领导、同事、学生、家长都把帐算到了安老师头上。安老师本来不对大家胃口,出了这样的事,大家对他的偏见更深了,偌大学校,二百多位老师,好像商量似的,都对他横眉冷对。他见到我点头或说话,我的头抬得高高的,眼睛余光都不瞟他一下的。
周校长自然不敢惹他,但同事们都排斥他,安老师内心感受如何,没人关心。同事们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安好这个上海老瘪三,快快地滚出学校,或快快地消失就好了。
安老师却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继续过他自己要过的日子。
三
时隔多年,安老师如了大家的愿,不仅滚出了学校,还在地球上消失了。这个消息,不知周校长通知同事们没有。同事们听到这个消息,又作何感想?我不得而知。
我在长沙下了飞机,平江县民政局非常重视,早派车派人等着我了。内地的高速公路四通八达,两个多小时,我就到达了平江县城,透过车窗,映入眼帘的是街道整洁干净、绿树成荫,江畔蓝天碧水、杨柳依依。据民政局的工作人员介绍,平江县古老沧桑,历史悠久,处汨水、罗水上游,汨罗江自东向西贯穿全境,是湘楚文化源头之一,被誉为“蓝墨水的上游””,有“中华诗词之乡”的美誉,是著名桂花蜜源之乡、黄金产地及林业重点县之一。平江县古属三苗国,秦属罗县,东汉末年设县,后唐定名平江。平江县在近代孕育了60多位晚清和民国时期的军政要员和92位国民革命军抗日将领。这里更是中国革命的发祥地之一、中国工农红军的摇篮之一,曾发生过“三月扑城”、“平江起义”、“平江惨案”等重大革命事件。是中国三大将军县之一。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小武善解人意,安排我在宾馆住下,陪我吃了一顿便饭。他们把安老师的遗物——一张身份证,一张银行卡交给我时,问我是不是安老师的家属。我说不是,我是他的同事。小武感到诧异,说家属太过分了吧,不管他生前有什么错,一个人都走到头了,都不来过问一下吗?我说,安老师是单身,没爹没娘,没老婆孩子。小武哦了一声,便不再吭气。
安老师的爹娘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在学校,我算是他比较亲密的朋友,我不晓得。但他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姻,短暂得只维持了半年,并匆匆离了婚。用现在比较流行的说法来说,安老师也来了一次闪婚。
大概是资料回扣风波过后的第三个年头吧,将近五十的安好老师突然交了桃花运,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面目姣好,风韵犹存,住进他那窝,说要跟他结婚过日子。领结婚证那天,安老师在家里办了一桌,只请了我一个人。由于资料回扣风波,我虽不是主要受害人,但波及了我一小部分利益,我心里还是蛮生气的。对他的邀请,我本想拒绝了之。可受好奇心的驱使,我瞒着老婆,悄悄赴了宴。
席间,据女人自己讲,他是安老师的初恋情人,从上海来,生意失败了,丈夫离弃了她。她从同学那儿得知,安老师一直单身未娶,也没跟安老师商量,就来投奔安老师了。她和安老师见了面,安老师依然热情如火,时间的流逝,并没消磨他们的感情。因此,她决定留下,陪安老师走过后半辈子。今天她收到了上海寄来的证明,就和安老师去县民政局领了结婚证。
安老师结了婚,脸红润了,身板挺直了,走起路来,格外精神。同事们好生嫉妒:这上海老瘪三,真有一套,从哪骗了一个天仙般的老婆回来?
好景不长,仙女只在安老师那个“破窑洞”里住了半年,就回上海了。仙女回上海之前,跟安老师办了离婚手续。安老师和仙女蛮有气度,好聚好散,离婚时,安老师在家里办了一桌,又只请了我一个人。在酒桌上,我看不出他俩有什么怨气,只是叮嘱对方好好保重。他们离婚,可能是有缘没分吧。他俩一再表示,在一起生活半年,足慰平生。那场景,真把我弄蒙了。既然有缘没分,结婚干啥?既然足慰平生,结了婚离哪门子婚?既然是有情人,为什么不厮守一辈子呢?
人家离婚吵吵闹闹,他俩离婚和和气气。我在安老师家吃他们那顿散伙饭,吃得还很高兴呢。他俩为什么离婚,一直是个谜。我不知道,同事们更不知道。
同事们不知道个中原因,在背后瞎猜。他们不关心安老师,倒很关心安老师的私生活。一时间,学校里沸沸扬扬,同事们说啥的都有,有的甚至猜测,安老师那个老瘪三,有可能穿上功夫不行,满足不了仙女的需要。他做的坏事太多,害的人太多,享受不了那个艳福。
为这事,我暗暗捏了一把汗,幸亏同事们不知道我是安老师离婚的见证人。要是他们知道,不晓得他们会采取什么手段“逼供“呢?
安老师的闪婚是个悬案,同事们议论了一段时间,猜测了一阵子,便失去了兴趣。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在宾馆休息了一个多小时,平江县民政局的领导想得很周到,派了小武过来,问我要不要去见一下安老师的遗容。我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去殡仪馆的路上,小武简单介绍了发现安老师尸体的过程。在殡仪馆的太平间,工作人员抽出冰柜,一片白雾飘散,安老师的脸露了出来,他跟睡熟的差不多,安详、从容、满足。看见他的脸,我的胸口闷闷的,像堵了一块沉重的铅,眼眶立即湿润了,我用手抹了抹,眼睛辣辣的,眼泪便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我对着安老师的遗体默哀了一阵子,在心里祈祷了几句,叫工作人员关上了冰柜。离开太平间,回宾馆的路上,小武转达了他们领导的意思,也就是征求我的意见。他们问我是把安老师的遗体带回去,还是就地把安老师火化带骨灰回去?我当时有点悲伤,头脑一片空白,机械地说了一句,我要请示一下学校领导。小武说行。
回到宾馆,我镇静了一会儿,稳定了情绪。陪我的小武见我好了一点儿说,打电话问问学校领导吧。我这才想起请示领导的事儿。
这事,周校长说得非常委婉。他说,安老师跟同事们相处得不太好,现在又没找到他的家属,恐怕没人想瞻仰他的遗容,还是带骨灰回来吧。
我向小武转达了学校领导的意思。小武立即着手安排火化。我说,火化前请遗体化妆师给安老师打扮打扮吧。小武说,不开追悼会,有这个必要吗?我说有这个必要,火化时,我在场。小武说,请遗体化妆师是要花钱的。我说,一切费用我会承担的,按照我的要求去办就行了。说完,我从钱包里掏了一叠钱给他。小武拿了钱,去办事了。
遗体化妆师画好了妆,小武开车过来接我。他说他已经安排好火化时间了,马上就可以火化的。化了妆的安老师躺在棺木中,跟生前没有什么两样,在松柏和鲜花的映衬下,显得栩栩如生。我在泪眼朦胧中,突然发现,安老师的嘴角,还挂着一丝嘲弄的微笑。我使劲揉了揉眼睛,不错,他的嘴角微翘,既像笑容,又像问号。在这最后的时刻,一生是谜的安老师,还要给我留下最后一个谜吗?
