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烈日将南山寺前的石板路炙烤得蒸腾热气,祁佳眯眼望着108米高的海上观音像。三面金身倒映在钴蓝色的海面上,鎏金的衣袂被海风揉碎成粼粼波光,恍若佛经中"观音说法之大道场"的具象化呈现。海天交界处,飞鸟的轨迹被热浪扭曲成模糊的虚线。

潮汐的轰鸣仍在耳膜深处震颤。半小时前,陈锐攥着她的手腕在骅骝塘边仓促取景。凤凰造型的青铜雕塑被晒得发烫,鳞片状纹路烙进掌心。"人造景观拍个照就够了。"他扯动嘴角,汗珠顺着下颌滴在手机屏幕上,"回酒店吹空调吧。"

祁佳却摇了摇头,她的心灵仿佛被这庄严的佛像和浩瀚的海洋洗涤,不愿就此离去。她轻声对陈锐说:“这不仅仅是人造的景观,你看。”她指向远处,一群虔诚的信徒正沿着蜿蜒的山路,一步步朝拜着向观音像走去,他们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渺小,却也异常坚定。

菩提园的古树参天,浓密的树荫被阳光撕扯成碎片,无力地洒在滚烫的石板路上。游人的遮阳帽在热浪中起伏,如同漂浮的黑色海藻。祁佳被水晶摊位的冷光吸引,驻足在一个玻璃展柜前。展柜折射出迷离的七重光晕,一条紫水晶手链静静地悬浮在人造光源中。珠串内部流动的乳白纹路,宛如被紫色琥珀凝固的浪涌,随着祁佳的呼吸,在深邃的紫光中泛起温柔的涟漪,莫名地安抚着她连日来的疲惫。

“四百二十。”摊主是位戴着椰壳帽的老妇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漾开慈祥的笑意。她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轻柔地滑过一串串光滑的珠子,声音带着一丝神秘与自豪,“姑娘好眼力,这是南山寺开光的‘不老松’同款,都说能舒缓心绪,安神助眠呢。”

那串紫水晶在老妇人浑浊的瞳孔里折射出细碎银斑,仿佛在她眼中点亮了一片静谧的星海,让祁佳几乎能感受到它传递的平和气息。她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感受那冰凉的触感。

“染色玻璃也敢标四百?”陈锐的冷笑像淬了冰的钢针,骤然刺破午后凝滞闷热的空气,也刺穿了祁佳心头刚升起的一丝宁静。他不耐烦地一把攥起手链,粗暴地对着刺眼的阳光转动审视,“看清楚了!这裂痕就是廉价染料的证据!”

他语气里充满了鄙夷和一种高高在上的“专业”优越感,仿佛祁佳是个极易受骗的傻瓜,“景区就是专宰你这种…容易被漂亮话忽悠的游客,以为你不懂行,就随便编个故事标个高价,智商税懂不懂?”

话音未落,祁佳冰凉的指尖已触到了那串被打断欣赏的水晶。这突如其来的冰冷触感,如同记忆里那块涨潮时突兀出现的礁石,猛然灼烧着她的视网膜——她恍惚记起,蜜月时在海边,也是这双此刻充满嘲讽的手,曾滚烫而有力地拽着她逃离过凶猛海浪的獠牙。强烈的对比让她心头一阵刺痛和迷茫:眼前这个人,和当初那个保护者,真的是同一个吗?

尖锐的争执声轰然爆发,四散溅射在“法器殿”绚烂的彩绘玻璃之上,引来周围香客侧目。祁佳感到一阵难堪和委屈,她果断掏出手机,自己掏钱买这串手链!随着“滴”一声清脆的扫码成功提示音响起,陈锐气馁,转身的动作快得不容置疑,身影蓦地投射到邻近玉器店的明亮橱窗里。

“不好意思,婆婆,让您见笑了!”祁佳不好意思的向水晶摊位的老妇人道歉!

老妇人看着祁佳,眼中闪过一丝理解,她轻声说道:“姑娘,这串手链,你戴上它,它就会有生命。它会记住你的心跳,你的温度,还有你的故事。有的时候,任何事 都是 有点机缘 的,不是没有,时候未到!”她的话仿佛有一种魔力,让祁佳心中的刺痛和迷茫渐渐消散。

法器殿刺眼的射灯映照下,另一个橱窗内一件黄水晶打造的貔貅摆件张开狰狞的獠牙,光影交错间仿佛要刺穿玻璃罩直扑出来。标价牌上那醒目的“3700”字样,在冰冷的灯光下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闪烁着诱人而危险的光泽,精准地捕获了陈锐的视线。

