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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葬”二字,如同两块万载玄冰,狠狠砸在太医院静室那凝滞的空气里!烛火猛地一跳,光影在院正瞬间惨白如纸的脸上疯狂摇曳,映照出那深如沟壑的皱纹中渗出的、冰冷的汗珠。骆养性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一颤,单膝跪地的姿势僵硬如石,连呼吸都仿佛冻结。静室内落针可闻,唯有软榻上那具残破躯体发出的、微不可闻的痛苦喘息,如同来自九幽的挽歌,一下下敲打着死寂。
朱由检不再看任何人。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掌心那枚温润冰凉的玉牌上。莹白如玉,触手生凉。那繁复如星图、带着古老神秘气息的纹路中心,一个小小的篆体“墨”字,在烛光下清晰无比,像一枚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他的眼底,烫进他冰冷的心脏。
暗卫司!“墨鳞”!
那个本该死在听涛轩血夜、本该烂在诏狱最底层、背负着“叛徒”污名的幽灵!他不仅活着,还如同附骨之疽,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紫禁城的最深处!从奉先殿那“笨拙滑倒”的小内侍,到信王府暖阁里眼神如狼的“张铁牛”,再到登基大典上燃尽生命、用鲜血染红他龙袍的“东厂番役”…每一步,都踩在帝国权力中枢最致命的节点上!
他到底是谁的刀?!是魏忠贤那条老狗布下的、用以迷惑他、最终给予致命一击的毒牙?还是…某个连魏忠贤都只是棋子的、更深、更暗处势力的獠牙?!他拼死护驾,那染血的龙袍,究竟是绝望的忠诚,还是…一场精心策划、以命换信的、更加阴狠毒辣的投名状?!
巨大的疑云如同冰冷的毒雾,瞬间将朱由检吞噬。比那殿顶的冷箭、龙椅旁的匕首,更让他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他仿佛站在万丈深渊的边缘,脚下是翻涌的、深不见底的黑暗,而眼前这具垂死的躯体,就是通向那黑暗唯一的、摇摇欲坠的浮桥。
他必须抓住它!不惜一切代价!
“骆养性!”朱由检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坚硬,如同淬火的玄铁,斩断了静室的死寂。
“臣在!”骆养性如同被鞭子抽中,猛地挺直身体,声音嘶哑。
“即刻传朕口谕!”朱由检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骆养性,“封锁太医院!方圆百步之内,擅入者,格杀勿论!此间一切…”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院正和太医,“片语不得外泄!违者,诛九族!”
“遵旨!”骆养性抱拳,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你亲自坐镇!”朱由检的指令如同冰冷的链条,一环扣一环,“调动你手下最精干、家小皆在京城的缇骑!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给朕…守好这扇门!守好…这个人!他若再有任何闪失…”朱由检的目光落在骆养性低垂的头颅上,那深潭般的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足以冻裂灵魂的杀意,“你骆家…满门老小,就先去黄泉路上…替他探路!”
骆养性浑身剧震,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臣…万死不辞!定以性命护他周全!”
朱由检不再理会他。他缓缓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软榻上那个气息微弱、如同风中残烛的身影,以及那张沾满血污、年轻却笼罩着死亡阴影的脸。那枚小小的“墨鳞”玉牌被他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棱角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尖锐的刺痛感。
他迈开脚步,明黄的龙袍在摇曳的烛火下划过一道冰冷的光弧,带着一身无形的血腥与疑云,大步离开了这座被死亡阴影笼罩的静室。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如同隔绝了两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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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内,是凝固的死亡阴影和沉重的压力。
门外,谨身殿的灯火辉煌,却弥漫着另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
朱由检没有回到御座。他屏退了所有内侍,独自一人站在巨大的紫檀木御案前。案上,那半幅染血的黑色夜行衣碎片、那枚幽蓝淬毒的弩箭箭头、那柄粗劣仿制的鬼头螳螂刃…如同无声的控诉,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他摊开手掌。那枚温润莹白的“墨鳞”玉牌静静地躺在掌心,小小的篆体“墨”字在宫灯的映照下,流转着冰冷而神秘的光泽。
暗卫司…“墨鳞”…沈墨…
朱由检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牌边缘冰冷的棱角。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泛起层层涟漪。
奉先殿。天启帝的灵柩旁。那个“笨拙滑倒”、惊呼棺底渗血的小内侍…当时只觉得是个胆小怕事的废物,如今想来,那声惊呼,那指向棺底的手指…何其精准!何其…刻意!正是那声惊呼,引来了魏忠贤,也引出了天启帝死于慢性毒杀的惊天秘密!是他…撕开了这血腥阴谋的第一道口子!
