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御书房的门开了。
掌印太监王德全躬着身子,捧着一卷明黄圣旨,一步一挪地走了出来。
他满脸的褶子挤作一团,瞧不出是喜是忧。
刚下台阶,一道人影便拦住了去路。
“王总管。”
姬紫月的声音清冽,带着一股冬日的寒气。
王德全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垂首躬身:“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他在宫里熬了几十年,最会看人脸色。太和殿的事早就传遍了,他知道眼前这位主子心里正窝着火。
姬紫月没理会他的礼数,视线径直落在他手里的圣旨上。
“状元的官定了?”
王德全的头埋得更低了:“回殿下,陛下乾纲独断,奴婢不敢妄议。”
“我问你,定了没有?”
姬紫月语调一沉。
王德全的身子缩了一下:“定......定了。陛下口谕,状元沈枫,授翰林院修撰,即刻上任。”
翰林院修撰。
正七品。
清贵,却也是未来储相的台阶。
从翰林院出来的人,将来哪个不是入阁拜相。
父皇当真是心急。
姬紫月的手指缓缓收拢,尖锐的指甲在掌心掐出深深的印子。
她忽然笑了。
“王总管,父皇这会儿心情很好?”
王德全额角渗出了细汗。
“陛下......龙心大悦。”
“是么?”
姬紫月踱步上前,吐气如兰,声音却轻得像鬼魅,凑到他耳边。
“那份策论,张阁老他们,闹得很凶吧?”
王德全的身子瞬间僵直。
“本宫还听说,几位大人差点就要撞死在太和殿了。”
“殿下......这......”
“父皇是不是觉得,那些老骨头,都是些碍事的废物?”
姬紫月的声音里透着一股玩味。
王德全一个字也不敢答,冷汗已经湿了里衣。
这位公主的心思,比万岁爷的还难测。
御书房内,暖香袅袅。
大周皇帝姬旻正拿着一份誊抄的策论,看得眉飞色舞。
自打从太和殿回来,他脸上的笑意就没断过。
“好,好啊!”
他连连赞叹,像是在摩挲一件稀世珍宝。
“父皇。”
姬紫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姬旻抬头,见是女儿,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月儿来了,快来看,朕越看此策,越觉字字珠玑!”
他招了招手,示意姬紫月到他身边。
姬紫月走到御案前,却没去看那份策论。
“父皇,儿臣有话要说。”
“哦?”姬旻放下策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说吧,是不是也觉得此策石破天惊?”
“策是好策。”
姬紫月开口,语气却听不出波澜。
“只是,推行此策的人,怕是要粉身碎骨了。”
姬旻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
“你指什么?”
“父皇今日在太和殿,为保沈枫,驳了满朝文武的脸面。”
姬紫月直视着自己的父亲。
“您是天子,金口玉言。可那些大臣呢?以张廷玉为首的清流,会善罢甘休?”
姬旻的眉头皱了起来。
“一群腐儒,朕还不放在眼里。”
“父皇可以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可沈枫呢?”
姬紫月步步紧逼。
“您将他丢进翰林院,天下文人扎堆的地方。他一个破格的状元进去之后,是什么下场?”
“是被同僚排挤死,还是被言官的唾沫星子淹死?”
“父皇是想让他施展抱负,还是想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一连串的质问,像针一样,扎在姬旻心头。
他脸上的喜色荡然无存,只剩一片阴沉。
他不得不承认,女儿说得没错。他方才只顾着得了人才的欢喜,却忽略了朝堂上盘根错节的阻力。
“那依你之见,当如何?”姬旻沉声问。
“宝剑锋从磨砺出。”
姬紫月缓缓道。
“他现在太利,需要的是磨刀石,而不是直接拿去砍最硬的骨头。”
“父皇不如先将他藏于人后,让他先看懂官场,也让朝堂上的风浪,先平息一阵。”
姬旻沉默了。
他靠在龙椅上,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御案。
御书房里,只剩下这单调的敲击声。
许久,他才开口。
“什么位置?”
姬紫月心中一松,知道事成了。
“工部虞衡司,主事。”
虞衡司,管的是度量衡、山林川泽和百工器物。
说白了,就是管尺子、秤砣、木匠活的。
六部里,工部最是务实,也最没油水,最没前途。
下面的各个司,更是清水衙门里的冷板凳。
把一个新科状元,扔到那种地方去?
这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
“胡闹!”
姬旻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
“堂堂状元郎,你让他去管秤砣木尺?”
“你这是在羞辱他,也是在羞辱朕!”
天子之怒,让整个御书房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姬紫月却面不改色。
“父皇息怒。”
她躬身一礼,不卑不亢。
“儿臣并非羞辱他,而是在保他。”
“虞衡司虽是冷衙门,却能接触国计民生之本。度量衡,关乎天下税赋;山泽利,关乎国库盈亏;百工巧,关乎军国利器。”
“这些事看似琐碎,却最能磨练心性。”
“让他从最底下做起,看清我大周的血肉肌理,将来推行新政,才能有的放矢,不至于是空中楼阁。”
“再者,将他放在暗处,那些想与他作对的人,便没了靶子。待时机一到,父皇再将他提拔起来,委以重任,到那时,谁还敢多说半个不字?”
姬旻盯着自己的女儿,眼神复杂。
他发现,这个女儿,不知何时,已有了如此深沉的城府和滴水不漏的手腕。
每一句话,都站在为君为国的立场,无懈可击。
可他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你在教朕做事?”姬旻的声音冷了下来。
“儿臣不敢。”
姬紫月跪了下去。
“儿臣只是心疼父皇,不愿您为国事操劳,还要为宵小之辈烦心。”
“儿臣也只是爱惜人才,不愿看一颗将星,尚未升起,便已陨落。”
她的话说得情真意切,姿态放得极低。
姬旻看着跪在眼前的女儿,心里的火气,渐渐化为一股无力感。
他坐回龙椅,长长地叹了口气。
“罢了。”
“就依你。”
“让他去工部虞衡司,任主事。不过,朕只给他半年。”
“半年之后,朕要用他!”
“谢父皇!”
姬紫月叩首,在她额头触及冰冷地面的瞬间,唇边终于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
沈枫。
本宫为你铺的路,你可还喜欢?
状元袍还没捂热,就要去管一堆破铜烂铁。
我倒要看看,你这条过江猛龙,到了这浅滩里,还能翻起什么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