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靖雍熙四年,五月初五。

云京的晨雾还没褪尽,城南周国公府的朱漆大门外已围了半条街的人。不是来贺节的,是被府里断断续续传出来的哭喊声勾来的。卖艾草的老汉挑着担子往人群外蹭,嘴里念叨着“端阳节的好日子,咋哭天抢地的”,却被旁边穿绸缎衫的公子哥拽住:“瞅啥热闹?周国公府添丁呢,没听见是喜哭?”

府里的确是添丁了。

产房外的回廊上,须发皆白的周国公张缇背着手站着,月白锦袍的下摆被晨露打湿了半截。他刚从尚书台值完夜班,连朝服都没换就奔回了府,此刻正望着产房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眉头拧成个川字。

“爹,您歇会儿吧。”旁边一个身着绯色官袍的中年男子递过茶盏,是他的独子、兵部尚书张仪。张仪刚从演武场回来,甲胄还没卸,脸上沾着些尘土,“娘说里头稳着呢,您都站一个时辰了。”

张缇没接茶,只摆了摆手。他今年六十有三,官拜尚书台右仆射,封周国公,是大靖朝里少有的历经三朝的元老。太祖玄帝陈武开国时,他还是个刚入仕的翰林,如今朝堂上半数官员不是他的门生,就是他亲手提拔的后进。可再大的权势,到了孙辈降生这天,也只剩个寻常老人的焦灼。

“时辰快到了。”张缇望着天边,那里的晨雾正被一缕金光撕开,“端阳节生的孩子,性子怕是烈得很。”

话音刚落,产房里突然传出一声响亮的啼哭。那哭声不似寻常婴儿的细弱,倒像只刚破壳的小兽,又亮又脆,一下子穿透了府里的嘈杂,连门外街上的喧哗都压下去了几分。

张缇猛地转过身,张仪手里的茶盏“哐当”一声落在青石板上,茶水溅了满地。

稳婆抱着襁褓快步走出来,脸上堆着笑,脚步却有些踉跄:“恭喜国公爷!恭喜尚书大人!是个小公子,壮实着呢!”

张缇几步迎上去,掀开襁褓一角。里头的婴儿闭着眼,小脸皱巴巴的,却透着股不寻常的红,像是熟透的樱桃。他伸手想去碰,指尖刚要触到那温热的皮肤,天边突然“轰隆”一声炸响。

不是雷声。

众人都抬头去看,只见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聚起了乌云,墨黑的云团像被人用墨汁泼上去似的,转眼间就遮了大半个天。更奇的是,那乌云里竟翻涌着淡淡的紫气,顺着风往周国公府的方向涌来,在府顶盘旋不散。

“那是啥?”门外街上有人惊呼。

张仪脸色微变,他久在军中,见惯了异象,却从没见过这般景象。紫气聚顶,这在兵书里可是“真龙降世”的征兆,他下意识地看向父亲,却见张缇的脸色比乌云还要沉。

“爹……”

“闭嘴!”张缇低喝一声,眼神锐利如刀,“谁也不许议论!”

他接过襁褓,转身就往内院走,脚步快得不像个花甲老人。张仪赶紧跟上,心里突突直跳。他知道父亲为何紧张——太祖玄帝陈武当年起义时,就曾有过紫气绕营的异兆,如今这异象出在自家府里,传出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内院正厅里,张缇把婴儿交给乳母,转身对张仪道:“去,把府里所有下人召集起来,今日之事,谁若敢对外吐露一个字,杖毙!”

张仪心头一凛:“爹,要不要……”

“不必。”张缇打断他,目光扫过厅里的梁柱,那些雕梁画栋上的金龙似乎都在这异象下黯淡了几分,“天家耳目多,瞒是瞒不住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顿了顿,又道:“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张仪想了想:“端阳生的,又是男孩儿,叫‘渊’如何?张渊。深水为渊,盼他性子能沉潜些。”

张缇点了点头:“好,就叫张渊。”

可这名字没能让异象沉潜。

当天午后,云京上空的紫气非但没散,反而越发浓郁,连皇宫里的太和殿都被笼罩其中。钦天监监正李淳佑跌跌撞撞地冲进养心殿,手里的龟甲摔得粉碎。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

雍熙皇帝陈珂正临窗看龙舟,闻言回过头。他年近四十,面容清瘦,眼神里总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警惕。“何事惊慌?”

李淳佑趴在地上,声音发颤:“启奏陛下,方才天象剧变,京都西南方向……西南方向有天子气冲天而起,与紫微星遥相呼应,此乃……此乃大不吉之兆啊!”

陈珂端着酒杯的手猛地一顿,酒液溅在明黄色的龙袍上。他盯着窗外那片诡异的紫气,缓缓放下酒杯:“西南方向?”

旁边的大太监李德全赶紧躬身:“回陛下,云京西南,最显赫的府邸,便是周国公府。”

周国公府……张缇……

陈珂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目光越来越冷。张缇权倾朝野,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他早就心存忌惮,只是碍于老臣的情面,一直没动。可如今……天子气?

