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带着碎冰碴子,刮过青藤街光秃秃的树梢,卷起墙角堆积的枯叶,打着旋儿撞在斑驳的砖墙上。周明远推开“暖阳杂货铺”的木门时,门轴发出“吱呀”的哀鸣,像是在抱怨这突如其来的降温。他裹紧了洗得发白的棉袄,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瞬间消散,只留下鼻尖一点冰凉的触感。
铺子门口的台阶上,积着层薄薄的灰尘。周明远弯腰用扫帚清扫,竹枝扫帚划过水泥地,发出“沙沙”的声响,惊飞了停在门楣上的麻雀。这把扫帚还是妻子林慧当年选的,竹枝细密,扫起地来干净利落。她总说:“开门做生意,门口得亮堂,人心才能亮堂。”如今扫帚柄被磨得光滑,林慧却已经走了五年,连带着这青藤街,也快要没了生气。
杂货铺的招牌在寒风中轻轻摇晃,“暖阳”两个红漆大字早已褪色,边缘处的木头裂开细小的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周明远伸手扶了扶招牌,指腹蹭过粗糙的木面,那里还留着他和林慧当年一起钉钉子的痕迹。1983年春天,他们亲手把这招牌挂上去,那天林慧穿着新买的碎花衬衫,站在梯子上给他递锤子,阳光落在她发梢,像撒了把金粉。
“周叔,早啊!”对门开早餐铺的李奶奶端着锅贴走过,看见周明远在扫雪,嗓门洪亮地打招呼,“这天儿说冷就冷,您老可得多穿点。”她把一碟刚出锅的锅贴塞进周明远手里,“刚煎好的,趁热吃,暖暖身子。”
周明远接过碟子,指尖触到滚烫的瓷面,暖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口。“李婶,又让您破费。”他笑着推辞,却还是把锅贴往屋里带。李奶奶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这青藤街住了大半辈子,街坊邻里谁家有难处,周明远总是第一个帮忙。当年她孙子发高烧,是周明远连夜骑自行车送医院;后来周明远儿子周磊参军,也是她每天来帮着照看铺子。可现在这老街要拆了,谁心里都不是滋味。
杂货铺里弥漫着陈旧的气息,混合着樟脑丸、老木头和淡淡烟草的味道。货架上摆着些不起眼的小商品:搪瓷杯、塑料梳子、缝衣针、电池……大多是年轻人眼里早就过时的玩意儿。但周明远舍不得扔,每个物件都藏着故事:那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是林慧当年教书时的奖品;那把掉了漆的算盘,是周磊小时候算算术用的;角落里堆着的旧报纸,日期停留在2010年——周磊牺牲的那一年。
他把锅贴放在柜台上,转身去生煤炉。铁皮煤炉已经用了二十多年,炉身上的锈迹像幅抽象画。周明远往炉膛里添了几块蜂窝煤,划着火柴引燃纸团,火苗“噼啪”地舔舐着煤块,渐渐窜起橘红色的火焰。他蹲在炉边烤手,火光映在脸上,驱散了些许寒意,也照亮了眼角的皱纹。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指针指向九点。这钟是1995年街坊们凑钱送的,庆祝杂货铺开业十二周年。那天全街的人都来道贺,挤在铺子里吃周明远做的红烧肉,林慧把孩子们的笑声录在磁带里,说要留着给周磊当娶媳妇时的贺礼。可周磊没等到娶媳妇的那天,磁带也早就受潮听不清了,只有这挂钟还在不知疲倦地走着,像是在丈量剩下的时光。
周明远起身整理货架,指尖拂过一排落满灰尘的闹钟。这些闹钟还是他年轻时修的,有发条的、电子的、带鸟鸣声的……当年他是青藤街有名的“巧手周”,不光会修闹钟,收音机、自行车、缝纫机样样拿手。街坊们谁家东西坏了,都乐意拿来让他修,有时给包烟,有时送把菜,钱倒是次要的。
忽然听到门口有响动,周明远抬头,看见个半大的少年贴着墙根往里瞟。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裤脚沾着泥点,头发乱糟糟的,眼神里带着警惕和不安。周明远认出他是前几天在街角徘徊的流浪少年,听说父母离异,跟着奶奶过,后来奶奶去世,就成了没人管的孩子。
“进来吧,外面冷。”周明远朝他招手,声音温和。少年犹豫了一下,还是低着头走进来,双手插在口袋里,肩膀微微耸着,像只受惊的小兽。周明远给他倒了杯热水,推到他面前:“喝口水暖暖。”
