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雪域阳光”疗养院的日子,在陌生、适应和身体的反复拉锯中,缓慢地拉开了序幕。

清晨,穆择总是在第一缕天光透过窗户时就醒来。喀什的清晨干燥而清冷,空气里带着戈壁特有的、微咸的尘土味。他轻手轻脚地下床,第一件事就是检查床边制氧机的运行情况,查看湿化瓶的水位,然后探手摸摸沫婉的额头和手心,感受她的体温和状态。

沫婉的睡眠很浅,常常在穆择细微的动作中就会醒来。高原反应和疾病本身,让她的身体像一架失调的精密仪器。有时一夜安眠,清晨时精神会好一些,能就着穆择的手喝下半碗古丽院长特意熬的、带着药香的羊肉粥;有时却会在半夜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惊醒,喘息得像离水的鱼,需要穆择立刻调高氧气流量,拍着她的背,喂她服下应急的平喘药物,直到她精疲力竭地在他怀里昏睡过去。每一次这样的发作,都像在穆择的心上剜了一刀。

今天沫婉的状态还算平稳。穆择小心地扶她坐起,帮她梳理有些打结的长发。她的发丝枯黄了不少,握在手里,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穆择的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用一把木梳,耐心地一点点梳通。

“头发……好像掉了好多呢。”沫婉看着梳子上缠绕的发丝,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是这里的风太干燥了。”穆择立刻接口,语气轻松地像在谈论天气,“等会儿我去问问古丽院长,有没有本地姑娘用的护发油,听说效果特别好。”他放下梳子,拿起床边小桌上他特意带来的、沫婉常用的那瓶润肤霜,挖出一点,在手心焐热,然后极其轻柔地涂抹在她干燥的脸颊和脖颈上。指尖划过她细腻却失去光泽的皮肤,感受着那令人心碎的脆弱。他低下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早安吻,像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自然。“我的婉婉,怎么样都好看。”

沫婉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极淡的红晕,像雪地上落下的一瓣早樱。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穆择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嘴角弯起一个柔和的弧度:“油嘴滑舌。” 这小小的亲昵和玩笑,是他们在这沉重现实中,努力为彼此保留的一点甜蜜微光。

早餐后,古丽院长带着一位穿着白大褂、面容严肃的中年汉族医生走进了房间。这是疗养院唯一的驻院医生,姓陈。陈医生话不多,仔细查看了穆择带来的厚厚一叠江南医院的病历和检查报告,又给沫婉做了简单的听诊和指脉氧检测。

“情况确实很严重。”陈医生放下听诊器,眉头紧锁,“心肺功能比报告上显示的还要弱一些。高原环境,对普通人来说是挑战,对她……”他摇摇头,语气沉重,“是双刃剑。理论上,低氧可能刺激代偿,但更可能加重负担,引发危险。”

穆择的心随着陈医生的话一点点往下沉,像坠入冰窟。他急切地问:“陈医生,那……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治疗?需要用什么药?王主任开的药我们都带来了,清单在这里。”他连忙递上准备好的药品清单。

陈医生扫了一眼清单,叹了口气:“这些药,有些我们这里没有,需要去喀什市的大医院开。而且……”他顿了顿,目光带着审视看向穆择,“这里的医疗条件你们也看到了,和内地大医院没法比。如果出现紧急情况,比如急性心衰、呼吸衰竭,我们这里的处理能力非常有限,最近的县级医院开车也要一个多小时,路上颠簸……风险很大。”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直白,“费用方面,除了基础的疗养费,特殊药品、紧急情况下的转诊抢救,都是不小的开销。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费用不是问题!”穆择立刻接口,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了一些,“只要能治,多少钱我们都想办法!”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那里面连接着他另一个正在“搏命”的世界。昨天半夜,他趁着沫婉睡熟,偷偷查看手机时,发现他重仓押注的一支小盘医药股,因为一则关于其研发管线中某种抗纤维化药物的模糊利好消息(很可能是市场误读),竟然离奇地拉出了一个涨停板!账户里瞬间多出的数字,像一针强效的强心剂,短暂地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也给了他此刻喊出“费用不是问题”的些许底气。但这钱,来得快,去得更快,而且充满了不确定性。

陈医生深深地看了穆择一眼,似乎想从他年轻却写满焦虑的脸上分辨出这话的真伪和分量。最终,他只是点点头:“药我会尽量配齐,有些需要你们自己去市里买。治疗方案……主要还是维持和观察。氧气必须持续低流量吸着,绝对卧床休息,避免任何情绪激动和体力消耗。我会每天过来看看。”他交代完注意事项,便和古丽院长一起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陈医生的话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穆择的心头,也压垮了沫婉强撑起的平静。她靠在床头,望着窗外刺眼的阳光和冰冷的雪山,眼神一点点黯淡下去,变得空洞而茫然。那丝因为抵达新环境而燃起的微弱希望,被现实无情地浇灭了。雪山无言,沉默地矗立在那里,像一尊巨大的、冰冷的墓碑,嘲笑着他们的渺小与徒劳。

“阿择……”她轻声唤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们……是不是来错了?” 眼泪无声地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滚烫地砸在穆择的手背上。

穆择的心像被那泪水烫穿了。他猛地坐到床边,张开手臂,将沫婉纤瘦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的力量去填补她生命的流逝。“没有错!婉婉,没有来错!”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在她耳边低语,像在说服她,更像在说服自己,“陈医生只是把最坏的情况说出来。环境本身就是治疗!你看,这里的空气多干净,没有污染,没有湿气,对你的肺一定有好处!我们才刚来,需要时间适应!王主任不也说,希望再渺茫也要试吗?我们好不容易才到这里,怎么能轻易放弃?”

