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炽热的蝉鸣里,高考结束的铃声敲得有些意兴阑珊。
叶心愉合上笔帽,像完成一项早已熟稔的仪式。试题答得顺畅,心里却空落落的,像是被骤然抽走了紧绷三年的弦,只余下一种迟来带着尘埃落定感的惆怅。
她收拾好文具,随着人流走出考场,阳光白晃晃地刺眼,耳边是同学们压抑已久的欢呼和尖叫,仿佛要撕裂这沉闷的空气。
她安静地穿过这片喧腾的告别,婉拒了班长声嘶力竭组织的“不醉不归”狂欢夜邀请。此刻的她,只想一头扎进彻底的安静里。
回到家,熟悉的房间带着一种奇异的陌生感。她甚至没力气去想未来,只是把自己重重摔进柔软的床铺,像一块被耗尽的电池。
窗外日升月落的光影在紧闭的眼皮上流淌,她睡得昏天黑地,仿佛要把过去一千多个日夜缺的觉都补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像沉船般缓慢浮出水面。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手机屏幕在枕边无声地亮着,幽幽的光映着她的脸。她摸索着拿起,睡眼惺忪地点开,几条未读信息堆叠着。
视线在触及最上面那条时,瞬间凝固,残留的睡意被惊得烟消云散。
沈怀远:高考结束了,我们要不要公开?
官宣?!
叶心愉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指尖瞬间紧张。屏幕上那简单的几个字,此刻却重若千钧。
她和沈怀远…
像两个世界的人。
他站在哪里都自带光芒,家境优渥,成绩耀眼,是人群里轻易就能被看见的存在。
而她呢?不过是淹没在人群里最普通的一个,就连这份小心翼翼的喜欢,都带着点仰望的怯意。
巨大的差距感化作沉重的自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公开?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几乎能想象到那些探究的、讶异的,甚至是不以为然的目光——这念头让她本能地想缩回安全的壳里。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微微发抖。她深吸一口气,才敲下回复:
叶心愉:会不会太快了?我觉得不太好…”
发送键按下去,像卸掉一点重量,又立刻被更深的忐忑填满。她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屏幕,等待那边的回应。
对话框上方很快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又停下,再出现…反复几次。叶心愉的心也跟着悬起又落下。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新消息才跳出来。
沈怀远:听你的,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再说。
字句间看不出明显的情绪,但叶心愉仿佛能感觉到屏幕那头他轻轻按下的那点失落。他没有追问,没有坚持,只是把那份想要宣告世界的心情,温柔地按捺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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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成绩放榜那天,叶家小吃店门口挂起了红艳艳的横幅:“热烈庆祝小女金榜题名,全场五折!”
小小的店面挤满了道贺的街坊,油锅里滋啦作响,香气和笑语蒸腾缭绕。叶爸叶妈穿梭在桌椅间,脸上的笑容比那天的阳光还要灿烂,招呼的手都忙不过来,嘴里不住地应着“同喜同喜!”
叶心愉坐在收银台后,看着父母溢于言表的喜悦,嘴角也弯了起来。分数很高,足以让她稳稳迈进宁大中文系的门槛。这份高兴,与其说是为了那傲人的数字本身,不如说是因为——宁大,是和沈怀远约定的地方。
想到未来四年还能在同一片校园里呼吸,叶心愉心底便悄悄开出一朵甜蜜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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填报志愿的日子到了,在沈怀远外婆家里。
老式的吊扇在头顶慢悠悠地转着,搅动着夏日的闷热。两人并排坐在书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仔细核对志愿代码。
阳光透过纱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就在这宁静的时刻,沈怀远的手机突兀地响起。他看了一眼屏幕,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起身拿着手机走向阳台,并轻轻带上了门。
阳台的隔音并不好。起初是模糊的交谈,但很快,电话那头拔高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女声便清晰地钻进了叶心愉的耳朵:
“……怀远,你也该为家里想想!你将来是要进集团帮你哥的,不能随心所欲。放着国外名校不读就算了,海市大学的国际贸易不也很好吗?非要读宁城那个计算机系吗?海大离家近,专业对口,方便你早点熟悉集团事务。你哥当年……”
“妈!” 沈怀远的声音陡然打断,带着压抑的冰冷,“前十八年,您什么时候在意过我的‘前途’?现在倒来替我规划了?”
“你这是什么话!集团有你哥撑着没错,但你也是沈家的儿子,难道不该尽份力?你这样任性……”
“集团有哥就够了,不缺我一个。” 沈怀远的语气透着疲惫的疏离,“我的事,我自己有数。”
“好!好!我不管你了!你爱怎样就怎样!” 电话那头的声音气急败坏,随即被“嘟”的一声忙音切断。
阳台瞬间安静下来,只余下窗外蝉鸣聒噪。叶心愉僵坐在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刚才偷听到的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她心上。一丝隐秘的、带着甜味的窃喜悄然滋生——他拒绝了家里的安排,留在了…她身边?
但这甜味转瞬即逝,被巨大的担忧迅速淹没:他和家里闹得这么僵,真的好吗?他妈妈口中的“集团”、“前途”,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让她感到窒息般的差距和不安。
正心乱如麻之际,阳台门被推开。沈怀远走了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底残留着一丝未散的阴霾。他的目光落在叶心愉脸上,只一瞬,便了然——她听到了。
他没有回避,反而走到书桌前,拉过一把旧藤椅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几秒,只有老吊扇的吱呀声在响。
“你都听到了。” 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语气却平静。
“我妈她…一直这样。眼里只有我哥。”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他从小就是完美的模板,长子的责任,精英的做派,一丝不苟。而我大概因为生来就是个‘多余’的次子,又或者小时候太调皮捣蛋,总显得格格不入。所以,在我最需要父母的时候……”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虞城熟悉的街景,“他们把我送到了这里,外婆身边。其实就是想眼不见为净。”
“后来把我接回海市,我以为会不一样。结果?” 沈怀远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钝痛,“学校里那些所谓的‘朋友’,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探究和轻蔑。他们背地里议论,‘沈怀仁那么优秀,怎么弟弟这么平庸?’”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学会了闭嘴,学会了拼命。我咬着牙努力,考试、竞赛、运动…什么都做到最好,就为了证明,我不比沈怀仁差。”
叶心愉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她看着他低垂的眉眼,那里盛满了被至亲忽视,被外人比较的伤痕。
她忽然想起吴娜嘴里那些关于他的传言——那个讳莫如深的打架事件。话几乎要冲口而出,那后来…你为什么又会来虞城?真的是为了…吗? 吴娜的名字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有吐出来。
当她触及沈怀远此刻眼底那片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脆弱和疲惫时,所有的问题都哽在了喉咙里。
此刻的他,需要的不是刨根问底,而是一点无声的理解和支撑。
叶心愉没有犹豫。她站起身,走到沈怀远面前。在他微微错愕的目光中,她伸出手臂,轻轻地却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环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拥入怀中。
她的动作有些生涩,却无比温暖。脸颊贴着他微硬的发丝,能感受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继而缓缓放松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这个无声的拥抱传递着:我在这里。我听到了。那些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