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祖屋惊魂

城市像一个巨大的、不知疲倦的搅拌机,而我只是里面一颗即将被碾碎的豆子。父亲的死讯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碎了这日复一日的麻木搅拌。不是意外,不是疾病,是倒在了那个破败乡村小学他坚守了三十多年的讲台上。猝死。赔偿金少的可怜,只够我那小半年积攒的房租窟窿。唯一的遗产,便是乡下那间摇摇欲坠、如同巨大耻辱柱般立着的祖屋老宅。

处理它,成了我这次名为“奔丧”、实为“甩包袱”的归乡唯一目的。

长途汽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了六个多小时,将我的五脏六腑搅成一团混沌的酸液。下车时,夕阳像一块粘稠的鸭血,沉沉地挂在天边,把周遭破败的田野和零星的土坯农舍染成一片怵目的暗红。空气里弥漫着湿重的泥土味、焚烧秸秆的呛人烟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朽木在雨水中缓慢腐败的气息。

村子比记忆里更显破落荒凉。青壮年如候鸟般迁徙无踪,只留下老弱和空寂。沿着记忆里坑坑洼洼的土路走到尽头,那栋熟悉的阴影就盘踞在那里,比十年前更加不堪。白墙?早已寻不见一丝痕迹,岁月和风雨在上面肆意涂鸦,留下的是大块大块丑陋剥落的墙皮,露出里面暗黄色的土坯和断裂的碎砖,像一块块恶心的疮疤。瓦顶塌陷了一角,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半人高的蒿草从倒塌的院墙豁口肆无忌惮地钻进来,疯长成一片幽绿的鬼蜮。

推开那扇几乎要从门轴脱落、歪斜得不成样子的木门,迎面扑来的是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霉菌、灰尘、动物粪便、木质腐朽和陈年阴冷气息的浊流,呛得我连连咳嗽,眼泪都涌了出来。堂屋里勉强还能辨认出当年的格局,但所有的家具都蒙上了一层灰黑色的“尸布”,蛛网在墙角、梁上肆意编织着灰白的坟丘。唯一有点“活气”的是堂屋正中悬挂着的那盏布满油污、积着厚厚灰尘的十五瓦白炽灯泡,发出的光昏黄、粘滞,只能勉强照亮灯罩下一小片区域,其余地方被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吞噬着,仿佛随时会从中爬出点什么。

父亲的东西少的可怜。那个沉默寡言、除了教书几乎与世隔绝的老人,死后连存在感都稀薄得像一层灰。我把带回来的几件不值钱的遗物——几本磨损严重的教案、一枚褪色的劳模奖章、还有一副断了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随意堆在堂屋唯一还算完整的长凳上,算是完成了某种形式上的归位。

夜幕,随着灯光的亮起(如果那微弱的光晕也能算亮的话),悄无声息地、彻底地合拢了。城市的喧嚣像被隔在另一个世界,这里只剩下一种让人心悸的、沉重的绝对寂静。没有任何虫鸣,没有夜鸟啼叫,连风似乎都疲惫得不愿穿过这些荒草和断壁,只有灯泡里钨丝偶尔发出的、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嗡鸣,在这种死寂里反而被无限放大,变成敲击神经的鼓点。

偏房算是相对完整的。勉强打扫出一块能下脚的地方,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床像是随时会散架。铺上自己带来的薄毯,一股浓烈的霉味混合着老木头特有的腥气直冲鼻腔。身体早已疲惫不堪,但躺在这硬邦邦的床上,在粘稠的寂静和无边黑暗的重压下,神经却像被无形的手紧紧攥着,根本无法放松入睡。瞪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昏暗灯光勾勒出的、随气流轻轻摇曳的蛛网阴影,脑子里不受控制地翻腾着父亲死时可能的样子、村里人回避我的眼神、以及这栋破宅子里可能掩埋的、关于爷爷那一代模糊不清、讳莫如深的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