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江南的魂。
尤其是烟雨镇的雨,总带着三分缠绵,七分迷离。像是老天爷打翻了砚台,将整座镇子浸在淡淡的墨色里,青石板路的缝隙积着墨绿苔藓,踩上去能闻到潮湿的土腥气。大靖王朝三百七十年基业,到了天启末年,就像这江南的雨 —— 看似温润,底下却藏着冻彻骨髓的寒意。北方蛮族叩关的战报雪片般飞入京城,朝堂上阉党与清流斗得你死我活,苛捐杂税压得百姓喘不过气,连这偏安一隅的烟雨镇,都能从行商的叹息里闻出乱世将至的味道。
天启二十七年暮春,这场雨已下了整整三天。官道驿站早被山贼洗劫三次,梁柱上还留着发黑的血迹,往来商队绝迹,只剩镇口老槐树的枝桠在风雨里摇晃,像只枯瘦的手抓着铅灰色的天。江湖近来不太平,茶馆说书先生总讲 “七星聚首,十器现世” 的预言,说那是上古神祇的谶语,十器现世要么是盛世降临,要么是浩劫开篇。镇上老人听了直摇头,说这连绵阴雨是凶兆,夜里总能听到西头乱葬岗传来鬼哭。
三更天,雨丝更密了。
豆大的雨珠砸在油纸伞上噼啪作响,顺着青石板路的凹槽淌入排水沟。镇子东头的 “凌记铁铺” 还亮着灯,昏黄的油灯光透过棉纸窗棂,在湿漉漉的路面投下一方模糊光晕,像块被雨水泡软的麦芽糖,轻轻一碰就要化开。铁匠铺的木门是凌苍海十年前亲手打的橡木厚门,挂着块褪色木牌,“凌记铁铺” 四个字被岁月磨得发亮,边角的刀痕是天启二十二年山贼洗劫时留下的 —— 当时他就是靠这扇门,硬生生挡住了山贼三次冲击。
铁铺里,炉火正旺。
风箱 “呼嗒呼嗒” 地响,将橘红色火光送向四面八方。凌苍海抡着铁锤,一下又一下砸在烧得通红的铁坯上。火星溅在他黧黑的臂膀上,烫出细小白痕,他眼皮都没眨。他在打一柄柴刀,刀刃已初见雏形,火光中泛着妖冶的红,边缘留着细密锻打纹路。这位年近五十的铁匠,脊背依旧挺直如松,只是眼角皱纹里积着铁屑与烟灰,藏着比炉火更沉的心事。他左手戴着只磨亮的铁指环,是年轻时在西域用第一柄成名兵器的废料打的。
“爹,歇会儿吧,这雨怕是到天亮都停不了。”
说话的是凌逸尘,十六岁的少年,身形还没长开,肩膀窄窄的,眉眼却已有父亲的硬朗。他坐在角落木凳上,用细砂纸打磨父亲刚打好的镰刀,动作专注得像在雕琢稀世珍宝。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袖口打着补丁却浆洗干净,露出的手腕上有常年帮工的薄茧 —— 左手虎口是握锤磨的,右手食指第二节是握锉刀蹭的。脚边豁口粗瓷碗里,还剩小半碗冻硬的糙米饭配腌萝卜。
凌苍海停下锤,铁砧上的柴刀还在泛暗红微光。他抹了把额头的汗,火光在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明日张屠户要杀猪,这柴刀得赶在天亮前送去。庄稼人过日子,耽误不得。” 他的声音像手里的铁坯,粗粝却结实,尾音带着点西域口音 —— 那是年轻时在关外闯荡的痕迹。目光掠过儿子专注的侧脸,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像担忧,又像决绝,随即转身添了块硬木进炉膛。
逸尘 “嗯” 了一声,没再多说。他知道父亲的脾气,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母亲早逝五年,父子俩靠这家铁铺过活,日子不算富裕却也安稳。只是最近半年,父亲总心事重重,夜里常对着母亲留下的玉佩发呆,偶尔梦中喊 “十器”“影阁”“西域” 之类的字眼。有次逸尘起夜,看到父亲在院子里练一套奇怪的拳术,手脚间带着凌厉劲儿,根本不像寻常铁匠。
那玉佩挂在里屋墙上的陈旧木盒里,是块暖玉,通体莹白,中间嵌着鸽卵大的珠子,珠子里似有流光转动,摸上去永远温温的,寒冬腊月也带着暖意。母亲临终前说这是凌家祖传物件,能安神辟邪,让他贴身带着。逸尘一直系在腰间贴心口,连洗澡都不摘。有次他发高烧,迷迷糊糊中感觉玉佩发烫,醒来时烧竟退了,从那以后更觉得这玉佩不一般。他问过父亲玉佩的来历,父亲总摇头:“到了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铛 ——”
