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星把博士服的流苏扯断时,指尖还沾着学术年会奖杯的鎏金粉末。后巷的风裹着六月的热浪扑过来,把导师张启明那句 “留本校任教,破格升副高的事包在我身上” 吹得支离破碎。她盯着对方按在自己小臂上的手 —— 那只刚刚在评审会上指点江山的手,此刻正沿着白大褂的纽扣向上滑动,指甲几乎要掐进布料里。
“张教授,” 她的声音比实验室的冰镇试剂还冷,“您办公室的监控,应该拍到了您上周三锁门的动作吧?”
奖杯砸在地上的脆响惊飞了檐下的麻雀。水晶碎屑溅在张启明锃亮的牛津鞋上,像撒了把碎玻璃。林晚星转身就走,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墙角的垃圾桶,带起的废纸卷像一串狼狈的尾巴。手机在口袋里疯响,是母亲林桂枝的视频电话,她直接按了关机键,指尖在打车软件上敲下 “青山村客运站” 时,指腹还残留着奖杯棱角的硌痕。
高铁穿越秦岭隧道时,窗外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林晚星从背包深处翻出个褪色的铁皮盒,里面装着半块压成碎末的茶饼 —— 爷爷临终前塞给她的,枯瘦的手指攥着她的手腕,反复念叨:“咱林家的茶园,是太奶奶用嫁妆换来的,混不下去了就回来……” 那时她只当是老人的絮叨,此刻捻起一撮茶末凑近鼻尖,山雾般的清香漫上来,竟比任何香水都让人心安。
车到站时,暮色已漫过青山村的山脊。村口老槐树的虬枝上挂着 “旧村改造指挥部” 的红条幅,几个纳凉的老人直勾勾盯着她,半晌才有人喊:“这不是老林家的丫头吗?咋瘦得像根茶苗了?”
林晚星刚要答话,一阵引擎轰鸣卷着尘土冲过来。皮卡车斗里的铁锹碰撞着响,副驾驶跳下来个穿迷彩裤的男人,皮肤是被山风腌透的深褐色,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 是村支书周野。她在村里的公告栏见过他的照片,穿着军装的样子英挺,此刻眉眼间却凝着层冰霜。
“你是林晚星?” 他的声音比碾茶的石碾子还硬,手里的卷尺 “啪” 地甩开,金属刻度在夕阳下闪着冷光,“这片茶园划进改造红线了,下周清表,赶紧腾东西。”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脏骤然缩紧。记忆里漫山叠翠的茶树,如今只剩半坡枯黄的枝条,制茶工坊的瓦顶塌了个大洞,锈迹斑斑的铁锅在暮色里泛着死寂的光。爷爷去世五年,这片茶园被前任村主任李建国以 “集体代管” 的名义占着,她只收到过两次含糊的租金转账,加起来不够买半张高铁票。
“周支书,” 林晚星弯腰从石缝里抠出块刻着 “林” 字的界碑,青苔裹着的字迹仍清晰,“民国二十三年的地契,县政府档案馆有备案。您说的红线,怕是画错了。”
周野的眉峰挑了下,显然没料到这文弱女博士会来这么一手。施工队里有人起哄:“李主任说了,这地早归集体了!”“女娃娃懂啥?签字领补偿款得了!”
“我懂你们去年把我家茶树砍了种速生桉,” 林晚星突然提高音量,指着远处山坡的新苗,“那些树的根系已经污染水源,再等两年,全村的井都得变成臭水沟!” 她学的农业生态不是白读的,土壤检测报告早在手机里存了三个月,只是没料到会以这种方式说出来。
人群突然静了,只有风吹过枯枝的沙沙声。周野的目光落在她攥着界碑的手上 —— 那双手白皙得不像干农活的,指节却因用力泛白。他收起卷尺,喉结滚动了两下:“明天带地契去村委会。”
皮卡车扬尘而去时,林晚星才发现后背全是汗。穿花衬衫的胖女人突然从树后钻出来,手里还拎着半袋瓜子,是张翠花 —— 村里有名的 “女村霸”,当年爷爷总说 “翠花这丫头,比小子还能扛事”。
“妹子可算回来了!” 张翠花往地上吐个瓜子壳,花衬衫的下摆沾着泥点,“李建国那老东西早盼着拆你家茶园,好给他赌鬼儿子填窟窿!” 她拉着林晚星往老宅走,一路絮絮叨叨:周野是三年前从部队转业回来的,一回来就清退李建国的亲信,搞旧村改造得罪了不少人;村里留守妇女早想跟着学采茶,可李建国说 “女人家上不了台面”,把补助款全塞给了自己侄子……
老宅的铜锁锈得拧不动,林晚星找块石头砸了半天才打开。院子里的杂草齐腰深,葡萄架塌在墙角,只有堂屋墙上的老照片还挂着 —— 太奶奶背着竹编茶篓站在茶园里,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相框边缘的玻璃裂了道缝,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今晚去我家凑合一晚。” 张翠花拍着胸脯,金镯子在粗黑的手腕上晃悠,“明儿我陪你去村委会,我就不信周野敢不讲理!”
夜深时,林晚星躺在张翠花家的偏房,听见窗外传来竹条碰撞的轻响。她悄悄拉开窗帘,月光下的晒谷场上,周野正蹲在那里编东西。竹篾在他手里翻飞,明明是粗糙的农活,却做得像在摆弄精密仪器。成品渐渐成型,是个巴掌大的竹篮,篮底刻着个歪歪扭扭的 “野” 字。
她突然想起白天他手心的茧子 —— 不是握笔杆的茧,是握枪、握工兵铲、握竹篾磨出的硬茧。手机在这时震动,陌生号码发来短信:“明早带地契来,别听张翠花瞎起哄。”
林晚星盯着那条短信笑了。她从铁皮盒里捏出一撮茶叶,凑近鼻尖时,仿佛听见太奶奶在说:“咱林家的茶,得有人守着。”
窗外的竹条声还在继续,像一首只有青山听得懂的摇篮曲。她不知道,此刻晒谷场上的周野,正对着竹篮里嵌着的半片茶饼发呆 —— 那是去年在茶园废墟里捡到的,饼面上 “晚星” 两个字的刻痕,和他刚编好的竹篮纹样,竟惊人地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