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祁佳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指尖触及娘家那扇位于市中心的雕花铁门时,夜幕已悄然沉降,将城市温柔地拥入一片暮色氤氲的怀抱。她站在门口,短暂地凝滞,仿佛所有沉淀的回忆与汹涌的情感都在这一刻溯流而上,堵住了呼吸。

她微微仰首,视线投向路口那座熟悉的商场。霓虹灯在渐深的夜色中奋力燃烧,将周围的空气晕染成一片迷离的斑斓。那些清晰锐利的光束,此刻被夜雾温柔地涂抹、晕开,如同被水彩笔饱蘸了夜色轻拂过的画布,梦幻得不真实。

深吸一口气,她推开了那扇承载着无数过往的门。门轴发出悠长而疲惫的“吱呀”声,缓缓洞开。月光,如银似水,悄然穿过薄纱窗帘,将客厅浸染在一片朦胧的清辉里。那张熟悉的沙发静默其中,沙发上摊开的《家庭装修指南》被月光映照得纸页发白。扉页里,一张揉皱的收据突兀地夹着,上面“新房欧式客厅家具五件套 ¥88000”的字迹,在月下显得格外刺目,像一道未愈的旧疤。

母亲林婉闻声从卧室走出,肩头的羊绒披肩滑落半边也浑然不觉。她的目光先落在女儿脚边那孤零零的行李箱上,随即急切地上移,骤然定格在祁佳手腕——那条被暴力扯得变形、水晶黯淡的紫水晶手链上。喉头猛地一紧,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他人呢?”

母亲泡的玫瑰花茶在玻璃杯中沉沉浮浮,释放着苦涩的余香。父亲祁正国却破天荒地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爽朗的笑声迎出来。林婉伸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将女儿鬓角凌乱的碎发别到耳后,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什么。

“在陪周哥他们唱歌。”祁佳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擦过粗糙的木板。行李箱的轮子碾过玄关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发出空洞而孤寂的回响,在静默的客厅里格外清晰。“婚房钥匙在妈那里,我进不去。”

二楼书房的门倏地打开。祁正国手握一把温润的紫砂壶,身影立在光影的交界处,如同静默的雕像。他那鹰隼般锐利的视线,精准地扫过女儿微肿的眼睑,以及那无法掩饰的疲惫与哀伤。

此时的KTV内,是另一片喧嚣的废墟。陈锐深陷在真皮卡座的柔软里,胃里翻江倒海,威士忌与廉价啤酒的泡沫混合成令人作呕的滋味。巨大的屏幕上,《兄弟》的MV正播得喧嚣,周哥搂着一个浓妆艳抹的陪酒小妹,嘶吼着“有今生今生做兄弟”,尖锐的笑声几乎要刺穿耳膜。在这片混沌的狂欢中,陈锐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果盘,突然伸手抓起一把冰冷的不锈钢叉。

“锐哥!那是叉西瓜的!”小虎慌忙扑过来阻拦,声音里带着惊恐。

金属叉在陈锐的掌心被蛮力扭曲、弯折,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如同他此刻彻底崩断的理智。“她敢打我…”他低吼着,掌心被叉齿刺破的血点渗出细小的血珠。眼前闪过祁佳甩出那记耳光时,身后墙上巨幅婚纱照轰然跌落的幻影,碎片四溅。“老子娶她花了一百万!她居然…”

陪酒小妹吓得尖叫一声,瑟缩进沙发角落。周哥脸色一变,急忙使眼色让人切歌。震耳欲聋的音乐戛然而止,包厢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空调的嗡鸣。

祁家客厅内,祁正国用一把古朴的茶刀,沉稳地撬开一块深褐色的普洱茶饼。檀香木的幽微气息与陈年普洱特有的醇厚陈香在空气中缓缓沉降、融合,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感。“陈家扣着礼金不放的理由?”他捻起一片茶叶,对着灯光细细检视着叶片舒展的纹路,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