最后一锤落下,柴刀形状彻底定了。凌苍海将刀浸入水桶,“滋啦” 一声白雾腾起,带着铁器腥气,在潮湿空气里凝成水珠挂在房梁上。他捞起柴刀用布擦拭,刀刃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清晰映出他凝重的脸。恍惚间,那面容竟与二十年前西域沙漠里持剑的青年重叠 —— 那时他还不叫凌苍海,腰间挂的也不是铁锤,而是一柄能斩落风沙的长剑。
“好刀。” 逸尘由衷赞叹。父亲的手艺在烟雨镇有名,镇上的锄头、镰刀,甚至大户人家的菜刀,大多出自他手。有次路过的镖师见他打的猎刀泛水纹光泽,出价五十两想买,却被父亲婉拒了。父亲说:“手艺人的兵器,得遇对了主人才肯出鞘。”
凌苍海没笑,他用布仔细擦着刀柄,动作慢得不寻常。半晌,他看着逸尘,眼神复杂:“逸尘,过来。”
逸尘放下活走到父亲身边,铁砧余温透过鞋底传来,暖烘烘的。凌苍海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柄七寸长的小巧匕首,柄上刻着飞鸟图腾,火光下泛暗金色,刀身却透着幽蓝冷光 —— 寻常铁器在火光下是赤红或银白,这匕首却像玉石般发凉。
“这是……” 逸尘指尖刚触到刀柄,一股凉意顺着指尖窜上来,像触到了冰。
“这叫‘碎影’,” 凌苍海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我年轻时给一位江湖客打的。他说这匕首能破邪祟,遇着阴邪之物会发烫。” 他把匕首塞到逸尘手里,掌心温度透过刀柄传来,“拿着,贴身带好。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在人前显露。”
逸尘握着匕首,冰凉触感从指尖传来,刀柄花纹硌得手心发痒。他刚想问这江湖客是谁,铁铺的门突然 “吱呀” 一声响 —— 不是风刮的,是有人在外面推门。
雨还在下,风声里夹杂着别的声音。
不是雨声,不是风声,是脚步声。很轻,很稳,像猫爪踩在棉花上,却带着说不出的寒意顺着门缝钻进来,让炉火光都颤了颤。铺里的铁器仿佛感受到什么,墙上的镰刀、斧头轻轻晃动,发出细微嗡鸣,像是在预警。逸尘腰间的玉佩突然微微发烫,贴着心口暖烘烘的,让他没来由地心慌。
凌苍海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将逸尘往后一推,自己抄起墙角的铁砧 —— 那铁砧足有三十斤重,寻常人搬都搬不动,他却像拎木头似的轻松。“躲到里屋去,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他沉声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逸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从没见过父亲这样紧张,连当年山贼洗劫时,父亲都只是平静地拿起柴刀。天启二十二年冬天,流寇烧了三家铺子杀了两人,父亲就是用这铁砧砸断山贼头领的腿,护住了半个镇子。事后他才知道,父亲左臂被山贼刀划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却硬是没吭一声。
“爹……”
“快去!” 凌苍海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眼角青筋突突直跳,铁砧被握得咯吱响。
逸尘咬咬牙,转身往里屋跑。里屋是父子俩的卧房,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墙角堆着旧农具。他刚躲到柜子后(柜子靠近里屋门口,木板有道细缝,正好能看到外屋),就听到外屋传来 “砰” 的巨响 —— 门被撞开了。