小武低低地跟我说了几句话,我都没听见。他推推我,问我是不是可以火化了。我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最后瞄了一眼安老师,在心里默默说道:安老师,永别了!祝您一路走好!
不久,我抱着安老师的骨灰盒,出了殡仪馆。太阳艳艳地照着,好一个晴天。在宾馆,我安放好安老师的骨灰,房间里一下子显得阴森森的。小武说,明天中午的飞机,出发时,去殡仪馆取骨灰都来得及的。您偏要拿回来,不瘆的慌吗?我说不怕,安老师生前是我的好友,他一个人在殡仪馆孤单,理应跟我待在宾馆。
小武不愿陪我在宾馆坐着,建议我出去走走,顺带浏览一下平江县城的街景。我感觉我的胸口堵得慌,出去透透气也好,便和工作人员上了街。
古老沧桑的平江县城,经过改革开放的洗礼,已成为一座初具规模且充满现代化气息的崭新城市。漫步平江街头,绿树成荫,空气新鲜,汨罗江畔,凉风习习,远望,江水微波,荡荡漾漾,在太阳的照耀下,像闪着光的鱼鳞。我的叹息,伴随着江水悠悠而逝。
汨罗江,哦,汨罗江,远古有位诗人,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最后投入了你的怀抱。望着缓缓流动的汨罗江水,我猛地一激灵,安老师也是投汨罗江而死的啊?
我请小武带我去看看发现安老师尸体的地方。工作人员说,那地方离县城有点儿远,还是算了吧。我坚持要去看看,小武拗不过我,只得叫了车。
到了地方,小武说,安老师的尸体是被一个农民发现的。据打捞上来的尸体推测,安老师在水里大概泡了一天多,他可能是在上游投水的。我说反正有车,我们沿着河道,往上游走走嘛。工作人员抬头看了看天,掏出手机看了看表,说天太晚了,明天要送机,回去吃了饭好好休息吧。
我向汨罗江的上游望望,上游青山绿水,满眼青翠,举起相机,随便一摁,就是一幅美丽图画。我坐在车上想,安老师蛮会享受的,人生的最后一站,他给自己选了一个风水宝地——汨罗江;给自己选了一个好伙伴——诗人屈原。
宾馆房间放着安老师的骨灰,小武嫌膈应,陪我吃了饭,就没去宾馆陪我了。他说明天赶飞机不用担心,叫我在宾馆等着就好。
回到宾馆,我却没了刚才的害怕,望着安老师的骨灰,悲从中来,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想起和他喝酒的情景,更让人很不好受,又感觉胸口闷闷的。
面对安老师,我突然有喝酒的冲动,下去买酒,跑了好几条街,死活买不到安老师喜欢喝的酒——伊力老窖。我只好买了一瓶酒鬼酒充数。
如跟安老师生前一样,两人碰杯即一饮而尽。我喝着喝着,对着安老师的骨灰就絮絮叨叨开了,说到悲伤处,还嚎啕大哭,把隔壁房间的人吓得不轻,害得宾馆服务员敲了我好几次门,叫我不要影响其他客人休息。
在宾馆独自喝了半瓶酒,心情又不好,我什么时候睡着的,竟然不知道,一个晚上的梦,都跟安老师有关。民政局的小武叫我吃早餐,我还在梦里和安老师吵架来着。
去机场两个小时路程,我一直迷迷糊糊,安老师的骨灰放在身边,老感觉他还活着,他就坐在我身旁呢。上了飞机,我想眯瞪一会儿,可头脑清醒极了,怎么也睡不着,越强迫自己,越恰得其反。
飞机上的乘客不多,空了很多位置,我让安老师单独占了一个。乘务员建议把箱子放在行李架上,我掀开盖在匣子上的黑布,乘务员看了,脸上露出一个对不起的神色,便不再说什么了。
飞机在白云间穿梭,我想睡,却睡不着,满脑子的思绪,自然离不开安老师。
资料回扣风波之前,我一直跟安老师教平行班。之后,新来的周校长对他很忌讳,生怕他动不动告状,找了一个让安老师熨帖的理由,说县上好多活动离不开他,为了减轻他的负担,教教高一踏踏步,免得忙得焦头烂额。安老师多才多艺,会编剧本编舞蹈,会弹钢琴拉二胡,县上的活动的确少不了他。安老师一想,周校长处处为他作想,蛮人性化的,就爽快地答应了。
安老师每年原地踏步教高一。他不上高三,高三年级的行情他不清楚,麻烦少了很多,高三老师安心了很多。我连续上了几年高三,教学工作忙碌,一年难得有机会跟安老师喝酒,在学校几乎见不上面,也就想不起他这个人。他的生活状况,他在忙什么,谁会去关心?谁敢去关心?同事们向来认为他是一只独居的野兽,不需要亲戚朋友同事,不需要任何社会关系。
2011年夏天,高三学生参加高考后,我整完学生的档案,待在家里休息,接到了周校长的电话。周校长在电话里火气冲天:“李老师,你现在去派出所一趟吧?”我心里一惊,以为我的学生惹了事,进了派出所,陪着小心道:“周校长,我的学生惹了什么事儿?”周校长没好气地说:“不是学生惹了事了,而是老师丢人现眼了。你赶快去派出所一趟,人家等着呢。派出所要我去,我去了脸面上挂不住,丢不起那个人,你代表学校去派出所领人吧。”不是我的学生进了派出所,我的胆儿壮了许多,我说话的语气不再软绵绵,问:“谁进了派出所啊?”周校长说:“不要问了,你去了派出所不就知道了?”说完,他怒冲冲地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我片刻不停留,拿了车钥匙,下了楼。是谁进了派出所呢?老师进了派出所,校长怕丢人,可以派其他领导去啊,非要我去干什么呢?我发动车的引擎,突然想起,县上分老城新城派出所,我去哪个派出所领人呢?我掏出手机,要问校长,却收到了校长的短信:李老师,刚才气蒙了,忘告你去哪个派出所领人。去新城派出所吧!
