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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染潼关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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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的西暖阁,成了风暴的中心。朱由检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端坐于巨大的坤舆图前。王承恩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案几上堆积的密报,不再是单一的“涤尘”线索,而是混杂着西北烽火的军情与京师暗涌的谍影。
曹化淳的密报愈发触目惊心:
* _“钱谦益府中,有门生密会山西巨商范永斗(晋商八大家之一),言及‘北货南运’受阻,恐‘西北通路’不畅影响‘大计’。”_ (暗示与陕西流寇可能的物资联系及更深背景)
* _“周延儒深夜召见其心腹幕僚,密议良久。幕僚离府时,携带一密封锦匣,连夜出城,方向…似往山西!”_
* _“温体仁府邸采买依旧异常,且其管家近日频繁出入京城几家大车马行,似在大量雇佣车马、骡夫。”_
这些情报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朱由检紧绷的神经。西北通路?大计?连夜出城?雇佣车马?钱、周、温等人的动作,在西北烽火燃起后,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诡异!他们想做什么?输送物资给流寇?还是…准备后路?
吴孟明南镇抚司的进展同样关键。那个残缺的蝙蝠徽记,在反复查阅尘封的宗卷后,终于在一份关于万历末年江南某次“清流文会”的秘档附录中,找到了一个极其相似的完整图案——一只振翅欲飞、爪下踏着书卷的狰狞蝙蝠!而那次文会的发起者之一,正是当时尚未显达、却已文名鹊起的…钱谦益!
“爪踏书卷的蝙蝠…”朱由检眼中寒光爆射!这绝非巧合!钱谦益!这个东林魁首,文坛领袖,竟与这阴毒的弑君标记有关联!这几乎坐实了他就是那隐藏在清流外衣下的巨奸魁首!听涛轩的血,奉先殿的谜,登基大典的弩箭…一条条血线,都指向了他!
李邦华顶着巨大的压力,从都察院内部挖出了更深的黑幕:当年弹劾魏阉最猛烈的几名“急先锋”御史,其弹章中许多耸人听闻的“证据”,竟是由周延儒的门生“无意间”提供!而温体仁则在背后,利用其户部的关系,为这些“清流斗士”及其家族名下的产业大开方便之门,输送了巨额利益!这是一张以“清流”之名编织的、盘根错节的利益与阴谋之网!
乔允升刑部的审讯也有了突破。那名提供“迦南梦引”香料线索的小太监,在严密保护下,又回忆起一个细节:刘荣在接收那批西域奇香时,曾对其中一种香料(即迦南梦引)特别留意,并嘀咕了一句:“…此物稀罕,钱阁老府上那位懂香料的清客,怕是也难得一见…” 虽然模糊,却将线索再次引向了钱谦益!
“钱谦益…周延儒…温体仁…”朱由检在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名字,每一个字都浸透了冰冷的杀意。证据链已初步闭合!这三人,便是毒杀皇兄、覆灭暗卫司、意图弑君谋逆的核心元凶!而西北的烽火,极有可能就是他们为了牵制朝廷、转移视线、甚至浑水摸鱼而暗中煽动或纵容的结果!
收网!必须立刻收网!朱由检的手指已按在了那枚象征着无上权威的“如朕亲临”金牌上!
然而,就在他即将下达雷霆之令的前一刻——
“八百里加急——!!潼关急报——!!!”
比上一次更加凄厉、带着金铁交鸣与血腥气的嘶吼,如同丧钟般再次撞入乾清宫!一名几乎成了血人的驿卒,被两名同样带伤的锦衣卫架着冲了进来!他手中高举的塘报,已被鲜血和烟尘染得看不出本色!
“陛…陛下!!潼关…潼关失守了!!!”驿卒的声音如同破锣,带着无尽的悲愤与绝望,“贼首高迎祥、王嘉胤汇合王二残部…号称二十万…猛攻潼关!洪总督…洪总督虽亲冒矢石…死战不退…然…然官军新败,士气低迷…城内…城内又有奸细作乱…趁夜打开西门…贼寇…贼寇涌入…洪总督力战…身负重伤…潼关…陷落了!!贼寇…已…已入关中平原了!!!”
