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赵卫国的镗刀在超导材料上划出最后一道弧线时,车间的挂钟刚好指向凌晨三点。金属碎屑落在深蓝色的工作台上,像撒了把碎钻——这是给可控核聚变项目加工的磁约束环零件,要求误差不能超过头发丝的二十分之一,连德国进口的精密机床都败下阵来,最终还是落到了他的老镗床上。

“成了。”他摘下护目镜,指腹在零件表面轻轻滑过,冰凉的金属带着种近乎温润的质感。三坐标测量仪的屏幕上,红色的误差线稳稳地收在绿色标准区内,数字定格在“0.0002mm”。

工作室的灯突然亮了。小马举着手机从阴影里走出来,镜头后面的脸带着点不好意思:“赵师傅,我没忍住……刚才全程直播了,在线人数破五百万了。”

赵卫国凑过去看屏幕,弹幕像瀑布似的滚动:

“这哪是加工零件,这是在金属上绣花吧?”

“我们厂花三百万买的机床都做不出来,老爷子一把老镗床搞定了?”

“求问工作室地址,我带着零件来拜师!”

他突然注意到条金色弹幕,ID是“周明航天科工”:“赵师傅,恭喜!这零件能让核聚变装置的运行温度再提高五十万度。”后面跟着个火箭打赏,炸开的光效映亮了老镗床的导轨。

“别瞎花钱。”赵卫国对着镜头摆摆手,心里却暖烘烘的。去年周明带着团队来拜师时,还说“老手艺得跟新技术结合”,现在他们设计的零件,专门预留了手工精加工的余量,图纸角落里总标注着“建议由赵卫国师傅完成最终工序”。

凌晨的车间格外安静,只有老镗床的冷却系统在发出轻微的嗡鸣。赵卫国给零件套上防尘罩时,发现工作台的抽屉没关严,露出半截红色封皮——是那本跟着他跑遍大半个中国的老账本,最近被小敏改成了“工作室日志”,最新一页记着:“4月15日,完成核聚变零件1套,收第37个徒弟,直播教会20万人看误差表。”

字迹比之前娟秀了不少,却还带着点刻意模仿他的硬朗。赵卫国想起三个月前,小敏第一次独立完成航天零件时,手抖得像筛糠,现在她编的加工参数数据库,连中科院的专家都来借鉴。

“爸,你咋还不睡?”小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怀里抱着件厚外套,“李阿姨让我给你送毯子,说你腰不好别着凉。”

赵卫国接过外套披上,羊毛混纺的料子带着点熟悉的樟脑味——是李娟年轻时织的,袖口磨破了边,去年冬天特意加了层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像他刚学镗孔时走的刀路。

“你咋也没睡?”他注意到女儿眼下的青黑,“是不是又熬夜改图纸了?”

“就改了点细节。”小敏把手里的平板电脑递过来,屏幕上是个奇怪的零件模型,像朵扭曲的金属云,“这是深海探测器的耐压壳零件,钛合金加碳纤维复合材质,机床加工会产生应力,我想试试你的‘冷镗法’。”

赵卫国盯着模型看了半晌,突然想起1997年修潜艇零件的日子。那时车间没空调,他和父亲轮着往刀头上浇冰水,父亲的汗滴在工件上,瞬间蒸成白雾,嘴里却念叨着“越硬的骨头越得啃”。

“明早试试。”他合上平板,“碳纤维怕震动,得把镗刀的转速再降三成,用猪油和石墨调的冷却膏得提前冻上。”

小敏的眼睛亮起来:“我就知道你有办法!对了,王总说下个月的‘大国工匠论坛’,让你做主旨发言,还得现场演示加工……”

“不去。”赵卫国打断她,把零件放进恒温箱,“我是干活的,不是耍把戏的。”

“可这是宣传老手艺的好机会啊!”小敏急了,“上次论坛后,来学手艺的年轻人多了三成,连职业院校都跟我们合作开了‘工匠班’。”

赵卫国没说话,只是摸了摸老镗床的手柄。三十年前父亲把着他的手练习走刀时,说过“手艺是用来干活的,不是用来炫耀的”,这话像颗钉子,在他心里钉了半辈子。

天亮时,老张推着轮椅上的老王进来了。老王手里举着个保温桶,掀开盖子的瞬间,葱花饼的香味漫了满车间:“赵师傅,尝尝你嫂子新烙的,放了芝麻。”

“还是嫂子手艺好。”赵卫国拿起一块,饼皮酥脆,里面的葱花还带着点焦香,像极了小时候母亲做的味道。他突然想起父亲总说“好手艺就像好饼,得外酥里嫩,有嚼头”。

老王指着墙上的锦旗笑:“昨天又收到两面,一面是核工业部送的,一面是造船厂送的,都快挂不下了。”锦旗的红色在晨光里格外鲜亮,“当年刘扒皮说咱这些老骨头没用了,现在看看,谁才是真没用。”

提到刘厂长,车间里的气氛沉默了几秒。上个月老张去监狱探望,回来红着眼圈说那胖子在里面学会了缝衣服,说“早知道踏踏实实干活,也不至于这样”。

“不提他。”赵卫国把饼递给小马,“今天有深海零件要试加工,都打起精神来。”

碳纤维复合钛合金比想象中更“难缠”。镗刀刚接触工件就产生了颤振,零件表面立刻出现道细微的划痕。小敏的脸瞬间白了:“爸,要不还是用机床吧?”