到了派出所,胡所长亲自接待了我,办理手续时,我问:“胡所长,我们学校谁惹事了?竟惊动了派出所。”胡所长抬起头,盯了我一会儿,说:“你来领人,来领谁,你们领导没告诉你?”我摇摇头。胡所长说:“等会见了就知道了。这人在全县大名鼎鼎!”我见胡所长还有一个关键没有回答,说:“他惹啥事了?”胡所长皱了皱眉,满脸鄙夷,拍拍手续上的事由一栏,说:“自己看!”我一看大惊失色,上面写着:嫖娼。胡所长的语气里满是蔑视,说:“现在的老师,呵呵,怎么说呢?嫖娼就嫖娼,不要在大白天嘛,不要穿校服嘛。现在的老师,哼,真是不讲廉耻!”胡所长这话,打击了一大片,我好像也嫖了娼,臊得脸红红的。
我在手续上签了字,胡所长带着我到了拘留室,打开门,一人穿着校服,斜靠着墙上,满不在乎。见了我,反而迎上来,责怪我道:“小李,你怎么现在才来?”“啊?安老师,是你?”我失声大呼。胡所长见了安老师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鼻孔里狠狠地“哼”了一声,又意味深长地用眼睛盯了一下我。
安老师迈开脚步,出了门,头也不回,说:“小李,车停在哪?”在车上,我俩没说一句话。到了校门口,安老师突然说:“周校长一定在办公室等着我,我去校长办公室一趟。你请回吧。”我去派出所领人,周校长便没有叮嘱我把人领到他办公室。我跟周校长打了电话,周校长说,叫安好去,他正好有话要谈。
周校长跟安老师谈了什么,我不清楚,只知道安老师本来名声很大,这一下子,名声更响了,弄得小城乃至地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消息传到县委书记耳朵里,县委书记非常震怒,要教育行政部门严肃处理这件事。严肃的结果是,安老师提前退了休。
如果说,以前的安老师在同事和领导眼里是一刺头的话,这次他穿着校服嫖娼,俨然成了洪水猛兽。他在学校在小城,无立锥之地,不等办了退休手续,就不见了踪影。
退了休的安好,据说常在外面跑。几年不见面,哪知最后一次,我见到的是他的遗容,是他的骨灰,想到这里,我的泪又来了。
到了小城,周校长早已派后勤蒋师傅开着车在火车站等着了。蒋师傅传达了周校长的意思:莫声张,不办后事,善后工作由您全权处理。所有花费,学校全部报销。我打电话向周校长证实了一遍。周校长解释了他这样做的原因:为了学校的声誉,此事不宜声张。
四
安老师在学校工作了一辈子,死后连个名分都没有,我打算背着周校长通知几个同事,可掰着指头算来算去,除了我,找不出第二个跟安老师走得近的朋友。周校长一再强调,不要声张,既然通知一些同事,人家可能不搭理,何必惹不痛快呢?
安老师住学校公寓,我叫后勤的校工砸了安老师家的门锁。安老师家收拾得整整齐齐,只是没人住的时间太久,家里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我和校工把狭小的客厅打扫干净,简单地为他设置一个牌位,就算是灵堂了。
既然学校不愿声张,安老师也没家属也没亲朋好友,一切从简,使安老师入土为安为大,我顾不得车旅劳顿,去小城公墓联系了一块墓地。第二天,我抱着安老师的骨灰,埋葬了他。在民工合上墓坑时,我最后鞠了三躬,竟没滴一滴眼泪。
忙完安老师的后事,周校长给了我一星期假。
在家休息时,老婆问出什么差,匆匆忙忙的。我告诉老婆我这次出差送走了安好。老婆说,他那么大的人,去哪儿还得学校派人护送,面子真大。不过学校是对的,叫人护送他离开,免得他在小城丢人现眼。我说我这次送走他,他再也不回来了。老婆的杏眼睁得老大,问再也不回来是什么意思。我说他去了人最后都得去的地方。老婆默然,轻轻叹了一口气。
休息了一天,我想去安好家收拾一下。他的后事由我全权代理,收拾他的家,也是我的义务,不然,等上了班,或再过一段日子,睹物思人,徒增伤悲。
自从砸了锁,安好家的门就没锁了。我默默走了进去,看见满屋子书,一时不知从哪儿下手。我在屋里转了几圈,准备把床上的被子扔到客厅。我卷起被子,露出了一个大信封。信封正面写着:木木贤弟亲启。字是安老师用毛笔大楷写的。
我拿在手里掂掂,很厚实的,抽出里面的信纸一看,安老师那俊秀的毛笔小楷字便展现在我眼前。
木木贤弟:
我知道,你读到我这封信的时候,一定是抱着我的骨灰回来了。我和你交往不多,但我私地里认为,在学校,我俩是最要好的朋友。我的后事,周校长一定会叫你来料理的,对于此,我有信心。
木木贤弟,自从有了这个自杀的肮脏念头,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出生上海一个书香世家,高知家庭,父母亲都是大学教授,受的是儒家思想的熏陶,怎么会有这个肮脏的念头?我自己不得而知。但有了这个念头,我很坦然,全身轻松,毫无恐惧之感。我在这里申明,我不是逃避世事,也不是不能承担生命之重,更不是迫于人言可畏。人们骂了我很多年上海老瘪三,刺头,我从容处之,干了一次所谓的嫖娼,又何惧之?
我初中没毕业,父亲响应中央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送我进了新疆。我是家中的独子,以我家的条件,可以不用下乡,但父亲考虑家庭成分不好,怕我留在城市受罪,进了疆当了知识青年,度了金,可以混个好出身。可惜,天不遂人愿,文革期间,父母亲相继被迫害致死。等中国大地冰雪融化,春意盎然,我可以落实政策返城时,我已在城里举目无亲了。于是,我放弃了返城,发誓扎根边疆,发挥自己的光和热,为边疆的教育事业贡献微薄的力量。因为我已习惯大漠孤烟,漫天风沙,人民淳朴,善良热情的边疆生活了。
我在兵团教过小学、初中,调到叶河第二中学后,一直教高中。兵团带有部队性质,我在兵团工作,指手画脚没有给我带来负面影响;到了这所学校,我也喜欢指手画脚,发发牢骚,特别是我的职称没有得到招聘我时那种预期效果,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我自恃有点儿才能,如果我那点小把式算是才能的话,瞧不起他人的毛病是有的,知识分子嘛,看轻人与被人看轻,就是家常便饭。至于我在行事的过程中,不经意得罪了这个那个,这绝非我的本意。我受过儒家思想的熏陶,与人为善是我做人的原则。我所做的某些事,只针对事儿,不针对人,触犯了大家的利益,只是事情变化的惯性,是解决事儿的副作用。这与我无关。木木贤弟,不是我推卸责任,真的与我无关。
木木贤弟,你没来这所学校之前的事情,我不愿浪费笔墨,不再赘述了。我想重复一下的一件事,是跟你有切身利益的一件事。你还记得你第一年教高三的事么?那被同事们称为资料回扣风波的事件,你还记得么?你一定记得的。为这事,我还挨了你一顿红烧猪蹄呢?呵呵,贤弟竟敢揍我,我竟没报复,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够伟大,够哥儿们,够得上宰相肚儿——撑得起你这只大船。当然,我不报复你,现在也给你透露一下,我当时是存了一点儿私心的。你能在我无聊时,陪我喝酒,能尽哥儿们情谊,我为什么不能呢?因此,我出了院,没事一般,就是让领导和同事们看看,你李木木厉害威风,上海老瘪三安好挨了打,连屁都不敢放。我的窝囊表现,给你在学校领导、同事和学生中间树立了威信。我想,通过这件事,领导、同事和学生一定对你另眼相看了吧?至少,学生不敢跟你顶嘴了吧?