信王府。澄心堂。那个浑身浴血、提着侯国兴头颅、状若疯魔的“张铁牛”…他带来的消息,是“暗卫司反叛”!是“截杀报信”!是“刺杀新君”!正是这石破天惊的指控,让他朱由检顺水推舟,将客氏母子勾结暗卫司、毒杀先帝、意图谋逆的滔天罪名坐实!也是这个“张铁牛”,在暖阁中悍然“反杀”了意图“灭口”的客氏!用最血腥的方式,替他…除掉了这枚最后的、知晓太多秘密的棋子!
一环扣一环!一步接一步!
这个沈墨…他就像一只无形的手,在黑暗的棋盘上精准地拨动着一颗颗致命的棋子!每一次出现,都伴随着血光冲天!每一次出手,都将局势推向更深的漩涡!而他自己…却总能如同鬼魅般,在血雨腥风之后,隐入更深的黑暗!
直到…登基大典!奉天殿前!那燃烧生命的一扑!
朱由检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玉牌!冰冷的棱角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那决绝的身影,那喷溅的鲜血,那染红的龙袍…是真的?还是…这场旷日持久、以命相搏的阴谋…最后、最惨烈、也最华丽的一场谢幕?!
“他到底…想要什么?”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朱由检心底响起。是复仇?向覆灭了暗卫司的魏忠贤复仇?还是…向整个大明王朝复仇?亦或是…他背后那只看不见的黑手,所图谋的…是这染血的龙椅本身?!
巨大的困惑和冰冷的杀意如同两条毒蛇,在朱由检心中疯狂撕咬。他需要一个答案!一个活着的沈墨给出的答案!
“来人!”朱由检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打破了谨身殿的死寂。
一个身着飞鱼服、神情精悍的锦衣卫千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门口,躬身待命。他是骆养性的心腹,方才负责殿外警戒。
“传骆养性!”朱由检命令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让他…把北镇抚司里,所有关于‘暗卫司’,所有关于…代号‘墨鳞’的卷宗!无论密级多高!无论尘封多久!全部!给朕…找出来!立刻!马上!”
“是!”锦衣卫千户凛然应命,身影迅速消失在殿外阴影中。
朱由检缓缓踱步到巨大的雕花窗棂前。窗外,紫禁城的夜色浓重如墨,重重叠叠的宫殿轮廓在黑暗中如同蛰伏的巨兽。远处的宫苑深处,隐约传来甲叶碰撞和急促的脚步声——那是骆养性的人在继续搜捕那如同鬼魅般消失的殿顶刺客。
风雨欲来。暗流汹涌。
沈墨…“墨鳞”…你究竟…是深渊中爬出的复仇厉鬼?还是…朕手中…最后那柄能刺破一切黑暗的…刀?
朱由检摊开手掌,那枚“墨鳞”玉牌在掌心反射着冰冷的幽光。他缓缓收拢五指,将玉牌和那冰冷的疑问,一同死死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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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镇抚司。诏狱最深处的密档库。
厚重的铁门被数把巨大的铜锁锁死,门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纸张霉烂和陈年血腥混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这里是帝国最黑暗秘密的坟场,埋葬着无数被抹去痕迹的亡魂和足以颠覆王朝的真相。
骆养性亲自带着几个心腹缇骑,手持陛下特赐的令牌,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库门。呛人的灰尘扑面而来。他挥了挥手,缇骑们点亮数盏牛油巨烛,昏黄跳跃的光线勉强驱散了门口一小片黑暗,映照出里面如同迷宫般、高耸至屋顶的巨大铁架。铁架上,密密麻麻堆叠着无数蒙尘的卷宗匣子,如同无数沉默的墓碑。
“找!所有标记‘暗’字头!所有与‘墨鳞’相关的!哪怕只有只言片语!一片纸屑!都给本官翻出来!”骆养性的声音在空旷的库房中回荡,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迫。陛下的旨意和那“殉葬”的威胁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他的脊梁上。
缇骑们如同工蚁般散开,爬上高高的梯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中疯狂翻找。灰尘弥漫,蛛网飘荡。卷宗被粗暴地抽出、翻阅、丢弃…铁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霉味和翻找声中缓慢流逝。骆养性焦躁地在门口踱步,冰冷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每一分每一秒,太医院里那个活死人的气息都可能彻底断绝!而他骆家的满门性命…就悬在那根线上!