“噗——!”朱由检只觉得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眼前金星乱冒,身体剧烈一晃,若非王承恩眼疾手快扶住,几乎栽倒在地!潼关!天下雄关!关中门户!竟然…失守了?!贼寇入关中,则八百里秦川无险可守!西安危矣!中原腹地彻底暴露在流寇的铁蹄之下!
这噩耗如同万钧重锤,狠狠砸碎了朱由检刚刚凝聚的杀意!内奸!又是内奸!潼关失守竟也因内奸作乱!这与他正在追查的京师弑君阴谋何其相似?!难道…钱谦益等人的手,已经伸得如此之长,连西北军中也遍布其爪牙?!
巨大的愤怒、挫败感和冰冷的危机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朱由检淹没!他死死攥着御案边缘,枯瘦的手指几乎要嵌入坚硬的紫檀木中!深潭般的眼眸瞬间赤红,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洪…洪承畴…如何?!”他嘶声问道,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洪…洪总督被亲兵拼死救出…但…伤势极重…昏迷不醒…已…已退守华阴…”驿卒艰难地答道。
“贼寇…动向?!”朱由检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如同寒冰。
“贼…贼寇破潼关后…分兵数路…一路由高迎祥率领…直逼西安…一路由王嘉胤率领…向东…似有窜入河南之意…还有…还有小股流贼…四散劫掠…关中…关中已…已是一片焦土了…”驿卒的声音充满了绝望。
西安告急!河南告急!中原腹地即将糜烂!
内忧未除,外患已至崩盘边缘!朱由检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他刚刚布置的平叛方略,在潼关失守的噩耗面前,显得如此脆弱!洪承畴重伤,前线失去统帅!贼寇气焰滔天,如入无人之境!
“陛下!当务之急是稳住关中!救援西安!绝不能让贼寇拿下西安,否则西北尽失,后果不堪设想!”王承恩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朱由检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的赤红已被一种近乎冷酷的极致理智所取代!愤怒解决不了问题!崩溃只会让敌人得逞!他必须在这绝境中,劈开一条生路!
“传旨!”朱由检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一、擢升陕西巡抚孙传庭,暂代三边总督之职!命其不惜一切代价,收拢溃兵,死守华阴、渭南一线,务必为西安争取时间!告诉他,朕给他临阵决断、先斩后奏之权!胆敢后退一步者,杀无赦!弃城而逃者,诛九族!”
(注:孙传庭此时为陕西巡抚,历史上是明末镇压农民军后期的重要支柱,以刚毅果敢著称)
“二、急令集结于山西平阳府的宣大精骑五千,由总兵曹文诏统领!河南陕州的蓟辽步骑一万,由总兵左良玉统领!星夜兼程,驰援西安!务必抢在贼寇合围之前抵达!告诉曹文诏、左良玉,此战关乎国运!胜,朕不吝封侯之赏!败,提头来见!”
(注:曹文诏、左良玉均为明末悍将)
“三、命户部尚书毕自严!朕不管他用什么办法!三日之内,再筹措粮饷五十万两,火器弹药若干,由锦衣卫缇骑押送,直抵孙传庭军中!若迟误一刻,朕先斩了他!”
“四、诏告天下!凡有能斩贼首王二、高迎祥、王嘉胤者,赏万金,封伯爵!擒获或斩杀其他贼酋者,按级重赏!各地官绅百姓,凡助官军守城、杀贼、提供情报者,皆有重赏!”
“五、命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朱由检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森寒,“着他亲领南镇抚司最得力干将及北镇抚司抽调精锐,持朕金牌与尚方宝剑,即刻赶赴潼关失陷地及西安!给朕查!彻查潼关内奸!凡有通敌嫌疑者,无论官职大小,背景多深,一律锁拿!就地审讯!拿到铁证,可先斩后奏!朕…要看到那些吃里扒外、祸国殃民之人的头颅!祭奠潼关死难的将士!”
最后一道旨意,杀气冲天!朱由检终于亮出了他隐藏最深的屠刀——骆养性和尚方宝剑!这不仅是追查潼关内奸,更是将“涤尘”行动的锋芒,直接刺向了西北战场!他要借这场惨败的血腥,以最酷烈的手段,清洗军队和地方的蛀虫,同时斩断京师那弑君集团伸向西北的黑手!