啰啰嗦嗦说了不少,请贤弟不要见怪,中国自古有死者为大,这回我要装大的,不管贤弟有不有耐心。我想,面对死人,贤弟应该有这个耐心,麻烦,不管多麻烦,就这一次了,请贤弟耐心点,再耐心点,阿拉回到那件资料回扣事儿上去吧。
那时,我的年纪不小了,已经过了出风头的年龄段了,举报资料回扣,不是没有想到同事们的利益。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赵老师的做法,太让人接受不了。往届的高三复习资料回扣,我为什么没有举报?唯独举报那届高三,而我自己就是那届高三的任课老师。做这件事之前,我斟酌再三,还是向县教育局纪委举报了。试想,一下子订四套复习资料,学生光缴这项费用,就得一千多元。我们作为教育者,不是从教育规律出发,而是看中了学生头上飘着的钞票,稍有良心的人,都羞于做这种缺德事。
可我们做了,理直气壮地。我向上级部门举报,迫不得已。我曾经找过赵老师,我们既然做错了,为了师道尊严,不给学生道歉,也就罢了,最起码要把资料回扣退给学生吧。你猜,赵老师是怎么说的。赵老师说,订复习资料,是开过年级组会议的,老师们都举过手同意的。我说,订这么多资料,老师们都举过手,我怎么不知道。赵老师说,你忙啊,哪有空参加这样的会议呢?我们组很多会你都不参加的。我说,不管老师们举过手也好,没举过手也罢,一下子订四套复习资料,累死学生也用不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我们当老师的,不能让钱迷了心窍,向学生道歉不太可能,至少要把多余的回扣退给学生吧。赵老师的口气非常硬,说不可能。你不要福利可以,可以打声招呼,但老师们的福利,一个子儿不能少。有本事你告去。木木贤弟,你是了解我的性格的,我向来光明磊落,明人不做暗事。我对赵老师说,老赵,我来找你,做你工作,把钱退了,我就不上告了。按照我以前的脾气,谁跟你磨嘴皮子,让上级来跟你说道说道吧。赵老师一直跟我不对劲,认为我故意找他岔子也在情理之中。他蛮不讲理,说我愿上哪告上哪告去,有什么报应他等着。
我找了赵老师几回,一次比一次糟。我刚才说了,迫不得已,向教育局纪委举报了高三复习资料回扣的事儿。教育局纪委书记来了解了情况,最后不了了之,我还挨了你一顿揍。那顿揍,我是心甘情愿挨的,为的是让同事们心理平衡些。毕竟,是我把同事们碗里的肉打翻在地的,我必须付出代价。所以,我挨揍住院,治好了伤,就快快出院了。不然,我赖在医院,天王老子也请不出我来的。如果是这种结果,木木贤弟,你可惨喽!我相信,你不死也会被我扒层皮的。这种事我最擅长做了。为什么我没这样做?我再重复一下理由:一是我存了私心,为你在学校树立威信;二是我心甘情愿,谁叫我对不起同事们呢?
同事们认为,我是个极端个人主义者,毫无集体荣誉感。为了一己之私(暂且把举报当着我个人的利益吧),故意糟蹋集体荣誉。其实,同事们误会了。我承认,我这个人有个人英雄主义情结,但不会严重到分不清孰轻孰重的地步。上级领导来学校检查工作,我怎么会当那人人讨厌的搅屎棍呢?
在这里,我有必要澄清一下事实,虽然无关紧要了,但我想,澄清了事实,我到了那边,也会心安理得些。
我挨打出院后,没有找你茬,一如既往地上班下班,同事们以为我怕了。其实不然,我要做的事,我要怕,就不会去做了。不显山不露水,老老实实上班,是我放的烟雾弹,为的是在我举报成功之前,少惹些麻烦。这个赵老师应该能看出来,我跟他同事二十几年,他应该了解我的为人。可他麻痹大意了,硬是把钱攥在手里,等着烧手。赵老师是多谨慎的人啊,在这回扣上,却翻船了。一个人,一旦被利益蒙了心窍,明知道前面是火坑,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
我每天上完班,便花点儿时间整材料。我在班上找齐了那四套资料,一本一本照了相,又找胆大的学生作证,录了视频。这些相片和视频,外加一封举报信,我用快递的形式寄给地区教育局纪委。地区教育局纪委领导收到材料后,亲自打电话核实了情况。木木贤弟,我在地区有些虚名,你是知道的。我说什么话,即使领导不核实,他们也会相信我的。领导核实后,叫我就止打住,不要往上告了,他们会采取措施的。
既然领导会采取措施,我当然不会往上告了。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领导会来学校检查工作时调查此事。由于是年终检查,这件事给学校造成了严重的负面影响,丁校长被撤职,赵老师被降级,同事们的年终奖金被取消。这种后果,不是我要的。我只是想领导调查清楚事情真相后,把资料回扣退给学生就得了。哪晓得,这件事在学校引起了一次不小的地震。
按理说,丁校长和赵老师被处理,是他们应该承担的责任。但在我心里,却一直不好受。资料回扣没有揣进丁校长和赵老师的口袋,他们为了调动同事们工作的积极性,不得已而为之。说到底,他们是为了学校工作,是为了同事们的利益。虽然他们做得有些过头了。
伤害,已经形成;隔阂,已经加深。当时,如果丁校长和赵老师逮住我侮辱我痛骂我,我不会有任何怨言。可他们默默承受,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赵老师在学校碰到我,瞧我那种眼神,令我心碎。
坦率地讲,丁校长被调走,是学校的一种损失,我一辈子看不起人,但丁校长的管理能力,我还是佩服的。赵老师被降级,我心里永远是一种痛。不是我现在不在人间,故意说谄媚的话,取悦赵老师。这不是我的个性。赵老师有赵老师的过人之处,他比我先进叶河二中,用现在比较流行的说法,他是我的前辈。我平常虽然看他不顺眼,但不能否定他的业务水平。他为人热情,对工作认真,所教高三每届都能取得好成绩,愿意提携后进,热心帮助同事,为大家谋取福利,不计得失。他要养活九口人,家庭负担很重,为大家做了那么多事,从不向别人诉苦,更不愿接受别人的施舍。他评上高级教师后,经济上稍微宽裕了一点,又被我告状降了一级。现在想想,我真的对不住赵老师。
现在,我人已经走了,我希望丁校长和赵老师,以及我伤害过的人,都能原谅我。假如让我重新来过,我不会刚愎自用,恃才自傲,伤害了别人,孤独了自己,得不偿失。为人在世,谁比谁能高明多少?上帝造万物,各有各的用处,作为人,万物之灵长,人格上人人平等。
我要弥补丁校长和赵老师的损失,我不在人世了,才有可能这样做,假如活着,我不会屈服的。因为,他们的损失,是他们犯的错误造成的,理应他们自己承担后果。我死后补偿他们,是尽一点同事的情谊,虽然他们不一定接受。木木贤弟,你去丁校长和赵老师送我的馈赠时,可以出示我的遗书。他们看了,一定不会跟一个死人置气的。