冷风裹挟雨水灌进来,油灯剧烈摇晃,墙上影子忽明忽暗,像张牙舞爪的鬼。雨水打湿凌苍海的裤脚,他却纹丝不动,像尊铁塔立在那里,铁砧泛着冷光。炉火星子被风吹得乱窜,落在地上干草上燃起点点火星,又被雨水浇灭,冒出青烟。
逸尘从柜缝往外看,心快跳出嗓子眼。
三个黑衣人站在门口,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冰冷的眼睛,像毒蛇盯着凌苍海。他们的黑衣在灯光下泛暗光,布料似涂过桐油,雨水顺着衣角成股流下,最心悸的是袖口花纹 —— 一朵黑色无叶花,花瓣像刀刃般锋利,边缘绣着细密锯齿,在昏暗光线下透着诡异邪气。
“影阁的人?” 凌苍海声音带着寒意,握铁砧的手更紧了。他指节发白,左手手腕的横疤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 那是当年在西域被毒箭擦伤留下的。
为首的黑衣人没说话,缓缓抬起手,五指张开。他的手指很长很白,指甲修剪整齐,却透着诡异。这样的手不像握刀的,更像抚琴的,却比最锋利的刀还致命。逸尘注意到,他右手食指第二节有个小凸起,像是常年握细巧兵器磨出来的。
“交出灵珠,饶你不死。” 他的声音像磨过的沙子,又干又涩,不带一丝人气,仿佛不是活人在说话。
凌苍海握紧铁砧,指节发白:“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我只是个铁匠,家里只有铁器,没有什么珠子。”
“凌苍海,十年前你从西域带回的那枚珠子,” 另一个黑衣人开口,声音带着嘲讽,“别以为躲在这穷乡僻壤就能瞒天过海。‘七星聚首,十器现世’,幻影灵珠的气息,瞒不过影阁的鼻息。我们追了三个月,从漠北追到江南,总算找到你了。”
逸尘的心猛地一跳。幻影灵珠?难道是母亲留下的玉佩?他下意识摸向腰间,冰凉的玉石此刻竟烫得惊人,像揣了个小火炭。他终于明白,父亲为何总对着玉佩发呆,为何夜里喊 “影阁” 的名字 —— 原来他们一直在被追杀。
凌苍海呼吸粗重起来,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决绝:“想要灵珠,先踏过我的尸体!”
话音未落,他举起铁砧朝为首的黑衣人砸去。铁砧带着风声,势大力沉,寻常人挨上一下非死即残。这一击凝聚了他毕生力气,铺里地面都在震颤,墙上的铁钳、凿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但那黑衣人只是微微侧身就躲过了,动作快得像道影子,只留下淡淡的黑影在原地。这是影阁独有的 “踏影步”,练到极致能踏影而行,杀人于无形。
“冥顽不灵。”
黑衣人出手了。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短刀,刀身漆黑如夜色,在灯光下看不到反光。刀光一闪,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刀上泛着幽幽绿光,显然淬了剧毒 —— 逸尘在镇上药铺见过类似的,掌柜说是西域 “腐骨草” 熬的,见血封喉。
凌苍海常年打铁,有蛮力和不错的反应。他横过铁砧去挡,“当” 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短刀砍在铁砧上没留丝毫痕迹 —— 这铁砧是他用西域玄铁混合精钢打造的,寻常刀剑伤不了分毫。
但凌苍海闷哼一声后退两步,嘴角溢出血迹。逸尘看得清楚,那黑衣人出刀时,指尖弹出一缕极细的黑针,正打在父亲右臂上!
“蚀骨针,果然名不虚传。” 凌苍海擦掉嘴角的血,眼神却更亮了,“影阁十大杀手的‘毒影’,当年在西域没找到你,没想到躲在这里当狗。”
蚀骨针是影阁独门暗器,针上淬有西域奇毒,中者骨肉会逐渐溃烂,半个时辰内便痛不欲生。那为首的黑衣人听到 “毒影” 二字,眼神骤然变冷,显然被说中了身份。
“找死!”