“查。”陈珂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给朕好好查,周国公府今日有何异动。”

消息传回周国公府时,张缇正在给张渊换襁褓。听张仪说完宫里的动静,他手里的动作停了,沉默良久,才叹了口气:“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

“爹,那现在怎么办?”张仪急道,“要不要我去宫里请罪?就说……”

“说什么?”张缇抬头看他,眼神平静得可怕,“说咱家生了个有天子气的孙子?还是说钦天监看错了?”他将张渊递给乳母,“把孩子抱下去,好生照看,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靠近。”

待乳母退下,张缇才对张仪道:“从今日起,闭门谢客。府里上下,谨言慎行。你在兵部的差事,也多让副手分担些,少在外面抛头露面。”

“那……陛下那边?”

“陛下多疑,你越是解释,他越会起疑心。”张缇走到书架前,抽出一卷泛黄的卷宗,“咱们能做的,只有等。等这阵风头过去,或许……或许陛下能念及旧情。”

他说这话时,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陈珂不是太祖玄帝,那位开国君主胸襟似海,当年他直言进谏,骂太祖宠信外戚,太祖也只是笑骂一句“老东西”,转头就罢了外戚的官。可陈珂不一样,这位雍熙皇帝登基五年,朝堂上的老臣换了一茬又一茬,凡是功高震主的,没一个有好下场。

这一等,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间,云京的风平浪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歇。张缇几次请辞,都被陈珂驳回,理由是“国之柱石,不可轻离”;张仪在兵部的权力被一点点架空,手里的兵权渐渐旁落到皇帝的心腹手里;周国公府的门庭,也从车水马龙变得日渐冷落。

只有张渊,在府里无忧无虑地长大了。

他不像父亲期望的那般“沉潜”,反倒生得明目皓齿,性子活泛得像条泥鳅。三岁能背《论语》,五岁能作诗,七岁时跟着祖父去尚书台,竟能指着案上的舆图说出几分兵法道理,把张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雍熙十六年,张渊十二岁。这年春天,他要去参加童试。

童试是科举的第一关,考的是五经义理和诗赋。张缇本不想让他太早涉足这些,可张渊自己吵着要去,说“要像祖父一样,考个进士回来”。张仪拗不过儿子,只好请了京城里最好的先生,给他恶补了三个月。

考试那天,张缇亲自送他到贡院门口。看着儿子穿着青色儒衫,背着书箧,混在一群比他高出半个头的考生里,张缇突然想起十二年前那个端阳节,产房外那声震彻云霄的啼哭。

“渊儿。”他拉住张渊的手,那双手已经不像婴儿时那般柔软,指节分明,透着股少年人的韧劲,“考得好不好没关系,记住,进了考场,少说话,多观察。”

张渊眨了眨眼,他从小就知道祖父和父亲有很多事瞒着他,府里的气氛总是小心翼翼的,像踩在薄冰上。但他没问,只用力点头:“祖父放心,我知道。”

贡院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考生们排着队往里走。张渊回头望了一眼,见祖父还站在原地,晨风吹起他的衣袍,像一只即将展翅的白鹤。

三场考试下来,张渊成了贡院里的“名人”。

第一场考五经义理,他答得又快又好,监考官拿起他的卷子看了半天,忍不住赞了句“后生可畏”;第二场考诗赋,题目是“云京春景”,他没写花红柳绿,反倒写了“紫宸殿外千官肃,朱雀街前万马腾”,把个主考官看得直拍桌子;第三场考策论,问的是“如何安边”,他竟引用了父亲兵部案头的几份边报,提出“屯田实边,以守为攻”,连在场的几位老翰林都惊得面面相觑。

放榜那天,张渊的名字排在榜首。

消息传回周国公府,张仪却没什么喜色,只皱着眉对张缇道:“爹,渊儿太出挑了,会不会……”

张缇没说话,只是拿起张渊的策论卷子反复看着。卷尾有一行朱批,是内阁首辅徐胤的字:“有经天纬地之才,怀安邦定国之志,孺子可教。”

徐胤是张缇的同年,也是如今朝堂上少数还能说上话的老臣。他为人耿直,深得陈珂信任,只是近几年身体不好,很少上朝。

“徐首辅看过卷子了?”张缇问。

“嗯,昨日徐府派人送了信来,说想请渊儿去府里坐坐。”张仪道,“我没敢应。”

“该去。”张缇放下卷子,“徐胤是个厚道人,他不会害渊儿。让渊儿去见见他,或许……能学点东西。”

三日后,张渊跟着父亲去了徐府。

徐胤的府邸比周国公府简朴得多,院里种着几株老槐树,树干上爬满了青苔。老人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布袍,手里摇着把蒲扇,见张渊进来,眯着眼睛笑了:“这就是张家的小郎君?果然一表人才。”

张渊规规矩矩地行了礼:“晚生张渊,见过徐首辅。”

“免礼免礼。”徐胤招手让他坐到身边,“你的卷子我看了,那篇策论写得好啊。‘屯田实边’,这主意跟当年玄帝爷定的国策不谋而合,你是怎么想到的?”