“这才是正经东西!”陈锐的声音带着不容反驳的兴奋,眼睛死死盯着那貔貅,“黄水晶和貔貅都是招正财的!我这段时间运气老差点意思,必须请一个回去镇镇!”他仿佛找到了事业不顺的万能解药。信用卡滑出他钱包的轨迹快得像匕首出鞘,动作没有丝毫犹豫。那貔貅的獠牙在强光下泛着蜜蜡色的冷光,而黄水晶内部纵横交错的天然裂痕,在陈锐贪婪的瞳孔里却被解读为一张铺开的金钱蛛网,正将他的眼球染成一种病态而狂热金黄。

“陈锐!你疯了?”祁佳的惊呼声波撞在绚丽的彩绘玻璃上,甚至惊动了檐角悬挂的铜铃,发出嗡嗡的余响。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因刷卡用力而指节发白的动作,巨大的荒谬感和愤怒涌上心头。就在那一瞬间,她看清了貔貅爪下黄水晶那些被切割出的尖锐棱角——它们完美地复刻了陈锐此刻脸上那混合着渴望、决绝与自私偏执的表情轮廓!他为她四百多的“智商税”暴跳如雷,却为自己三千七的“招财投资”毫不犹豫。

“你懂什么!貔貅是吞金纳财的神兽!它能生钱!”陈锐的音量陡然拔高,不耐烦的声浪掀动了殿内经幡,引得周围香客纷纷皱眉后退半步。恰在此时,殿内为某场法事鸣响的北宋铁钟发出沉重的轰鸣,浑厚的声波穿透琉璃瓦,将祁佳的耳膜震得嗡嗡作响,仿佛是对这荒诞一幕的沉重叹息。祁佳清晰地看见陈锐喉结的阴影在他脖颈皮肤下焦躁地上下滚动,那形状,像极了传说中貔貅腹中那些永远无法被消化、也永不满足的铜钱!

他甚至等不及走出“法器殿”那庄严肃穆的大门,便急切地将那只沉甸甸的黄水晶貔貅挂在了自己T恤的领口上。冰凉的晶体贴上皮肤,他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心满意足、甚至带着点亢奋的得意微笑,仿佛仅仅佩戴上它,就已经预见了未来财富如江河般滚滚而来的盛景。

祁佳看着他这副模样,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脊椎蔓延开来。她知道,这寒意并非仅仅源自殿内过强的冷气,更深层的冰冷,源于陈锐那赤裸裸的、近乎疯狂的自私逻辑——他的欲望至高无上,他的需求必须立刻满足,而她的感受和喜好,在他认定的“正事”(比如敛财)面前,一文不值,甚至是可以被肆意嘲讽和践踏的。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陈母来电。

正当这股寒意要将祁佳冻僵时,陈锐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铃声刺耳又急促,打破了法器殿内残余的沉闷氛围。陈锐瞥了一眼屏幕,脸上那因购得“法宝”的得意瞬间收敛了几分,换上了一副混合着顺从与不耐烦的神情。他迅速接起电话,声音刻意压低了几分,但在这相对安静的空间里,祁佳仍能隐约听到话筒里传来陈母那特有的、带着掌控欲的嗓音。

“喂,妈…嗯,在菩提园呢…,我刚请了个黄水晶貔貅,就在法器殿,贵是贵点,但成色好!招财的!”

“啊?还要单独开光?开光才能加持财运?…行行行,您说的对,该花的钱不能省…好,我这就去问问…”

“嗯嗯,知道了,钱的事我心里有数…放心吧妈,买都买了,肯定要让它发挥最大效力…祁佳?她就在旁边…买什么?嗨,她看上个几百块的染色玻璃链子,让我给说回去了,净花冤枉钱不懂行…”

“好,知道了妈,挂了,这就去办开光。”

陈锐挂了电话,脸上那点因“冤枉钱”而起的不耐烦立刻被一种“妈说得对,得听老人言”的笃定所取代。他甚至没看祁佳一眼,只是急匆匆地对她挥了下手,语气敷衍:“你在这等会儿,我得赶紧去找大师给貔貅单独开个光,我妈说值!”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朝着殿内一个挂着“开光法事”牌子的偏殿快步走去,那背影写满了对“招财”的急切和对母亲指令的无条件服从。留下祁佳僵在原地,仿佛被遗弃在陌生的人群中。婆婆的遥控指挥,陈锐的盲目顺从,以及对自己喜好的再次贬低(甚至在母亲面前刻意强调她的“不懂行”),像三把冰冷的锥子,将她最后一丝对新婚的温暖期待刺得粉碎。原来,在这个家里,她的价值判断永远是被否定、被忽视的,而陈锐的自私,并非孤立,它背后还站着一位同样精于算计、擅长遥控的婆婆。