少年没说话,只是捧着杯子小口喝水,眼睛却忍不住瞟向货架最上层的饼干盒。周明远看在眼里,从货架上拿下一包苏打饼干,塞到他手里:“饿了吧?拿着吃。”少年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摇摇头想把饼干还回来,手却攥得紧紧的。
“拿着吧,不要钱。”周明远笑了笑,想起周磊小时候,也总这样嘴硬心软。那时候周磊在学校看到同学没午饭吃,会偷偷把自己的馒头分出去,回来却说自己不饿。林慧总说这孩子随他,看着闷葫芦,心里比谁都热。
少年小声说了句“谢谢”,抓起饼干就往嘴里塞,吃得急了,噎得直打嗝。周明远给他拍背,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他从柜台下拿出个布包,往里面装了两包饼干、一瓶牛奶,塞到少年怀里:“路上吃,别饿肚子。”
少年抱着布包,眼圈忽然红了,转身就往外跑,跑到门口时却又停住,从口袋里掏出颗玻璃珠放在门槛上。那是颗透明的玻璃珠,里面嵌着彩色的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的光。周明远捡起玻璃珠,对着光看了看,少年已经跑远了,背影消失在街角的拐角。
他把玻璃珠放在柜台的玻璃罐里,里面已经攒了不少这样的小玩意儿:孩子们丢的弹珠、掉的乳牙、捡的羽毛……都是街坊孩子们留下的。林慧生前总说:“这些是时光的宝贝,等孩子们长大了,回来看看,就知道自己小时候多可爱。”
正想着,门口突然传来刺耳的喷漆声。周明远心里一紧,快步走出去,看见两个穿着黑色夹克的男人正拿着红色喷漆往墙上涂鸦。“住手!你们干什么!”他冲上去阻拦,却被其中一个男人推了个趔趄。
“老东西,少管闲事!”男人恶狠狠地瞪着他,手里的喷漆罐还在滋滋作响,“这墙明天就得拆,喷个‘拆’字怎么了?”周明远这才看清,雪白的墙面上已经多了个醒目的红色“拆”字,像道流血的伤口。
“你们不能这样!”周明远气得浑身发抖,这面墙是林慧当年带着学生们画的壁画,上面有青藤街的老槐树、孩子们的笑脸,还有他和林慧牵手的简笔画。如今这红色的“拆”字,硬生生把温馨的画面割裂得支离破碎。
“少废话!”另一个男人从包里掏出张纸,甩在周明远脸上,“拆迁通知,自己看!三天之内搬完,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纸张轻飘飘地落在地上,周明远弯腰捡起,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通知上的字迹冰冷生硬,写着“青藤街片区整体拆迁改造”“限住户七日内完成搬迁”“逾期将强制拆除”。周明远的目光扫过落款日期——昨天就已经发了通知,可他根本没收到。这些人分明是故意的,想趁他不备,用这种粗暴的方式逼他离开。
“这是我的家,我不搬!”周明远把通知揉成一团,胸口剧烈起伏。这杂货铺不光是个铺子,是他和林慧一辈子的心血,是周磊长大的地方,是街坊们的念想。这里的每块砖、每片瓦,都刻着他们的青春和记忆,怎么能说拆就拆?
“老顽固!”男人啐了一口,转身坐上停在路边的面包车,引擎轰鸣着扬长而去,留下周明远一个人站在寒风里,面对着墙上刺眼的红“拆”字,像尊被遗弃的雕像。
风越来越大,卷起地上的纸屑和枯叶,打在周明远脸上。他抬手抚摸着墙上的壁画,指尖触到冰凉的颜料,那里画着年幼的周磊坐在自行车后座,举着风车笑得灿烂,林慧在旁边推着车,阳光洒在他们身上。这画面是2005年画的,周磊那年刚考上大学,林慧说要把最开心的日子画在墙上,等周磊结婚了,带着媳妇回来看看。
可现在,红“拆”字像道伤疤,盖在了笑脸的位置。周明远的眼眶渐渐湿润,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墙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他想起林慧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明远,守好这铺子,守好青藤街,这里有我们的根。”那时候他以为只是句普通的嘱托,现在才明白,这根早就扎进了骨子里。
“周叔,您怎么了?”李奶奶端着空碟子回来,看见周明远站在墙边抹眼泪,墙上的红“拆”字格外刺眼,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她把周明远扶进屋里,给他倒了杯热茶:“这群天杀的,怎么能这么欺负人!”