“遵旨!”王承恩飞速记录,声音带着激动与凛然。陛下这雷霆手段,虽险,却是在绝境中唯一的破局之策!
旨意如同插上翅膀,飞向四面八方。整个大明王朝的战争机器,在皇帝暴怒而决绝的意志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疯狂运转起来。
然而,朱由检知道,这还远远不够。西北的战局,需要猛将,需要强兵,更需要…钱粮!而朝堂之上,那些毒瘤还在暗中窥伺,随时可能给予致命一击!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眩晕感,目光如电般射向王承恩:“更衣!朕…要上朝!”
文华殿的气氛,比上一次更加压抑,几乎凝固。潼关失守的消息如同瘟疫,让所有大臣面如死灰。恐惧、绝望、互相推诿的情绪在殿内弥漫。
钱谦益再次率先出列,这次他脸上带着沉痛无比的悲愤:“陛下!潼关失守,关中危殆!此皆因地方将吏无能,御敌无方,更兼军中藏奸所致!臣恳请陛下,严惩潼关守将及渎职官吏!另…贼势如此浩大,剿灭恐非一时之功…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遣重臣持节招抚!分化瓦解贼寇,或可收事半功倍之效!若再一味强剿,恐激起更大变乱,玉石俱焚啊!” 他依旧试图将责任推给地方和军方,并重提“招抚”旧调,其用心不言自明——拖延时间,混淆视听!
“招抚?!”不等朱由检开口,刚刚赶回京城、身上还带着战场风尘之气的英国公张维贤须发皆张,厉声驳斥,“钱阁老!那些贼寇破了潼关,杀了多少将士百姓?此刻正磨刀霍霍扑向西安!你跟他们谈招抚?是与虎谋皮!是痴人说梦!此刻唯有血战!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英国公!你这是要将关中百姓都推向贼寇一边吗?!”周延儒立刻声援钱谦益,语气沉痛,“贼寇之中,多为活不下去的饥民!若能开仓放粮,给予生路,再辅以雷霆手段打击首恶,方为上策!一味喊打喊杀,只会让贼寇裹挟更多百姓,越剿越多!此乃取祸之道!”
“周阁老此言大谬!”刑部尚书乔允升忍不住了,他刚刚参与“涤尘”,深知某些人的嘴脸,此刻怒道,“贼寇破城杀官,凶焰滔天,岂是饥民所为?分明是积年老匪,包藏祸心!招抚?只怕是养虎为患!朝廷的威严何在?法度何在?!”
殿内再次吵成一团。钱谦益、周延儒一唱一和,高举“仁政”、“招抚”大旗;张维贤、乔允升等则力主血战到底。温体仁依旧沉默,但眼神闪烁不定,似乎在寻找着某种时机。
就在这混乱之际,殿外传来威严的唱喏:
“皇上驾到——!”
朱由检在王承恩的搀扶下,缓缓步入大殿。这一次,他没有伪装虚弱!他脸色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扫视之处,所有嘈杂瞬间平息!一股前所未有的、带着铁血杀伐气息的帝王威压,笼罩了整个文华殿!
“朕…刚收到潼关急报。”朱由检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潼关,丢了。”
简单的四个字,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守关将士,浴血奋战,死伤枕藉。洪承畴,身负重伤。”朱由检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蕴含着风暴,“但,潼关…还是丢了。因为…有内奸!在贼寇攻城最烈之时,打开了西门!”
“轰——!”殿内一片哗然!内奸!竟然是内奸!
钱谦益、周延儒脸色微变。
朱由检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钱谦益、周延儒、温体仁等人,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内奸!又是内奸!朕想知道,这内奸,是受何人指使?!是拿了谁的好处?!是替谁…在祸害我大明的江山?!!”
他的质问,如同无形的巨手,狠狠扼住了某些人的咽喉!殿内死寂一片,落针可闻。
朱由检不再看他们,目光转向众臣,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朕的旨意,已下!”
“孙传庭,已接任三边总督,死守华阴!”
“曹文诏、左良玉的精兵,已在驰援西安的路上!”
“毕自严的粮饷,已在筹措押运!”
“潼关的守将,该杀的,朕绝不姑息!渎职的官吏,该查的,一个不漏!”
