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江屿!”我的声音被周围的喧嚣吞没,又尖又细,带着破音的颤抖。我猛地掀开画框上覆盖的深色绒布,那幅凝结了所有心血的油画暴露在刺目的灯光下。画中的少年眼神明亮,仿佛穿透画布,注视着眼前真实的人。“送…送给你!冠军!”我仰着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脸上,滚烫得吓人。

江屿的脚步顿住了。他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褪去,带着胜利后的余晖。他低头,目光落在那幅画上,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瞬,我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惊讶掠过他眼底。然而那点微光转瞬即逝,快得让我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他随意地“哦”了一声,像是收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玩意儿。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接那沉重的画框,只是漫不经心地朝身旁的苏婷偏了偏头,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拿着吧,放休息室桌上就行。”他顺手接过苏婷递来的毛巾,胡乱擦着汗湿的头发,目光已经越过我,投向更远处喧嚣的人群,补充道,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冰锥扎进我鼓膜的血管里,“画得再好能当饭吃吗?又不能替我投三分。”说完,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是那种毫无阴霾、属于胜利者的纯粹笑容。

世界的声音在那一刻骤然消失。

只剩下那句“能当饭吃吗?”在空荡荡的颅腔内疯狂撞击、回响,每一次撞击都带起尖锐的耳鸣。血液从滚烫的脸颊极速褪去,瞬间变得冰凉,手脚麻木得失去了知觉。怀里的画框陡然变得千斤重,冰冷坚硬的木棱死死抵住心口的位置,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我像一尊被骤然抽去灵魂的泥塑,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苏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优越感,伸手过来接画框。

就在苏婷涂着粉色亮片指甲油的手指即将碰到画框边缘的刹那——

“啪!”

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半指战术手套的手,如同迅捷的鹰隼,猛地从斜刺里伸出,五指狠狠扣住画框的侧边,硬生生将它从我麻木僵硬的臂弯里拽了过去!力道之大,带得我一个趔趄。

是许砚。他不知何时挤到了最前面,平日温润平和的脸上此刻罩着一层骇人的寒霜。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冰锥,直直刺向江屿,那里面翻涌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

“江屿!”许砚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清晰地割开嘈杂的背景音,“你的冠军是靠你的手拼来的,不是靠你的嘴!”他猛地将画框高高举起,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捍卫姿态,画中江屿明亮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无比讽刺。“她的才华和心意,”许砚的目光扫过我苍白如纸的脸,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压抑的痛惜,“你这种人,连评价的资格都没有!”

空气凝固了。以我们为中心,一小片诡异的死寂迅速蔓延开来,连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似乎都被按下了暂停键。无数道惊愕、探究、幸灾乐祸的目光聚焦在我们身上。

江屿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盯着许砚,眼神沉了下来,像酝酿着风暴的海面。他捏紧了拳头,指节泛白,那是一种被当众冒犯和挑衅的愤怒。

就在这剑拔弩张、空气都仿佛要爆裂开的一刻——

“轰——!”

那熟悉的、嚣张跋扈的机车引擎轰鸣声再次炸响,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蛮横,瞬间碾碎了体育馆外刚刚沉寂下来的夜色。

一辆通体漆黑的机车如同暗夜的幽灵,咆哮着冲过体育馆侧门外的积水洼,溅起一人高的浑浊水花,以一个极其刁钻又充满力量感的甩尾,稳稳地横停在侧门入口处,恰好拦在人群边缘。引擎低吼着,像一头不耐烦的困兽。

骑手——陈野——长腿一撑地,干脆利落地摘下了头盔。湿漉漉的黑色短发被他随手扒向脑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张线条锐利、带着野性不羁的脸。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滑落。他根本没看场中僵持的江屿和许砚,那双如同荒野孤狼般的眼睛,穿透混乱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僵立如木偶、脸色惨白的我。

他嘴角勾起一个近乎邪气的弧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扬手就将那个还沾着雨水和泥点的黑色机车头盔朝我抛了过来!