“说娶我借遍了亲戚,需要还债。”祁佳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那道被戒指长久禁锢留下的浅浅戒痕。婚礼上那枚被调包的廉价钻戒,此刻仿佛化作无形的枷锁,在皮肉上烙下滚烫的印记,提醒着她这场婚姻的荒谬起点。

“债?”祁正国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茶针突然用力刺穿棉纸包装,细碎的纸屑如雪片般纷纷扬扬落下。“你妈说你婆婆身上那套新衣服,可是之前你妈在商场看中的那套,标价上万块。他妈平时穿的啥?”他抬眼,目光如炬,“拿儿子儿媳的礼金,给自己置办高档行头,真是好算计!”

林婉正将一块温热的白毛巾敷在女儿肩胛骨那片醒目的淤青上——那是新婚之夜,她独自架着烂醉如泥的陈锐爬上五楼时,被他沉重的身体狠狠撞在冰冷水泥墙上留下的勋章。林婉的指尖无法抑制地颤抖,声音哽咽以前…你总说他人挺老实的…,我们单位那帮小伙子都挺想了解你的,你都没答应,现在看看,唉!

祁佳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汹涌滑落,紧咬着下唇,尝到一丝腥咸,强忍着不让呜咽冲破喉咙:“我错了,妈。是我太天真了,被那些表面的好蒙蔽了眼睛。”

林婉的心像被无数细针同时扎透,她将女儿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着女儿的头顶,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别说了,佳佳。回来就好。我们家不是没有能力护你周全,只是…只是没想到这人心,竟能复杂算计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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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宁安路电校小区那间弥漫着陈旧气息的客厅里,陈母攥着那本记录着人情往来的礼金簿,用力拍醒了蜷缩在掉漆旧沙发上的儿子。这张他从记事起就栖身的沙发,墙壁上褪色的NBA球星海报,无声诉说着这个家庭的局促和陈锐从未真正拥有过私人空间的成长轨迹。

“祁家来电话了!”陈母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将手机硬塞进儿子汗湿粘腻的掌心,“立刻!马上去接人!把嘴给我放甜点!”

听筒里传来林婉淬了冰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十点前见不到陈锐人,我就带着工会主席,亲自去拜访亲家母的宁安小学数学组办公室。”背景音里,清晰地传来祁正国“咔哒”一声,用金属打火机点燃雪茄的脆响,如同某种无声的倒计时。

陈锐猛地冲进狭小逼仄的卫生间,对着污迹斑斑的洗手盆剧烈呕吐。镜中映出的那张脸,眼底布满骇人的血丝,如同蛛网般蔓延。昨夜祁佳那记响亮的耳光,与一年前某个场景瞬间重叠:那时他因前女友在单位聚餐时对祁佳说了些关于他的过往,便暴怒掀翻了整张饭桌。

祁佳也是这般,身体因愤怒和失望而剧烈颤抖着,用一记耳光试图打醒他。“你永远学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当时哽咽的控诉,此刻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十点零五分,祁家宽敞明亮的客厅里,祁佳垂眸,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姿态卑微到尘埃里的陈锐。冬日上午清冷的阳光穿透巨大的落地窗棂,将他昂贵西装裤膝盖处沾染的灰尘照得纤毫毕现,如同他此刻狼狈不堪的人生。她目光掠过他颈间那道由自己绝望挣扎时抓出的新鲜血痕,心中竟奇异的一片平静,只有冰封的麻木。

“钥匙。”祁正国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陈锐像是被赦免般,慌忙从口袋里掏出那串象征着“家”的钥匙。

“上次在文华酒店我就说过,”祁正国踱步上前,毫无预兆地一把拽起陈锐,猛地将他整个人按向冰冷的落地玻璃窗,“排场,都是虚的。”

陈锐的颧骨重重压在冻得刺骨的玻璃上,瞬间的冰冷激得他浑身一颤。他听见身后,岳母林婉那如同魔鬼低语般的声音,清晰而缓慢地钻进他的耳膜:

