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客院暖意融融,清风明月小心地将微醺的赵允真安置在床上。

赵允真神态放松,呼吸均匀,带着酒后的慵懒,似乎已沉沉睡去,全然一副富贵闲人无挂碍的模样。

清风熟练地替公子脱去外袍靴袜,动作轻巧。

明月则拧了温热的帕子,仔细擦拭公子微红的脸颊。

两人配合默契,照顾主子早已是日常。

做完这些,清风对明月努努嘴,示意他守着公子。

明月点点头,安静地坐在脚踏上,耳朵却支棱着,留意着外头。

清风轻手轻脚走到外间,没点灯,就着窗外月光坐下。

眼神清明,但脸上没有了平时随侍时的温顺,而是拧着眉头,一股子闷气。

袁文纯夫妇刚才在廊下那番“高论”,刺耳得很!

什么“毛头小子站不稳”、“小门小户眼皮子浅”、“奉为上宾是笑话”……每一句都让他和明月听着直冒火!

明月肯定也听到了,当时他扶公子的手都紧了一下!公子是什么人?是他们心里最敬重的主子!平日里自在洒脱,从不在意虚名,对他们这些下人更是宽厚亲如家人。

可姓袁的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没落勋贵的子孙,也敢在他们背后如此编排嘲讽公子?

公子宽厚,不计较这些,可他们当仆人的听着,心里头那股火就压不下去!真想冲出去狠狠揍那对没眼力见的东西一顿!

可清风最终只是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强行把怒火压回肚子里。

他想起公子常说的话,

“莫争闲气,自在是福。”

更重要的是,公子现在叫“怀真”,只是个“盛家故旧之后”,是不能暴露身份的!

他们再生气,也不能因一时冲动坏了公子的兴致,更不能暴露公子的身份给公子惹麻烦。

他侧耳听着卧房里公子平稳的呼吸,心里想着,

罢了罢了,公子都不在意,我们在这儿生闷气做什么?这等无礼之人,自有他们的造化!

公子这趟是来办事兼访友的,犯不着跟这种货色计较。

不过,这笔账,他们兄弟俩在心里算是给袁家记下了!

日后若有缘撞见,总得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吃点暗亏!

现在嘛……还是去守着公子,让他睡个安稳觉要紧。

另一边,寿安堂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老太太眉宇间的凝重。

盛纮被房妈妈用浓茶灌醒了几分酒意,又被母亲派去的人几乎是架着来到了寿安堂。

他此刻虽头重脚轻,但看到母亲肃穆的神色,心中那点残存的酒意也惊得散了大半。

“母亲……”

盛纮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声音还有些沙哑,

“这么晚了,您唤儿子来有何急事?”

老太太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沉沉地看着他。

直到看得盛纮心里发毛,坐立不安时,她才缓缓开口,

“纮儿,今晚宴席之上,真哥儿对你说了什么,你可还记得?”

盛纮一愣,努力回想。

赵允真的脸在脑海中浮现,似乎说了些旅途见闻,又夸了孩子们……然后……然后……他猛地记起那压低声音的提醒,

“……上面可是派了专人来彻查扬州盐务……”

一股寒气瞬间从盛纮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那点微醺的暖意彻底消失无踪,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后背的里衣。

“盐……盐务?!”

盛纮的声音都变了调,

“真哥儿他……他说上面派人来查扬州盐务?母亲,此言当真?!”

他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绝不仅仅是一句酒席上的闲聊!

老太太见他总算清醒,眼底的忧色并未减少,

“真哥儿的身份,我暂时也不好透露于你,可他口中说出的‘上面’,绝非寻常?他特意在席间,于众人皆醉之时,单独提点于你,你竟只当是寻常闲话?真是糊涂!”

盛纮的脸色瞬间煞白如纸。他不是蠢人,只是当时酒意上头,又被贵客的亲近和家宴的热闹迷了眼。

此刻被母亲点破,其中的凶险顿时清晰无比!

扬州盐务!那是何等巨大的利益漩涡!

牵涉的盐商、漕帮、地方官吏,乃至可能的上峰,盘根错节,势力庞大!

按母亲说的,这派下来的人,级别绝不会低!这查的力度,也绝不会小!这分明是雷霆将至的前兆!

“母亲……儿子……儿子……”

盛纮声音发颤,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想起了自己在盐务上的一些“协理”行为,虽然自问没有主动贪墨,但身处其位,难免有些银钱往来、人情应酬,在有心人眼里,这水哪里能说得清?若被卷入其中……

“慌什么!”

老太太一声低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真哥儿既然提前知会了你,便是念着旧情,给你留了余地!”

老太太目光如炬,紧盯着儿子,

“你听仔细了,从此刻起,立刻给我盘算清楚!

第一,你手上经手的盐务文书、账目,但凡沾边的,立刻整理出来!任何一丝可能授人以柄的东西,都给我处理干净!

第二,你往日与那些盐商、漕运上的人情往来,立刻断干净!任何银钱、礼物,不论大小,但凡有牵扯的,立刻想办法退回去,退不回去的,也要有明确的、能自证清白的说法!

第三,约束好你那个林噙霜!还有长枫!让他们最近都给我夹起尾巴做人!尤其长枫,不准再出去胡混!更不准与任何可能涉及盐务的人再有来往!若因他们惹出事端,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老太太语速不快,却带着重量,

“你为官多年,当知覆巢之下无完卵!盛家如今这点基业,经不起一丝风浪!真哥儿的情分,用一次就少一次!这次他念着旧情提点,你若再浑浑噩噩,不知死活,谁也救不了你!也救不了我们盛家满门!”

盛纮被母亲严厉的话语和其中蕴含的巨大危机吓得冷汗涔涔,酒意彻底消散,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清醒和深沉的恐惧。他扑通一声跪下,

“母亲教诲的是!儿子……儿子这就去办!立刻!马上!绝不敢有丝毫懈怠!定当约束好阖府上下!”

老太太看着他终于警醒的样子,沉重地叹了口气,挥挥手,

“去吧,今晚就别睡了,把事情梳理清楚,记住,小心驶得万年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