“喂!林溪!”他的声音不大,却像砂纸一样粗粝有力,清晰地穿透了所有杂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抗拒的魔力。

我完全是出于本能,手忙脚乱地接住了那个还带着他体温和室外湿冷气息的头盔。很沉,冰冷的触感贴着掌心。

陈野的目光牢牢钉在我脸上,下巴朝他那辆躁动不安的黑色猛兽微微一扬,嘴角的弧度加深,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邪气:“跟不跟我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怀中那幅被许砚夺回后、此刻显得无比讽刺的油画,又扫过我脸上未干的泪痕,最后落回我眼中,补上三个字,斩钉截铁,像淬了火的烙铁狠狠烫下:

“就现在。”

体育馆内顶灯惨白的光线,混合着窗外城市霓虹破碎的倒影,扭曲地涂抹在每一张惊愕的脸上。江屿的愤怒凝固在嘴角,许砚紧握画框的指节泛着青白,苏婷眼中那点怜悯的亮光像针一样刺眼。陈野的声音像淬了火的钩子,死死勾住了我摇摇欲坠的意识。

走?

我的目光茫然地掠过怀中那幅沉甸甸的油画。画框冰冷的棱角抵着心口,画布上,江屿的眼神依旧明亮专注,栩栩如生。就在几个小时前,这双眼睛还是我贫瘠青春里唯一的星光,是我所有卑微仰望的终点。此刻再看,那明亮却像一层虚伪的油彩,覆盖着空洞的内核。那句“能当饭吃吗?”还在颅腔内疯狂回荡,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新的、更深的裂痕。

三百六十五个日夜的凝视,三百六十五张素描堆积起的幻梦。原来在他眼中,不过是不能果腹的废纸一张。

一股滚烫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视野瞬间被汹涌的水汽彻底模糊。没有尖叫,没有质问,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咙里,化作一股无声的、撕裂般的剧痛。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血腥的铁锈味。抱着画框的手指,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嘶啦——”

那声音沉闷而决绝,像钝刀割开厚实的帆布,又像心腔被活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是我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抓在了画布上!

绷紧的画布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第一道裂痕出现了,横贯画中少年英挺的鼻梁。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像蛛网般疯狂蔓延、交错。手指被坚韧的画布边缘割破,温热的液体黏腻地渗出,混着画布上未干的油彩,在掌心洇开一片肮脏、粘稠的污迹。那幅承载了我所有无望爱恋和卑微期待的画像,就在我自己的手中,被硬生生地、缓慢而残忍地撕扯开来。

画布撕裂的声音,盖过了场内残留的喧嚣,也盖过了自己急促的喘息。碎片像凋零的巨大花瓣,沉重地坠落。

其中最大的一块,画着江屿那曾让我无数次心跳加速的、标志性的胜利笑容。此刻,那笑容被裂痕一分为二,扭曲地飘摇着,打着旋儿,最后“啪嗒”一声,轻飘飘地落进门外一片浑浊的雨后积水洼里。

浑浊的泥水立刻贪婪地吞噬了它。油彩在脏水中晕开、变形。那曾经光芒万丈的胜利笑容,在倒影中彻底破碎、溶解,被泥污浸染得面目全非。肮脏的水面上,模糊地晃动着几个影子——江屿僵硬的背影,许砚紧抱着画框残骸的侧影,还有陈野跨坐在机车上、侧头看过来的模糊轮廓。三个男生的身影在水波中扭曲、拉长,最终随着涟漪的平复,渐渐淡去,只剩下那片浮在脏水上的残破笑颜,像一个巨大而无声的嘲讽。

我慢慢弯下腰,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沾着血污和油彩的指尖,徒劳地伸向那片污水中漂浮的碎片。浑浊的泥水漫过指关节,冰凉刺骨。

指尖触碰到的,只有滑腻的淤泥和画布溶解的粘稠触感。

掌心空空如也……

“林溪!” 他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劈开了凝固的空气,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和命令,像溺水者徒劳地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那一声嘶吼撞进我的耳朵,却只换来一阵更深的麻木。它非但没有让我停下,反而像一记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一声轻响。泥水四溅。

那笑容瞬间被浑浊吞噬、扭曲、溶解,像一个被戳破的华丽肥皂泡。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充斥着油彩的刺鼻气味、血锈味和体育馆浑浊的空气。没有任何犹豫,我几乎是扑向陈野的方向,动作快得像是逃离地狱。沾着血污油彩的手指冰冷而颤抖,却异常精准地扣上了那个冰冷沉重的机车头盔。视野瞬间被包裹在一片深色的、带着皮革和机油味道的黑暗里。只有前方头盔面罩透出一点模糊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