周明远捧着热茶,手还在发抖。“李婶,这铺子要拆了。”他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他们给三天时间,让我搬走。”李奶奶拍着他的背安慰:“别慌,咱街坊们一起想办法。当年周磊参军,你说要守着铺子等他回来;后来周磊……你又说要守着铺子等他‘回家’。这铺子不能拆,绝对不能拆!”
提到周磊,周明远的眼泪又忍不住掉下来。2010年夏天那场特大暴雨,周磊所在的部队去灾区救灾,为了救被困的群众,被洪水卷走,连尸首都没找到。部队送回来的只有一枚军功章和几件遗物,其中就有周磊在杂货铺帮忙时穿的蓝布围裙,上面还沾着修闹钟时蹭的机油。
“周磊临走前说,等他退伍了,就回来跟我学修东西,把这杂货铺开成百年老店。”周明远哽咽着说,“他说青藤街的暖光,要一直亮下去。”李奶奶听得眼圈发红,从口袋里掏出个布包塞给他:“这是我攒的养老钱,您先拿着周转。咱去找开发商理论,去找街道办反映,总有说理的地方!”
周明远推开她的手,摇摇头:“李婶,钱解决不了问题。他们要的是这块地,可我要的是家啊。”他走到柜台前,从抽屉里拿出个褪色的铁皮盒,打开后里面是满满一盒照片。最上面那张是杂货铺开业当天拍的,林慧站在招牌下,手里举着写有“暖阳杂货铺”的木牌,笑得眉眼弯弯;下面是周磊满月时的照片,被裹在林慧的碎花衬衫里,睡得正香;还有张是周磊参军前拍的,穿着崭新的军装,站在货架前敬礼,背景里的搪瓷缸、旧算盘都清晰可见。
“您看这张,”周明远指着一张泛黄的合影,照片里十几个街坊挤在杂货铺门口,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周明远修的物件,“这是2008年拍的,那年雪灾,全街人都挤在我这铺子烤火,周磊给大家煮姜汤,林慧给孩子们讲故事。那时候多热闹啊,现在……”
他的话没说完,却被门口的响动打断。抬头一看,刚才那个流浪少年又回来了,手里拿着块木板,正笨拙地往墙上的红“拆”字上贴。木板上用彩色粉笔写着歪歪扭扭的字:“这是周叔的家,不许拆!”
周明远愣住了,看着少年冻得通红的手指,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少年看到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我没地方去的时候,总在您铺子门口躲雨。您给我的饼干很好吃,我不想您的铺子被拆。”
李奶奶走过去摸了摸少年的头:“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少年小声说:“我叫林小满,大家都叫我小满。”周明远心里一动——林小满,和林慧一个姓,名字里还有个“满”字,像是冥冥中注定的缘分。
“小满,进来烤烤火。”周明远把他拉进屋里,让他坐在煤炉边,“这铺子不会拆的,周叔答应你。”林小满抬起头,眼里闪着光:“真的吗?就像……就像您给我的玻璃珠,能留住光?”周明远看着他手里攥着的玻璃珠,重重地点点头:“对,能留住光。青藤街的暖光,永远都不会灭。”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但杂货铺里却因为煤炉的火焰、街坊的陪伴和少年的守护,渐渐暖了起来。周明远看着墙上被木板遮住的红“拆”字,看着货架上整齐排列的老物件,看着铁皮盒里一张张温暖的笑脸,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
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不好走,拆迁队不会善罢甘休,开发商的推土机也迟早会开到街角。但只要这杂货铺的暖光还亮着,只要街坊们的情谊还在,只要还有像林小满这样的孩子愿意守护这份温暖,这青藤街的故事,就还没到结束的时候。
墙上的挂钟敲了十下,清脆的钟声在寂静的铺子里回荡。周明远给林小满又倒了杯热水,看着煤炉里跳动的火焰,轻声说:“小满,知道这铺子为什么叫‘暖阳’吗?因为再冷的冬天,也会有太阳出来;再难的日子,也会有温暖的人心。”
林小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玻璃珠放在煤炉边,看着它在火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周明远看着那抹微光,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林慧在阳光下微笑,看到了周磊敬礼时坚定的眼神,看到了青藤街未来的春天——那里有盛开的花,有温暖的光,有永远不会被遗忘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