出租车像一座移动的闷罐,空调费力地吐出浑浊的冷气,却驱不散车厢内凝结的冰霜。陈锐坐在副驾,手指反复掰动着胸前那只刚“加持”过的黄水晶貔貅吊坠,指尖沾着它冰冷的余温,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满足感。车子驶离景区,城市的喧嚣重新包围过来,他却仿佛还沉浸在法器殿的“财气”中。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过头,眉头紧锁,目光带着明显的埋怨刺向坐在后排沉默的祁佳。“八万八彩礼,三万一钻戒,五星酒店婚宴八万多,再加上乱七八糟的开销…我娶你已经花了将近一百万了!”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那语气中的斤斤计较和“投资亏损”感却异常清晰。每一个数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砸出来,“我的压力有多大你知道吗?处处都要钱!”尾音卡在副驾座与后座的狭缝间,沉闷而突兀,像极了貔貅喉中卡着一枚怎么也咽不下去、又舍不得吐出的铜板。

祁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她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光溢彩的街景,那些象征着城市繁华的霓虹招牌——“一生一世婚纱摄影”、“爱巢家居”、“甜蜜起点婚庆”……此刻在她眼中都变成了巨大的、无声的嘲讽。巨大的悲哀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她。

她终于彻底看清了:在陈锐和他母亲构建的价值体系里,她并非一个需要爱与尊重的伴侣,而更像是一项昂贵的、需要不断评估回报率的投资。他的自私,是骨子里的,是对伴侣情感需求和人格独立的彻底漠视,其核心逻辑只有一条:他所付出的一切(不论是金钱还是曾经的“温柔”),都必须换来他认为“值”的回报——无论是财富的增长,还是对他绝对权威的服从。

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许久。直到陈锐又开始无意识地搓揉那只貔貅,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祁佳才缓缓转过头。她的目光平静地穿透车内昏暗的光线,落在陈锐那张写满算计而非爱意的侧脸上,声音像深秋的潭水,平静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凉意:

“财富,从来不是靠一个冰冷的貔貅就能招来的。”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而有力,“真正的财富,是内心的平和与满足,是两个人之间最起码的理解和尊重。而你,”她的目光最后落定在那只狰狞的黄水晶吊坠上,轻轻摇头,“你和它,都只让我感到匮乏和冰冷。”

车窗外的霓虹依旧喧嚣地闪烁着,将陈锐那张因被戳中心思而瞬间变得僵硬、甚至有些恼羞成怒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祁佳收回目光,再次望向窗外无边无际的夜色,那片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滋生。菩提园古树的阴影,法器殿刺眼的灯光,婆婆遥控的电话,以及胸前那只冰冷的貔貅,共同勾勒出她婚姻道路上,一道深不见底、名为“自私”的狰狞裂隙。

陈锐转过头,目光中带着一丝不耐烦,“你总是这样,从小没受过苦,一切都不切实际。”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空调的嗡嗡声和外面的车流声交织在一起。祁佳知道,她和陈锐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观念鸿沟,但她仍然希望他能够理解。

回到酒店,陈锐便去了卫生间冲凉,冲凉出来后,就拉开了行李箱换衣服。行李箱拉链的摩擦声在走廊回荡,“你去哪?”的尾音卡在空调出风口的旋涡里,像被貔貅爪子攥住的半截叹息。“凯旋门网吧。”他扯动嘴角,手机屏幕的蓝光在瞳孔烙下电子纹身,“这破地方连游戏加载都像貔貅吞铜钱——卡得要命。”

霓虹灯牌在夜色中吞吐着粉红色雾霭。推开网吧门的刹那,电子冷气裹挟着泡面油腥扑面而来。吧台少年用烟头在身份证上投下跳动的阴影:“包夜五十,二楼隔间有折叠床。”铁梯的呻吟在《剑侠情缘》海报间回荡,武侠人物的刀光在剥落墙皮上流淌。二楼转角处,泡面桶的霉斑与游戏外挂广告在潮湿空气里发酵。

隔间门锁咔嗒轻响,LED冷光将他的轮廓投射在发霉的墙纸上。风行者的剑锋在屏幕上劈开数据洪流,武侠世界里飘落的桃花与现实中的泡面油渍在视网膜上重叠。当第一缕晨光刺破网吧的电子雾霾,他发现自己仍保持着昨夜的姿势——右手食指悬在鼠标上方,如同貔貅永远张开的贪婪巨口。

尽管陈锐对祁佳的话不以为然,他还是被她话语中的坚定所触动。他站在网吧的二楼隔间里,望着窗外的夜色,心中泛起一丝波澜。他开始反思,自己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是那些冰冷的数字,还是真正的幸福?

祁佳的话语像是一颗种子,在他心中悄悄生根发芽。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太过执着于物质的追求,而忽略了生活中其他重要的东西。

陈锐深吸一口气,决定暂时放下手中的游戏,走出网吧。夜风拂过他的脸庞,带来一丝凉意。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祁佳的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祁佳疲惫不堪的哭腔的声音,陈锐深吸一口气,说道:“祁佳,我想我们该好好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