另外两个黑衣人同时攻上来。他们招式狠辣,招招往要害招呼,刀风带着腥甜气息,像是涂了剧毒。两人配合默契,一左一右封死凌苍海退路 —— 左边专攻下盘,右边直取上三路,显然练过多年合击之术。
凌苍海虽勇猛,却多年未曾与人动手,哪里是职业杀手的对手?不过几招,他身上就多了几道伤口,鲜血染红粗布衣衫,在灯光下像绽开的红梅。他呼吸越来越急促,握铁砧的手开始颤抖,但眼神依旧坚定,像炉膛里未熄的火。他故意将黑衣人引到铁砧附近,时不时抓起地上的铁钳、凿子反击,一时间倒也让对方不敢逼近。
逸尘躲在柜后,牙齿咬得咯咯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想冲出去,可知道自己出去只是送死。父亲让他躲着,他就得躲着。他握紧怀里的 “碎影” 匕首,冰冷触感让他稍显冷静,腰间玉佩烫得越来越厉害,像是在催促他做什么。
“爹……” 他在心里无声呼喊,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
就在这时,为首的黑衣人突然变招。他不再攻击凌苍海,而是身形一晃朝里屋冲来!他看穿了凌苍海的弱点 —— 他的儿子。
“不好!” 凌苍海脸色大变,想也没想扑过去,用身体挡住黑衣人的去路。
“嗤 ——”
短刀没入凌苍海的后背。
很轻的一声,却像重锤敲在逸尘心上。
凌苍海缓缓低下头,看着胸前露出的刀尖,血珠在地上砸出一朵朵小血花。他艰难地转过身,看着黑衣人,嘴唇动了动,却只吐出一口血沫。他的目光越过黑衣人肩膀望向里屋,充满不舍和决绝。
“爹!” 逸尘再也忍不住,嘶吼着冲出去。
“逸尘,别过来!” 凌苍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他猛地抓住黑衣人的手臂往回一拉,“带着灵珠…… 走!守正…… 辟邪!”
这八个字字字泣血,带着血沫喷在黑衣人脸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身体软软倒下,眼睛却死死盯着逸尘,像是在说 “快走”。那双眼睛里有不舍、有担忧,还有一丝释然。或许他早预料到这一天,这些年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前的短暂安宁。
“爹!” 逸尘扑到父亲身边,抱着他冰冷的身体,泪水混合雨水落在父亲脸上。父亲的身体还残留炉火温度,却在迅速变冷。他能感觉到父亲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似乎想最后再摸摸他的脸。
黑衣人抽出短刀,冷漠地看着逸尘,眼神没有丝毫怜悯:“灵珠在你身上?”
逸尘抬起头,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黑衣人,像头受伤的小兽。他下意识捂住腰间的玉佩,那是母亲留下的、父亲用生命守护的东西。他能感觉到玉佩正在发烫,越来越烫,像是有什么要破玉而出,珠子里的流光转得越来越快,几乎要溢出来。
“拿出来。” 黑衣人一步步逼近,短刀上的血珠滴落在地,“嗒嗒” 声在寂静雨夜里格外刺耳。他的斗笠歪了些,逸尘看到他嘴角勾起残忍的笑,牙齿微微发黄,像是常年嚼着毒物。
逸尘的身体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和悲伤。他看着父亲倒在血泊里,看着这三个毁了家园的凶手,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从心底涌起。腰间的玉佩烫得惊人,仿佛有团火焰在燃烧,顺着血脉流遍全身,让他忘记了恐惧。
就在黑衣人的短刀即将刺到他身上时,腰间的玉佩突然发出一阵温暖的光芒。
不是油灯的昏黄,不是炉火的赤红,是柔和温暖的白光,像初春的阳光笼罩整个铁铺。光芒中,无数细小光点流动,像是夜空中的星辰,又像母亲温柔的目光。
光芒中,逸尘仿佛看到母亲的脸,她穿着素色衣裙站在桃花树下对他笑,和记忆里一模一样。他听到母亲的声音:“逸尘,别怕,娘在。”
黑衣人被光芒刺得动作顿了一下。他们脸上露出惊讶和贪婪,显然没料到幻影灵珠的力量如此奇特 —— 传闻灵珠能聚灵辟邪,却没人见过它发光。