我出生上海的高知家庭,父母亲在文革期间被人迫害致死。他们落实政策后,政府归还了我家的家产。有一年我回家探亲,主要就是办理接受家产的手续。我在上海没有什么亲戚,我又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之人,要那么家产干什么。因此,当时我就把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捐给了国家。但有四样东西,我很喜欢,没有捐出去,带到了新疆。你见过的古砚,是其中的一件。其余三件宝贝,我从没拿出来让人看过,包括你,包括和我有过短暂婚姻的前妻。
其余三件宝贝是什么呢?你现在可以拉开床,床头会露出一个暗箱,那三件宝贝就藏在那里面。木木贤弟,你先别急,我告诉你是什么宝贝,再拉床不迟。
这三件宝贝是:一部宋刻本《论语》,两幅画都是八大山人的,一幅《孤禽图》,一幅《眠鸭图》。宋刻本《论语》是真的,两幅八大山人的画是赝品。宋刻本《论语》值多少钱,我没叫人估过,但那两幅八大山人的赝品画,我叫人估过的,二十年前,大概值十来万,因为专家告诉我,这两幅虽然是赝品,但都出自高人之手,是有一定的欣赏价值的。现在过了二十多年,这两幅画应该增值了吧。
一部《论语》,一方古砚,两幅画,四件宝贝,我是这样分配的。我俩的感情比较深,生前常到你家蹭饭,死后又麻烦你东奔西跑,你小孩上小学一年级,要跟我学书法,我没答应,一点小忙都不帮,我欠你很多。一部《论语》和一方古砚就归你了,再说,你喜欢读书写字,初次见到我的古砚,就垂涎欲滴,想占为己有。《论语》和古砚归你,也可算得上,胭脂送美人,宝剑赠英雄,书砚馈读书人,物尽其值,各得其所。
那两幅八大山人赝品画,一幅送丁校长,一幅送赵老师,画不是真品,但拿到市场上去卖,据我推算,一幅画卖个三十多万或五十多万,应该不成问题。这点钱虽然补偿不了我对丁校长和赵老师的伤害,就算我一点点心意吧。但愿丁校长和赵老师能慨然接受,忘记我的不是。我在地下也会感到欣慰的。
读到这儿,我心里酸酸的。安老师啊,安老师,您既然有与同事们和解之意,您和同事们之间隔阂再深,也应该能缝合的。为什么不坦诚地跟同事们交流交流呢?您既然要跟我们阴阳两隔,狠心地弃我们而去,又何必写这封信,非要留下一个真实的您,叫我们情何以堪呢?
我拉开床,打开床头暗箱,小心翼翼地拿出三件宝贝。我把三件宝贝摆在床上,蹑手蹑脚地关好门,生怕隔墙有眼,偷看了去。
我打开古色古香的匣子,里面装着宋刻本《论语》,外面用了一层黄布裹着,剥开黄布,上了年岁的《论语》,软塌塌的,上好的黄色宣纸,微微发黑,俊秀飘逸的小楷,如写上去的一般。我突然明白,安老师的毛笔小楷,一定是临摹宋刻本《论语》而自成一体的。我拿过安老师的遗书,两两相照,安老师的小楷,果然有《论语》书上小楷的神韵。我轻轻翻了几页,又重新用黄布包好,放回了匣子里。
两幅八大山人的赝品画,用圆筒装,外面用一黄布做的袋子,两头是活口,缝着绳子,装上圆筒后,用力一拉绳子,刚好裹住圆筒,可背可提,非常省事方便。我屏住呼吸,提着嗓儿,抽出其中一幅画,展开看时,是八大山人的《孤禽图》:孤零零一只水禽占据画的中下方,,鸟的眼睛一圈一点,眼珠顶着眼圈,一副白眼向天的神情。禽鸟一足立地,一足悬,缩颈,拱背、白眼,一副既受欺又不屈,傲兀不群的情态。另一幅《眠鸭图》:眠鸭回脖闭目,缩成一团,状如浮出水面的礁石,沉稳而内敛,一副与世无涉,孤傲自守的精神。图绘眠鸭一只,四周空无一物,右上方有两行字,我一个也不认识。我对画没什么研究,是真是假,是贵是贱,看不出来。再说,这两幅已有主人,让丁校长和赵老师偷闲自个儿去研究吧。
我把画塞回圆筒,跟《论语》一道,藏回床头暗箱,这么贵重的东西,门没锁,丢失了,怪对不起安老师的。藏好三件宝贝后,我突然想起,古砚放哪儿了呢?
我扫视了安老师的卧室,见古砚好端端地卧在原来的地方——书桌的右上方。安老师送不送其它东西,我都不在乎。我唯独稀罕这方古砚。我喜爱古砚的造型:一只憨态可掬的千年龟。千年龟驮着古砚,揭开灵龟壳,就是砚台,放在书桌上,既实用,也可起装饰作用。这方古砚特别神奇,墨汁倒进去,不会干,写出来的字,还带有淡淡的清香。
有一回,安老师喝高了,拿出古砚烧包,夸奖古砚如何如何地好,借着酒劲,倒入墨汁,演示了一番。我握古砚在手,把玩良久,起了贪欲,要强行带走。安老师大着舌头,不失幽默,说:“小李,你放心好了。这方砚台迟早是你的,我暂且替你保管吧!”看着书桌上的古砚,想不到安老师一语成谶,一句玩笑当了真,我的眼眶又红了。
唉——斯人已逝,空留惆怅。我从书桌上拿过古砚,塞进暗箱,拉好床,坐下,抹了一把发酸的眼睛,继续读安老师的遗书:
人死灯灭,很多事情本可以随风而逝,没有必要翻旧账了。可有两件事,我到死都搁置不下,在这封绝笔里不吐不快。在学校,不管同事们怎么议论我,我都可以不在乎,但这两件事,我有必要向同事们交代一下。
第一件是我的婚姻问题。我跟妻子闪电结婚,又跟妻子闪电离婚。木木贤弟,你是我们的见证者,但个中原因你不一定清楚。对这件事,木木贤弟,我很感激你。感激你的理解,感激你不传闲话。在同事们猜疑四起,议论纷纷时,你冷静地保持了沉默。同事们有些话是比较刻薄的,虽然是道听途说,对我的伤害还是不小的。
我没有玩弄感情,也不是失去了男人的功能,而是我微薄的薪水无法养活妻子。说到这里,你有可能会说我讲瞎话,我一年的收入,少说有十来万。加上工资,靠我一点吹拉弹唱的歪才,的确可以收入这么多。但我的开销不小,在学校很多同事不知情,恐怕你也一样,别看我俩常聚在一起喝酒。这个秘密我不说,也会被我带进坟墓里去的,好在一切已经结束,在这里说了,人家也不会说我沽名钓誉了。你打开我书桌两边的柜子看看,就会明白我说的不是假话。
我放下安老师的遗书,打开书桌右边的柜子,柜子里放着一摞摞叠得整整齐齐的票据。我抽出一摞,打开一看,都是从邮局汇款的收据,金额有二百的,五百的,三千的,八千的……汇款地址遍布全国,收款人有单位有个人。我打开左边的柜子,里面除了汇款收据,还有很多无偿献血的证明。上面一摞献血证明,写着我、老婆和孩子的名字。我不由吃了一惊,安老师什么意思?死了还跟我们开这样的玩笑。我又翻了几摞,看到了丁校长一家和赵老师一家的名字。这个安老师,自己献血就献血,写我们的名字干嘛?我掂着这些写有我们名字的献血证明,百思不得其解。我匆忙放好这些单子,拿起了安老师的遗书。我想,在遗书里,安老师一定会有交代的吧。
木木贤弟,我说养不起妻子,你看了那些收据以后,一定明白我所说不虚吧。我的前妻,是我初中时的同学,我和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是同事,我们从小住在一个院子里。我进疆当了知青,她高中毕业后,考上了大学。国家改革开放后,随大流下了海,赚了钱,开了一家公司。由于她的前任老公起了外心,掏空了公司,他们感情破裂,离了婚。她苦闷了一段时间,曾一度起了自杀念头。后来她从同学那儿打听到我在新疆,依旧单身一人过活,在没有通知我的情况下,毅然来新疆投奔我。