“大人!找到了!”一个缇骑的声音带着狂喜,从库房最深处一个布满蛛网的角落传来!
骆养性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那缇骑手中捧着一个通体漆黑、毫不起眼的薄薄卷宗匣。匣子上没有标记,只在锁扣处贴着一张早已褪色发黄的封条,上面用朱砂写着几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小字——“墨鳞绝密·存疑”。
“打开!”骆养性声音嘶哑。
缇骑小心地撬开早已锈死的锁扣,掀开匣盖。里面只有薄薄几页发黄发脆的纸笺,上面是蝇头小楷写就的、密密麻麻的冰冷记录。
骆养性一把抓过最上面一页,借着烛光,目光如电扫过上面的文字。他的瞳孔,随着阅读的深入,骤然收缩!脸上的肌肉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剧烈抽搐起来!
记录极其简略,却字字如刀:
“天启七年,十月廿三,亥时三刻。暗卫司听涛轩遭血洗。司尊及以下四十七人,除代号‘墨鳞’者,皆殁。东厂督主魏忠贤亲至,疑有内应。”
“‘墨鳞’,名沈墨。司尊亲传,年十七。精潜行、刺杀、用毒、追踪。司内评:心志如铁,隐忍如渊,锋刃藏于九渊。最后一次记录任务:奉密令,潜入奉先殿,验看天启帝遗容,查…死因。”
“听涛轩血夜后,‘墨鳞’沈墨,踪迹全无。东厂、锦衣卫倾力追索,无果。疑已潜逃出京,或…死于乱军。然…”
记录在这里突兀地中断,留下大片空白。翻到下一页,只有一行更加潦草、仿佛仓促写就、带着巨大惊疑的字迹:
“查!奉先殿当夜值守内侍名册!‘张德全’其人…似凭空消失?疑为‘墨鳞’所扮?!”
“另…天启帝遗容验看结果…司尊临终前…似有密报传出…指向…指向…客氏?!线索…中断于信王府…侯国兴身死当夜…”
轰!
如同惊雷在骆养性脑中炸响!卷宗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飘落在厚厚的积尘之上。
奉先殿!小内侍“张德全”!就是他!
潜入奉先殿验尸!查出了天启帝死于慢性毒杀!线索指向客氏!
听涛轩血夜!唯一逃脱的幸存者!背负“叛徒”污名!
信王府!侯国兴身死当夜!线索中断!紧接着客氏被“张铁牛”反杀!
登基大典!拼死护驾!染血龙袍!
所有的碎片!所有看似孤立、充满迷雾的事件!在这一刻,被这份冰冷的卷宗,被那个代号“墨鳞”的名字——沈墨!如同无形的丝线,瞬间串联了起来!勾勒出一条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轨迹!
他不是魏忠贤的刀!
他一直在查!查天启帝的死因!查暗卫司覆灭的真相!他像一头孤狼,在黑暗的宫廷中独自潜行,撕咬着所有挡路的阴谋和谎言!从奉先殿到信王府…再到奉天殿前那燃烧生命的一扑!
那染血的龙袍…那决绝的身影…那最后望向陛下的眼神…
骆养性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猛地弯腰,几乎是扑在地上,颤抖着捡起那份滑落的卷宗,紧紧攥在手中,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快!备马!回宫!!”他嘶声怒吼,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急迫而扭曲变形,“本官要…立刻面见陛下!!”
他必须马上告诉陛下!这个沈墨…这个“墨鳞”…他可能…根本不是敌人!他可能是…整个紫禁城血夜和登基大典刺杀背后…唯一一个…试图撕开真相的…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