就是这一瞬间的停顿,救了逸尘的命。
他猛地想起父亲的话,想起那把 “碎影” 匕首。他反手拔出匕首,用尽全身力气朝最近的黑衣人刺去。这一刺没有招式,却凝聚了所有愤怒和悲伤,速度快得连他自己都惊讶。
匕首很锋利,轻易刺入黑衣人的大腿。
“啊!” 黑衣人惨叫一声,踉跄后退。黑色裤子迅速被鲜血染红,伤口处冒出丝丝黑烟,显然这匕首也淬了东西 —— 父亲说它能破邪祟,果然不假。
为首的黑衣人眼神一冷,再次挥刀砍来。他的眼神充满杀意,显然被逸尘的举动激怒了。
但这一次,逸尘眼前像是多了层淡淡的光幕,光幕上隐约出现黑衣人的刀路轨迹,每一个转折、变向都清晰可见。他几乎是本能地往旁边一侧,险之又险躲过这一刀。刀锋擦着脸颊飞过,带起刺骨寒意,割破了耳垂,血珠滴落在衣襟上。
“灵珠的力量?” 为首的黑衣人眼中闪过惊讶,随即变得更加贪婪,“抓住他!灵珠必须带回影阁!”
另外两个黑衣人忍着伤痛围上来,眼神充满狂热 —— 得到灵珠,就能得到影阁重赏,甚至晋升长老。
逸尘知道不能恋战。他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父亲,父亲的眼睛还睁着,似乎在看着他。逸尘咬咬牙,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转身从后窗跳了出去。他不敢再多看一眼,怕忍不住留下来报仇,怕辜负父亲的牺牲。
后窗外面是条窄巷,雨水汇成小溪流淌,发出哗哗声响。巷子两侧墙壁长满青苔,滑溜溜的。逸尘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腰间的玉佩还在微微发烫,光芒已经淡了下去,但那种温暖的感觉萦绕心头,像母亲的手在护着他。
身后传来黑衣人的怒吼声和脚步声,他们追上来了。
“别让他跑了!”
“往东边追!那边是官道!”
逸尘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跑。雨水打湿头发和衣服,冰冷刺骨,但他感觉不到冷。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不能让他们抓到,不能让父亲白白牺牲。他记得父亲说过,镇子东边的官道旁有片密林,进了林子就能甩开追兵。
他不知道要跑去哪里,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他只知道,从这一刻起,人生再也回不到过去了。那个在铁匠铺里打磨镰刀的少年已经死了,死在了这个血腥的雨夜里。活下来的,是背负着血海深仇和神秘灵珠的凌逸尘。
烟雨镇的雨还在下,像是永远不会停。
铁铺的灯光灭了,那方模糊的光晕在雨水中渐渐消散。凌苍海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块被血染红的铁屑 —— 那是他这辈子打造的最后一件铁器留下的痕迹,那柄给张屠户的柴刀还放在铁砧上,刀刃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像是在无声哀悼。
巷子里,少年的身影越跑越远,消失在茫茫雨幕中。腰间的玉佩偶尔闪过一丝微光,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在这血雨腥风的夜里,指引着未知的前路。
江湖路远,杀机四伏。
大靖王朝的江山早已风雨飘摇,北方蛮族上个月刚攻破三座边城,皇帝沉迷丹药不理朝政,民间苛捐杂税繁重,流民四起,饿殍遍野。而江湖上,“七星聚首,十器现世” 的预言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千层浪。影阁、天玄宗等势力为争夺十器早已撕破脸皮,一时间血雨腥风,民不聊生。有人说十器是上古救世之物,集齐能平定乱世;也有人说十器是灾厄源头,谁碰谁遭殃。
一枚灵珠,一场浩劫,一个少年的命运,从这个烟雨朦胧的夜晚开始,悄然转动。
就像一首未完的诗,才写下第一句,就已染上血的颜色:
烟雨江南夜未央,
铁铺灯火照刀光。
少年此去江湖路,
风雨飘摇志未凉。
(第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