“至于那些内奸…及其背后的黑手…”朱由检的声音陡然变得无比森寒,如同九幽寒风,“朕已着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持尚方宝剑,亲赴潼关、西安!给朕查!一查到底!无论涉及到谁!无论他官居几品!背景多深!只要证据确凿,就地正法!朕…要用他们的血,来祭旗!来告慰死难的英魂!来告诉天下人,敢通敌卖国、祸乱江山者,朕…必诛其九族!绝无宽宥!”
这充满血腥气的宣言,如同惊雷,炸得殿内群臣魂飞魄散!尤其是钱谦益、周延儒等人,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骆养性!尚方宝剑!就地正法!诛九族!皇帝这是要在西北战场,掀起一场比“涤尘”行动更加酷烈的腥风血雨!这不仅是针对军队和地方,更是…针对他们伸向西北的黑手最直接的、最致命的打击!
“陛下圣明!乱世当用重典!此等祸国奸贼,人人得而诛之!”英国公张维贤率先跪倒,声如洪钟。
“陛下圣明!臣等附议!”李邦华、乔允升等深知内情或心向社稷的大臣也纷纷跪倒。
钱谦益、周延儒等人,在朱由检那冰冷刺骨、仿佛洞穿一切的目光逼视下,也只能强压着心中的惊涛骇浪和恐惧,随着众人缓缓跪倒,口中说着“陛下圣明”,但声音却干涩无力。
朱由检看着脚下跪倒的群臣,心中没有半分得意,只有冰冷的杀意和沉重的责任。他知道,抛出骆养性和尚方宝剑,等于是向钱谦益等人宣战!将暗斗彻底摆上了明面!西北的战局,容不得丝毫闪失!他必须赢!必须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稳住江山,来支撑他对朝堂毒瘤的最终清算!
“退朝!”朱由检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留下身后一片心思各异、噤若寒蝉的臣工。
回到乾清宫,朱由检屏退左右,只留下王承恩。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他扶着御案,身体微微摇晃。
“皇爷…”王承恩担忧地上前。
“朕…没事。”朱由检摆摆手,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谨身殿…沈墨那边…如何了?”
“回皇爷,陈院正半个时辰前来报,沈千户脉象已趋平稳,虽未苏醒,但生机稳固,残毒已被压制。陈院正说…或许就在这一两日…”王承恩连忙回禀。
“一两日…”朱由检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希冀的光。他需要沈墨!需要这把洞穿黑暗的利剑!西北的谜团,京师的黑手,那残缺的蝙蝠徽记…只有沈墨,或许能给出最终的答案!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在王承恩耳边低语了几句。王承恩脸色一变,快步走到朱由检身边,声音压得极低:“皇爷,曹化淳密报,温体仁…半个时辰前,秘密入宫,去了…慈庆宫(张皇后居所)!以问安为名,但…逗留时间颇长,且屏退了左右!”
慈庆宫?张皇后?温体仁?!朱由检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温体仁去见张皇后做什么?张皇后是先帝天启的皇后,他的皇嫂!身份尊贵,但素来深居简出,不问政事!温体仁这个老狐狸,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见她…
一个极其可怕、却又荒谬得让他不敢深想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朱由检的心头!难道…那弑君的阴谋,那覆灭暗卫司的黑手…连深宫之中的…皇嫂也…?!
“给朕盯死慈庆宫!盯死温体仁!”朱由检的声音冰冷得如同万载寒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不得有误!”
“是!”王承恩心头剧震,连忙应下。
乾清宫外,夜色如墨。谨身殿内,昏迷的沈墨,眼睑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而遥远的西北,潼关残破的城垣在血色月光下矗立,华阴城头,孙传庭按剑而立,目光如刀,望向黑压压的贼营。曹文诏、左良玉的精骑,正踏碎星夜,向着西安狂飙突进。骆养性带着锦衣卫的缇骑,如同黑色的幽灵,已悄然抵达了潼关失陷的废墟,尚方宝剑在鞘中发出渴血的嗡鸣。
风暴的中心,已从紫禁城,蔓延至整个动荡的大明江山!血与火的最终对决,即将拉开序幕!而那个即将苏醒的暗卫遗孤,他手中掌握的真相,将成为点燃这场最终之战的…最关键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