“是看了父亲案头的边报,”张渊老实回答,“那些边军将士冬天连棉衣都穿不上,粮食也不够吃,若是能在边境自己种地,或许就不用长途运粮了。”

徐胤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可知,为何朝廷明知此法可行,却迟迟不推行?”

张渊愣了一下,他没想过这个问题。

徐胤笑了笑,指着院里的老槐树:“你看这树,根扎得深,才能长这么高。可要是根太密,旁边的花草就活不成了。朝廷就像这院子,边防是树,中枢是土,得平衡着来。”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如今中枢不稳,贸然动边防,怕是会引火烧身啊。”

张渊似懂非懂,却把这话记在了心里。

临走时,徐胤拉住他的手,那双手布满皱纹,却很有力。“渊儿,”老人的声音压低了些,“你祖父和父亲都是忠臣,可惜生不逢时。你还年轻,记住,做人要像这端阳节的艾草,看着不起眼,却能驱虫避邪。”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玉是暖玉,雕着只振翅的鹰,“拿着,日后若遇危难,或许能帮你一把。”

张渊接过玉佩,只觉得那玉暖得发烫。他抬头想再说些什么,却见徐胤已经转过脸,望着天边的流云,轻轻叹了口气。

那天的晚霞红得像血。

张渊不知道,这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徐胤。

三个月后,秋闱刚过,云京突然下起了连绵的秋雨。雨下了整整七天,第七天夜里,周国公府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奉旨查抄周国公府!张缇、张仪接旨!”

火把照亮了半个夜空,穿着禁军服饰的士兵们像潮水一样涌进来,刀光在雨幕里闪着寒光。府里的下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却被士兵们用刀拦住,一个个按在地上。

张仪提着剑冲出来,甲胄都没来得及穿,身上的官袍被雨水打湿,贴在身上:“你们凭什么抄家?我爹是周国公,我是兵部尚书!”

领头的将领是禁军统领赵虎,他曾是张仪的部下,如今却面无表情地举起圣旨:“张缇、张仪通敌叛国,证据确凿,陛下有旨,满门抄斩,一个不留!”

“通敌叛国?”张仪气得浑身发抖,“我张家世代忠良,怎么可能通敌叛国?赵虎,你我同朝为官,你岂能……”

“少废话!”赵虎打断他,挥了挥手,“拿下!”

士兵们蜂拥而上,张仪挥舞着 剑 抵抗,却寡不敌众,很快就被按在地上,铁链“哗啦”一声锁住了他的手脚。

内院的书房里,张缇正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卷书。火把的光映在他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缓缓放下书,对跪在地上的管家道:“让乳母带着渊儿从密道走。”

“老爷!那您和大人……”管家老泪纵横。

“我们走不了了。”张缇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告诉渊儿,别报仇,好好活着。”

密道在张渊的卧房里,藏在书架后面。乳母抱着张渊,手抖得厉害,眼泪打在他的脸上。张渊才十二岁,却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咬着牙,没哭,只是死死攥着怀里那块徐胤送的玉佩。

“乳母,我爹娘和祖父呢?”

乳母哽咽着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把他推进密道:“快走!一直往前,出去就是城外的乱葬岗!千万别回头!”

密道里又黑又潮,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张渊摸着墙壁往前跑,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还有士兵们的喝骂声,以及……他祖父那苍老却坚定的声音:“我张家无愧于大靖,无愧于天地!”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那是密道的出口,被一丛茂密的蒿草挡着。他扒开蒿草钻出去,外面是漆黑的乱葬岗,雨还在下,砸在墓碑上,发出“啪啪”的声响。

他回头望去,能看到城南的方向火光冲天,那是周国公府的位置。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连雨幕都被染成了红色,像极了徐胤府里那天的晚霞。

他想起十二年前那个端阳节,祖父抱着他,说他性子烈;想起徐胤送他的那块玉佩,说能帮他避祸;想起父亲在演武场上教他射箭,说“男儿当保家卫国”。

雨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张渊跪在乱葬岗的泥泞里,朝着周国公府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第一个头,给祖父。

第二个头,给爹娘。

第三个头,给那个已经灰飞烟灭的家。

然后,他站起身,握紧了怀里的玉佩,转身冲进了茫茫的夜色里。

雨还在下,仿佛要洗尽这云京城里的所有血迹。

而在皇城深处的养心殿里,雍熙皇帝陈珂正站在窗前,望着城南的火光,手里把玩着一枚玉扳指。旁边的李德全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周国公府……都处理干净了吗?”

陈珂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那……那个孩子呢?”李德全又问,“钦天监说,那孩子才是……”

“找不到就算了。”陈珂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在外面活不了多久。”

他望着窗外的雨,想起十二年前那个端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