“你妈明年评高级教师,需要省工会和教育局的批复吧?”林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你最好时时刻刻都记住,祁家,不是你陈锐可以随意得罪、随意轻贱的地方。”

陈锐的脸颊紧贴着冰凉的玻璃,那寒意直透骨髓,但更让他如坠冰窟的是祁家话语中赤裸裸的权势碾压和自己在其中的渺小无力。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用尽全身力气压下翻涌的屈辱和恐惧,缓缓从玻璃上抬起头,目光迎向祁正国深不可测的审视。

“我明白,爸。”他的声音嘶哑,却透出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扭曲的坚决,“我会记住这次教训。从今往后,绝不会再让祁佳…受一点委屈。”

祁正国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赞许——赞许他的识时务。随后,他松开了钳制的手。陈锐的身体瞬间失去支撑,如同被抽去脊梁的软泥,“噗通”一声重重跌坐在冰冷光洁的地板上。

祁正国不再看他,转身走向书房,只留下一句沉甸甸的话砸在寂静的空气里:“记住你今天说的话。说到,就要做到。”

客厅里只剩下时钟滴答的声响。林婉无声地叹了口气,轻声道:“佳佳,先回房休息吧。”她眼神示意女儿上楼。

祁佳顺从地起身,没有再看地上的陈锐一眼。她的脚步有些虚浮,每一步都踩在昨日幻梦的碎片上。回到自己少女时代的房间,熟悉的薰衣草香氛气息包裹而来,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安全感。

楼下客厅,陈锐挣扎着爬起来,西装裤的膝盖处沾满了灰尘。他不敢拍打,也不敢抬头,只能低声道:“妈…我…我去给佳佳倒杯水?”声音干涩讨好。

林婉冷冷瞥他一眼,语气疏离:“不必了。陈锐,你该走了。记住你爸的话。”她指向门口,姿态不容置疑。

过几天你们的婚假就结束了,到时候你们俩都冷静一下。如果心里还想着要继续这段婚姻,那就证明给我们看你们能一起好好走下去!

陈锐点了点头,尽管心中充满了不甘与愤怒,但他知道现在不是表达这些情绪的时候。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西装,然后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门口。在即将跨出家门的那一刻,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目光复杂地望向林婉和祁佳。

“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坚定。

林婉没有回应,只是用她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注视着他,仿佛在评估他话语中的真诚度。

祁佳卧室,林婉推门而入时,祁佳正蜷在飘窗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南山寺求来的紫水晶,此刻却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中泛着冷光。林婉将温热的蜂蜜水塞进女儿掌心,声音压得极低:“你爸在书房摔了茶杯。”

祁佳猛地抬头,母亲却按住她肩头:“他没后悔替你出头,是气自己当初没有好好劝你再三斟酌,看走了眼。”

“婚礼中扣留礼金、婚房暗藏钥匙、蜜月时查阅账单,他们所防的并非钥匙丢失,而是防止你掌握家中的‘主权’。”祁正国随之跨入门槛,愤慨地表示:“陈锐连挡风遮雨的基本技能都未曾学会!”

当陈锐跌撞回到冷清的婚房时,陈母的电话如索命符般追来:

“祁家实在欺人太甚!”陈母的尖锐呼声夹杂着麻将牌的撞击声,“叫你爸去他们单位闹一闹!他们位高权重,总爱面子……”

“妈!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难道你希望我新婚不久就步上离婚之路吗?你不想继续在学校了吗?”陈锐首次愤怒地大声挂断电话,冰箱中剩下的喜酒被他愤然扔进了垃圾桶。

陈锐的怒吼在空旷的婚房中回荡,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情绪。他知道,他必须面对现实,处理好与祁家的关系,否则不仅自己的婚姻岌岌可危,自己国企的 工作,连带的还有母亲的小学老师工作。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父亲的电话。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显得有些意外:“儿子,怎么了?”

“爸,我想和您谈谈。”陈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们不能让局面继续恶化下去。我需要您的帮助。”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说道:“好吧,锐儿,我们找个时间好好谈谈。你妈妈那边,我会去说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