她的到来,我自然十分高兴。我俩立即登记结了婚。我没想到,结婚这么麻烦,油盐柴米样样操心,妻子是大上海来的人,只会做生意,不会操持家务,过不惯精打细算的日子。木木贤弟,你刚才看了那一大堆收据,不是我向你炫耀,而是想要证明,我一年挣十来万,基本上都换成了汇款收据。我的生活就比较拮据了。也许你认为我傻,结了婚,有了家,就不要往外捐了嘛。我曾经这样想过,可有的事情,就像射出去的箭,是无法收回来的。比如,你看到的那些汇款收据,如果你感兴趣,可以仔细瞧瞧,大部分受捐人都是贫困的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如果我一下子断了他们的捐款,他们有可能就会失去受教育的机会,事情已经做到这一步,哪能说停就停呢?我和妻子曾经商量过这件事,商量到最后,妻子说,事情既然做了,就要往完美的方向做。咱们勒紧裤带过日子吧。
妻子勒紧裤带,和我坚持过了半年,还是跟我离婚了。生活艰苦,是一个方面,但最主要的是不适应新疆干燥的气候。她妇科上有毛病,去县上地区自治区的人民医院都看了,吃了很多药,就是治不好。离婚是我提出来的,我不想心爱的人把命丢在新疆的沙漠里。
起先,妻子不答应,后来她的妇科毛病有越来越严重的趋势。她有些害怕了,才不得不同意离婚。我们之间好聚好散,没有外界传说的那么复杂,因爱而聚因爱而散,不存在谁玩弄谁的问题,也不存在男人不行女人不行的问题,同事们的议论不堪入耳,甚至带有一点污蔑性,对我和前妻纯洁的爱情而言,是有失公允的。但我对同事们的态度不恭,同事们和我有隔阂,他们谈论我的爱情,对我来讲是污蔑,对大家来讲是无心,个别有点儿幸灾乐祸,我不怪他们,谁叫我有意无意伤害了同事们呢?
木木贤弟,你看到汇款收据的同时,一定看到写有你们名字的献血证明了吧。这些写有名字的献血证明,你收拾完我留下的东西后,请你转交给他们。谁的名字交给谁。这一点不用我多说。我要解释的是,我无偿献血,具体献了多少次,我没有计算过。只要上街,我看到有无偿献血采血车,就会上去献一次血。由于我无偿献血的次数比较多,有的护士就认识我了。她们给我建议,无偿献血可以让家属获利的。我说家属可以获什么利?她们说献血献到一定的数量,可以把家属的名字输入血库的数据库,假如家属需要输血,在全国各地都可通用。我说我没有家属,可以输好友的名字吗?她们说原则上不行,但看你无偿献血献了很多,我们可以通融一下。这样,我把你全家、丁校长全家、赵老师全家的名字都输入了血库的数据库,写有他们名字的,就是无偿献血的证明。我这样做,不知道你和家人,丁校长和赵老师他们的家人有不有忌讳,如果有,请你们不要责怪我的好心,我在九泉之下起誓,我绝没有诅咒你和他们的意思。我祈愿你们一世平安!
读到这里,我再也读不下去了。我放下安老师的遗书,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如果说,在湖南平江县宾馆里对着安老师的骨灰痛哭,是因酒入愁肠,多多少少有触景思人,睹物思情的话,这次痛哭,是发自内心的痛哭,不是因为安老师走后给我留下了价值不菲的古砚和宋刻本《论语》,而是为自己的浅薄,为自己不了解安老师而痛哭。安老师,多好的一个人啊,由于在学校独立特行,损害了我们不应得的利益,我们想当然地排挤他,理直气壮地孤立他。可他呢,他却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独自一人舔伤疗伤。
我沉浸在悲伤之中。手机不知趣地嚷了起来,我一听,是周校长打来的。他听我的声音低沉,情绪不好,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什么,只是在收拾安老师的房子时,睹物思人,一时不好受。周校长说,我正要跟你商量收拾安老师房子的事儿,你走到前面了,好!安老师已经驾鹤西去,我们就节哀顺变吧。你不要太伤心。你如果方便,现在来我办公室一趟。
我揣上安老师的遗书,准备让周校长看看,走到门口,带门时,想起安老师的遗书并没有提周校长,也没给周校长馈赠东西,让他看了,惹他不高兴,我又返回房间,拉开床,把安老师的遗书塞进了床头的暗箱里。
在办公室,周校长见我的眼圈红红的,安慰了我几句,问我怎么处理安老师的东西,有不有遗嘱。我不敢提安老师的遗书,说先收拾吧。如果能找到遗嘱,就按安老师的遗嘱办,找不到遗嘱,就请领导定夺吧。周校长对我的回答非常满意,叮嘱我好好休息,不要太过伤心,不要太过劳累。要是感觉心里不对劲儿,他可以请校工协助我收拾安老师的房间。我说我一个人行。
出了校长办公室,我的头脑蒙蒙的,走到校门口,我突然想起安老师的房子没锁,不要遗失了那几件宝贝,又折身返回,拉开床,取出宝贝,去掉黄布包装,找了一个大布袋子,连同安老师的遗书,带回了家。
回到家,我躺在床上默默流泪,老婆下班回来,见我情绪不对,关心地问我怎么了。我说心里不痛快。老婆说谁惹你不痛快了。我说没谁惹我,我想起安老师来了,心里不得劲。老婆说犯得着吗?你跟安好的关系算不上好。何苦自己折磨自己呢?你这么伤心,安好在那边又不知道的。
老婆谈论安老师的死,好像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她那不以为然的态度,惹怒了我。我爆了粗口,他妈的,你懂什么?老婆一愣,疑惑地看了我几秒钟,悄悄地带上了卧室门。
五
心情不好,没有胃口,晚饭我只扒拉了几口,便把自己锁进了书房,脑海尽是安老师的影子,怎么也甩不掉。我不由自主地从布袋子里掏出了安老师的遗书:
第二件事,关于我嫖娼。这件事影响恶劣,弄得小城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我不愧疚,因为我拔掉了学校对面的淫窝。
木木贤弟,你大概还记得学校对面街的美发院。对面街的美发院,像雨后春笋,不长时间,连续开了五六家美发院,不错,我们学校所处的位置,是小城较为繁华的地段,这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是学校无法改变的现实。由于处在繁华地段,学校获利不小,每年商铺租金,就给老师们带来了少许福利。由于处在繁华地段,也给学校带来了影响,比如嘈杂吵闹,交通拥堵,治安难管理,自然还有难以预料的问题,比如对面街上的美容院。