“急啥。”赵卫国往刀头上抹了层冻硬的冷却膏,白色的膏体接触金属的瞬间冒起白烟,“这玩意儿像泥鳅,得顺着它的性子来。”他调整了进给速度,手腕带动镗刀做了个微小的圆弧动作,铁屑立刻卷成整齐的螺旋状,不再是之前的碎渣。

“这是……‘游刃法’?”周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举着手机录像的手微微发抖,“我在文献里见过,说是失传的绝技!”

赵卫国没抬头:“就是顺着材料的纹理走刀,老祖宗传的法子。”铁屑落在托盘里,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春蚕在啃桑叶。

中午时分,零件加工完成。当检测报告显示“完全符合要求”时,小敏突然抱住父亲的胳膊哭了:“爸,我们做到了!这零件能让探测器下潜到马里亚纳海沟!”

赵卫国拍了拍女儿的后背,发现她的肩膀已经和自己一般宽了。阳光透过车间的天窗照进来,在父女俩身上织成张金色的网,老镗床的导轨上,那道三十年前的划痕在光线下闪闪发亮,像条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河。

“赵师傅,论坛的事……”小马小心翼翼地问。

赵卫国看着手里的零件,突然改了主意:“去。”他把零件放进展示盒,“得让年轻人知道,老手艺不是老古董,是能跟着时代跑的。”

论坛那天,赵卫国穿了件新做的中山装,是李娟特意请裁缝做的,胸前别着父亲传下来的劳模奖章。当他推着老镗床的微缩模型走上台时,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前排坐着的白发老人里,有好几个是当年机床厂的老伙计。

“有人说老手艺过时了。”他举起手里的钛合金零件,在聚光灯下泛着冷光,“可这零件,数控机床做不出来;深海探测器的耐压壳,得靠手工修型;核聚变装置的磁约束环,还得用这把老镗床。”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头敲在铁砧上,字字清晰:“手艺不会过时,会过时的是不肯琢磨的心。就像这老镗床,三十年前能做拖拉机零件,现在能做航天零件,只要你对它上心,它就永远有劲儿。”

台下突然有人喊:“赵师傅,收我当徒弟吧!”紧接着,更多人站起来,年轻的脸上都带着滚烫的光。

赵卫国看着台下涌动的人潮,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那个下午。老人躺在病床上,拉着他的手说:“我这辈子,就干了镗工这一件事,值了。你要把这手艺传下去,让更多人知道,干活用心的人,永远饿不着。”

“想学徒的,明天来工作室。”他对着台下深深鞠躬,中山装的下摆扫过模型镗床的导轨,“但我有个规矩:先磨三个月钻头,再学看图,最后才碰机床。受不了的,现在就可以走。”

没人走。掌声比刚才更响了,连后排的外国专家都站起来鼓掌,有人举着手机翻译他的话,弹幕在会场的大屏幕上滚动:“这才是真正的大国工匠!”

回家的路上,李娟突然说:“卫国,我今天去给你爸上坟了,把你得的新奖章给烧了张照片。”她的声音很轻,“我跟他说,你比他有出息,把活儿干到天上去了。”

赵卫国没说话,只是握紧了妻子的手。车窗外的路灯在老捷达的引擎盖上流淌,像条金色的河。他知道,父亲一定听见了——在车间的铁屑里,在老镗床的嗡鸣里,在每个年轻人渴望学艺的眼睛里。

工作室的灯永远亮到深夜。赵卫国的老镗床旁,新添了六台同款的二手镗床,每个床头都贴着徒弟的名字,最末一台写着“待收徒”。墙上的锦旗换了又换,最显眼的位置永远留着那面核工业部送的,上面“工匠精神”四个金字,在灯光下总像在发烫。

这天晚上,赵卫国翻开老账本,在最新一页写下:“5月20日,核聚变零件通过验收,收徒40名,老镗床迎来第1000个参观者。机器会老,人会老,但只要还有人拿着镗刀,这活儿就永远年轻。”

字迹比年轻时沉稳了许多,却依然带着股执拗的劲儿。写完他把账本合上,压在老镗床的操作台上,旁边摆着那把用了三十年的锉刀,刀柄的包浆亮得像块琥珀。

窗外的月光落在零件架上,那里摆满了等待加工的工件,从深海探测器的耐压壳到空间站的对接环,从高铁的轴承芯到芯片的精密底座,每一件都闪着金属的冷光,却又仿佛带着手的温度。

赵卫国知道,这第二战场还在继续。它不在聚光灯下,不在直播镜头里,而在每个零件的误差表里,在每个徒弟磨秃的钻头上,在每个深夜依然亮着灯的车间里。

老镗床的冷却系统还在轻轻嗡鸣,像在哼着首古老的歌谣。赵卫国站起身,最后检查了一遍明天要用的材料,然后关掉了车间的灯。

黑暗中,只有老镗床的导轨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条通往远方的路。这条路,父亲走过,他正在走,小敏和徒弟们也将接着走下去。只要铁屑还在飞,只要锤头还在响,只要还有人记得“干活要用心”,这路就永远不会到尽头。

明天,太阳升起时,这里又将响起熟悉的镗刀声。清脆,坚定,像无数颗星火,照亮着属于劳动者的,永远向前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