他捧起她的脸,用指腹温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看着我,婉婉。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好不好?我们说好要一起看雪到白头的,这才哪到哪?雪山就在那儿,它跑不了,我们慢慢看,一年看不够就看两年,十年……我们有的是时间。”他的目光灼灼,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信念和深沉的爱意。

沫婉在他坚定的眼神和温暖的怀抱中,冰冷的绝望感被一点点驱散。她望着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有力心跳,那份为了她不顾一切的爱,像寒夜里唯一的火种,温暖着她冰凉的心。她闭上眼睛,将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汲取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用力地点了点头,哽咽着说:“嗯……我相信你,阿择。我们一起……慢慢看。”

穆择更紧地抱住她,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头顶,目光却越过她的发丝,投向窗外那沉默而冰冷的雪山。眼底深处,翻涌着忧虑、恐惧,以及一股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狠厉。他必须抓住一切机会!股市、药物、环境……所有的一切!他拿出手机,快速扫了一眼股票账户,那个红色的涨停数字依旧刺目。他深吸一口气,迅速操作,将大部分盈利落袋为安,只留下一小部分底仓。这笔意外之财,如同沙漠中的甘露,暂时缓解了迫在眉睫的经济压力,但也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这条路的凶险与不可预测。

下午,穆择安顿好沫婉休息,拿着陈医生开的急需药品清单,准备去喀什市区采购。古丽院长叫住了他,递给他一张纸条:“小穆,这是镇上老买买提家的馕铺地址。他打的馕是我们这里最好吃的,又香又顶饿,你给沫婉带点回来,换换口味也好。顺便问问,他家丫头艾莱依在不在,那丫头汉语说得好,人也机灵,让她带你去买药,省得你人生地不熟被绕远路。”

“艾莱依?”穆择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发音有些拗口。他没多想,只当是古丽院长好心介绍的一个向导。

“对,买买提家的丫头,野是野了点,心肠好得很!”古丽院长笑道。

穆择道了谢,揣好纸条和药品清单,在院门口拦了一辆路过的驴车,颠簸着前往几公里外的小镇。小镇不大,一条主街尘土飞扬,两旁是低矮的土坯房和一些杂货铺、小饭馆。按照纸条上的描述,他很快找到了那家挂着“买买提馕铺”招牌的小店。一股浓郁诱人的、混合着麦香和炭火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店铺门面面不大,门口支着一个巨大的馕坑,炭火正旺。一个头发花白、戴着白色小帽的维吾尔族老人(买买提)正熟练地将擀好的面饼贴在滚烫的坑壁上。店里,一个系着围裙的维吾尔族少女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在货架上摆放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馕饼。她身形苗条,动作麻利,一条乌黑油亮的粗辫子随着她的动作在背后活泼地甩动。

“你好,买馕。”穆择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道。

少女闻声转过头来。

映入穆择眼帘的是一张充满异域风情的年轻脸庞。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鼻梁挺直,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眼窝深邃,瞳孔是纯净的琥珀色,像盛着阳光的泉水,清澈见底,透着一股未经世事磨砺的坦荡和灵动。她的脸颊因为忙碌和靠近馕坑而泛着自然的红晕,额角还沾着一点面粉。

“要哪种?大的小的?甜的咸的?”少女的声音清脆悦耳,像敲击银铃,带着少女特有的活力和一点点维语调子的婉转,汉语说得相当流利。她随手拿起一个金黄油亮的圆馕,动作自然大方。

“哦,要……要几个原味的大馕。”穆择被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看得微微一怔,随即回过神,指了指最大的那种馕。他注意到她手腕上戴着一串色彩鲜艳的塑料珠子手链,随着她的动作叮当作响。少女身上那股扑面而来的、如同戈壁滩上未经雕琢的阳光般的鲜活气息,让他这个连日来沉浸在病痛阴霾中的人,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异样感——像长期身处幽暗洞穴的人,突然瞥见洞口洒下的一缕刺目阳光,本能地眯了下眼。但那感觉转瞬即逝,立刻被对沫婉的担忧覆盖。

“好嘞!”少女爽快地应着,动作麻利地拿了几个刚出炉、还烫手的大馕,用干净的牛皮纸包好,递给穆择。“给,热乎的,趁热吃最香!”她笑起来,嘴角扬起,露出洁白的牙齿,脸颊上的红晕更深了些,带着一种纯粹而健康的感染力。

穆择付了钱,接过沉甸甸、热乎乎的馕饼。麦香混合着炭火的焦香直往鼻子里钻。“谢谢。”他道了谢,然后想起古丽院长的嘱托,“对了,请问艾莱依在吗?古丽院长说,她可以带我去药店买药。”

“我就是艾莱依呀!”少女指了指自己,笑容更加灿烂,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古丽阿姨都跟我说啦,买药是吧?药店就在前面拐角,我带你去!”她解下围裙,对里面的老人喊了一句维语,老人笑着点点头。艾莱依像只轻盈的小鹿,几步就跳到了穆择身边,拍了拍手上的面粉,辫子在脑后一晃一晃。“走吧,穆择哥!”

穆择愣了一下,这才将眼前这个充满活力、眼神明亮的少女和“艾莱依”这个名字对应起来。他点点头:“嗯,麻烦你了。”他的语气很平常,没有特别的情绪起伏,只是跟随在她身边,走向药店。他的心思,早已飞回了疗养院那个小小的房间,想着沫婉此刻是否安好,想着陈医生开的药是否有效,想着账户里那点侥幸得来的钱还能支撑多久。艾莱依的存在,就像路边一株生机勃勃的野花,或许引人注目,但此刻,无法在他为沫婉筑起的、沉重而专注的心墙上,留下更深的印记。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带路人,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