像我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人家在对面街上开美容院,根本不会想歪。人家美发做正当生意嘛,到哪都可以开店的。可这些美容院却并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打着美容院的招牌,却做着见不得人的皮肉生意,我们学校的个别学生也卷入了其中,深受其害。
这是我偶尔听到的。一天放学,我上完第四节课,回公寓,走在两位年轻班主任的后面。一年轻班主任抱怨班上有几个大个学生不听话,抽烟喝酒打架不听管教,甚至还进对面街的美发院。另一年轻班主任说,他班上也有一两个不要脸的学生,常去美发院胡混,有时甚至课间操二十来分钟,都要进去逛一趟。我听了好生奇怪,学生进美容院美美发,让班主任大惊失色,有点儿杞师忧生的味道吧。我快步走了上去,问班主任是怎么回事。两个班主任吞吞吐吐,犹犹豫豫,不吱声。
木木贤弟,你了解,我这个是很固执的。两个班主任躲躲闪闪,我觉得蹊跷,非要问个水落石出。我快走了几步,拦在两位年轻班主任的前面,说不讲清楚是怎么回事,休想回公寓休息。
两个年轻班主任无奈,互相递了一个眼色。一个班主任拽了一下我的胳膊,趴在我的耳朵边,悄悄说道:“安老师,我跟您说了,您千万不要说出去。如果说出去,周校长知道是我们说的,非扒掉我们的皮不可。”我说:“不会吧,有这么严重?”我见年轻班主任有些迟疑,连忙说:“说,我老安向你保证,绝不会说出去,放心吧!”年轻班主任说:“对面街开了好几家美发院,安老师您知道吧?”我点点头,说:“美容院咋了?”年轻班主任说:“这些美容院都是鸡窝,我们学校个别学生去逛,并不全是美发的。”我大吃一惊,失声道:“咋?学生嫖妓?”年轻班主任急忙竖起右手食指,放在嘴唇边,瞧瞧左右没人,说:“安老师,不要那么大声嘛。人家听到了,影响不好。我说:“事情出来了,不想办法解决,顾及影响有什么用?你们不向学校反映吗?”年轻班主任说:“怎么不反映?学校上至周校长,下至个别老师,就不要说班主任了,都知情的。”我说:“这么大的事,影响又坏,周校长不管?”年轻班主任说:“咋不管?管了,向派出所反映了,可人家说没有我们没有证据,人家不好管处理的。”
我说我知道了。年轻班主任一再叮嘱我,对外可不能乱说。
我是学校一员,我爱护学校声誉。这件事如果不及时阻止,继续让它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既然学校已经向派出所反映过,人家不管,我何不绕过派出所,直接向他们的上级单位——公安局反映吗?
一天下午,我没有课,不用坐班,打了一辆的士,直奔公安局,进了局长办公室。找局长办事的人很多,我悄悄坐在一个角落,等别人都办完了,我捧着一个小本子,说:“局长,我找你谈谈话。”局长小紧张了一会儿,说:“好的,请领导指示。”我说:“我不是领导,我是学校老师,叫安好。”局长脸有愠色,说:“你一个学校老师……”他后面的话没说完,语气缓和了一些,“哦,您是学校老师,叫安好。安老师,您找我什么事,请讲!”我说:“我们学校对面街开了四五家美发院,据说都不是做正经生意的。局长,我今天来,是想请示领导,能不能取缔这些美发院?”局长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事我知道,这个辖区的派出所领导向我反映过。”我说:“既然反映过,警察为什么不采取措施?”局长说:“安老师,现在是法治社会,警察采取措施要有根据,您认为人家美发院有问题,证据呢?如果没有证据,贸然采取措施,这个责任谁来负?”我说:“需要什么证据,警察才能采取措施?”局长说:“这种证据吧,”他挠挠脑袋,“需要一个现行。”我说:“好,我知道了。”
辞别局长,回到学校公寓,我绞尽脑汁,如何才能在美发院抓到现行呢?我在学校门口观察对面街的美发院,果然有我们学校的学生出入,我逮住刚出美发院的学生问。学生恼怒地一梗脖子,说理发,能管得着吗?我说理发怎么头发好端端的。学生翻了一下白眼,扭头走了,说只是吹了吹,当然没动。有的学生胆子小点,被我逮住问话,脸红红的,不吭不哈不理会我,自顾自己走路。我观察了几天,见有学生出入,美发院门口有坐着打扮妖艳的女郎,我觉得年轻班主任说的是事实,只是苦于抓不住证据。
最后,我决定亲自去美发院抓证据。可我从小受儒家思想熏陶,出入这种不三不四的场合,很难过心里那道坎。可叫我撒手不管,不是我做人的原则,也不是我处事的风格。我想过,管这种事,弄不好会身败名裂的。我犹豫过,退缩过,毕竟,我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如果不管,继续放任下去,影响有多恶劣,谁也不知道。最后,我心一横,为了学生,为了学生健康成长,身败名裂亦在所不惜。谁叫我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呢?谁叫我干的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呢?
我熬了几个不眠之夜,还是决定亲入淫窝,去抓证据。进入美发院,我佯装理发,人家见我穿着校服,心里有些提防。在理发的过程中,我问有不有其它服务,服务员说,这是纯粹的美发院,没有其它乱七八糟的服务。我说我需要其它服务。服务员说你找错地方了。我打消服务员的顾虑,说我穿的是校服,但不是学校的老师,在这个繁华地方要其它服务,人多嘴杂,校服就是保护色,我要了其它服务,人家也不会怀疑我的。服务员见我说得有理,就给坐在门口的妖艳女郎,使了一个眼色。她带我进了房间,我录了音,拍了照,打了派出所电话。
后来的事儿,大家就都知道了。人家见我抓到了证据,便撕破了脸皮,说我一个人民教师穿着校服嫖娼。派出所通知学校时,不知是警察没说清楚吗,还是周校长没有调查,他以为我真是为了那事,叫木木贤弟你去派出所领我出来。
有了证据,派出所果断地采取了措施,学校对面街的美发院被取缔。我的清白应该随着美发院的取缔而被还原的。然而,却出人意料,学校没有还我清白,反而被越描越黑,学生、家长、同事、领导以及社会上的人,统统认为我嫖娼,取缔美发院,只不过是因为拔我这个萝卜带出来的泥而已。
学校为了平息这场风波,消除学校负面影响,让我提前退了休。我至今想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但事已如此,我无话可说。我提前退休,把我自己描得更黑了。外界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坚定地认为我嫖娼无疑,不然,怎么会被学校“处分”而被迫退休呢?
为什么学校要这么处理?我没有纠缠周校长。周校长的用意如何,我直到死也没弄明白。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既然弄不明白,就随他去吧。时间会证明这一切的。
退了休,我以为我会过得比在学校教书更充实。想不到,我错了。小城原来很多单位聘请我做艺术指导,都找这样那样的理由解聘我了,甚至,文化艺术中心的艺术辅导班,人家也委婉地拒绝了我。我走在街上,很多不明就里的人指指戳戳。我像小城里的瘟神,走到哪儿,人们唯恐避之不及。木木贤弟啊,当时我想找你喝喝酒,倾诉倾诉借以派遣,考虑再三,还是打消这个念头了。面对这种态势,我想我请你喝酒,你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我的。我何必去讨这个没趣呢?
我想向学校申述,向上级部门申述。可申述什么呢?领导会说,我们没有说你嫖娼啊,老安啊,退休了,好好在家休息,不要想那么多嘛。不是我想得太多,而是别人想得太多啊!
以前,我不认为我是孤家寡人,现在我真成了孤家寡人了。刚退休那段时间,我不敢出门,怕碰见熟人,更怕碰见学生。我没有做亏心事,破天荒第一次心虚,虽然我知道,我没有做错什么。但天不怕地不怕的我,破天荒第一次害怕了,破天荒第一次知道人言可畏了。
孤独吞噬了我的心,我尽量用读书写字来排遣,可是不行,心静不下来。闭上眼睛,我感觉公寓的四周墙壁上,都是冷冷的白眼和到处四溅的唾沫。
我开始失眠。
我用读书来疲劳精神,明明已经很困,可身体贴上床,头脑便像通了电,霎时清醒。我强迫自己入眠,却起反作用,越强迫越兴奋。我喝酒,吃安定麻痹神经,只能管一会儿。在好不容易睡觉的一会儿,总有噩梦来捉弄,惊醒后虚汗淋淋,我便再也睡不着,抱着腿,坐在床上,一直到天亮。
咚咚咚,老婆敲门,问我喝不喝茶。我知道老婆的用意,她下班回来,见我情绪不对,晚饭吃得少,担心我的身体,故意端杯茶,进书房看看我。我开了书房门,老婆见我眼眶红红的,说了几句安慰的话,欲出书房。我叫住她,让她坐在电脑椅上,我坐在她身旁,神情凝重地把我看完的那部分遗书,摆在了老婆面前。老婆看到安老师的遗书,惊呼:“好漂亮的毛笔小楷啊!”我瞪了一眼,说:“严肃点,读下去!”说完,我不搭理老婆,自己埋着头,继续读剩下部分遗书。
我见读书写字不管用,开始用酒精麻痹自己,可是也不管用。我害怕自己成为酒鬼,害怕损害我在大家心目中的形象。教育家张伯苓常说:“人可以有霉运,但不可有霉相。越是倒霉,越要面净发理、衣整鞋洁,让人一看就有清新、明爽、舒服的感觉,霉运很快就可以好转。”我不期盼霉运好转,至少我不要搞得邋里邋遢,毁了我一辈子英名。假如我有英名的话!
我在小城待不下去了,打算出去旅游散散心,突然发现兜里没钱。我不能出去兼职挣钱,收入少了三分之二,付了那些贫困学生的生活费,委实拿不出多余的钱。旅游,对我而言,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为了那些我援助的学生,我没空颓废,我要强打精神,出去找工作挣钱。
我满以为我多才多艺,出去找个工作随随便便,不说每月挣个七千八千,每月挣个小五千六千,应该是小菜一碟。哪里知道,我出去找工作碰了一鼻子灰。我年纪大了,没有文凭,教了一辈子书,连个高级职称都没拿上,人家有心聘我,我拿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证明。我说我有实力,可以当场展示,人家大胆聘用了,却不给我预期的薪水,他们说他们开薪水,得有依据。
我不甘心,想找其它工作,人家根本看不上。我年纪大了,能干什么呢?如是几次,我欢喜出去,失望而归,且两手空空,一无所得。
出去转了好几圈,我才懂得,我在小城风光一时,不是因为我有多大的本事,而是因为小城的人民抬举我,爱惜我,敬重我。他们不注重我的学历文凭,只认我的才能和人格魅力。我太感谢他们了。活着时,我没来得及跟小城的人民说声谢谢,请他们原谅我!
那几件送给你们的宝贝,好几次我都想卖掉。但想了又想,最终还是留给你们。木木贤弟,我死后,无法再援助那些贫困学生了,如有机会,请你代我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
我满屋子的书,有你喜欢的,你尽可以拿去。剩下的,麻烦你捐给小城图书馆,以表达我对小城人民的感激之情。
最后一次,也就是这次,我暗暗发誓,若是找不到工作,就是我的死期。我感觉我活着太累了,实在走不下去了,是该好好休息了。因此,出门之前,我安排好了一切,包括写了这封长信。
木木贤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假如活着的时候,我伤害了你们中间的任何人,在这里说一声对不起,请大家原谅我这个将死之人吧!但愿有所的埋怨、伤害、不快随着我的死亡而死亡吧,愿大家幸福快乐!保重!木木贤弟,请多保重,对不住大家了,我先走一步!以后再也不麻烦大家了!
安好绝笔
另:我想了很久,我援助的学生,还是不能抛弃,麻烦贤弟继续援助他们。资金可以从我送你的两件宝贝出,你可以卖任意一件。如果你舍不得,就请贤弟想其它办法吧。总之,不要让那些贫困学生辍学。不好意思,请你原谅!说好不麻烦你了的,还要麻烦你!
遗书的末尾,没有署日期,后面的“另”一段文字,显然是后面加上去的。读完安老师的遗书,我泪眼朦胧。老婆读着读着,瘦削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她放下安老师的遗书,抹了一把眼泪,哽咽着说:“老公,我们都不了解安老师啊!”
六
第二天上午,我整理好安老师的书籍,下午联系小城图书馆,叫了一辆车,运了过去。小城图书馆见是安老师的书,非常重视,专门为安老师建了专柜。
处理了安老师的书籍。我拿着他的遗书、无偿献血证明和八大山人的赝品画,去了丁校长和赵老师的家。丁校长和赵老师读了安老师的遗书,不由失声大哭:
安好,安老师啊,你这个混账东西,我们不了解你啊!是我们逼死你的,我们对不起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