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风峡的阴冷与血腥,仿佛被奔腾的激流彻底冲散,又仿佛只是沉淀到了更深、更暗的渊薮之中。

水流不再狂暴,变得平缓而冰冷。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蜿蜒流淌在远离黑风峡的苍翠山林间。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冠洒下,在水面上跳跃着碎金般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新与泥土的芬芳,与黑风峡的鬼魅景象判若两个世界。

一道青色的流光,自天际悠然划过,速度看似不快,却转瞬即至。流光落在溪畔一块巨大的青石上,显露出一位老者的身影。

老者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道袍,身形清癯,面容慈和,三缕长须飘洒胸前,颇有些仙风道骨。他眼神温润,带着阅尽沧桑后的平和与洞悉,正是天衍宗长老,道号“落阳真人”,元婴初期修为。他刚结束一次短期的云游访友,正欲返回宗门。

落阳真人负手立于青石之上,目光随意地扫过潺潺溪水,欣赏着这山野间的宁静。忽然,他那温润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一丝极淡、极隐晦的气息,混杂在清新的水汽与草木气息中,被他敏锐的神识捕捉到了。

那气息……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冷、死寂,还有一丝几乎被水流冲刷殆尽的……血腥煞气?更深处,似乎还纠缠着某种微弱却精纯的魔气残余?

“嗯?”落阳真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此地距离天衍宗山门已不算太远,向来清静,怎会有如此驳杂且不祥的气息残留?而且,那死气之浓郁,绝非寻常野兽或低阶修士所能拥有。

他循着那丝微弱气息的源头,目光投向溪流下游一处水流稍缓、堆积着枯枝败叶的河湾。

下一刻,落阳真人的身影便如一片落叶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河湾旁。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凛。

一个浑身湿透、衣衫褴褛的少年,正半陷在淤泥和枯叶中。他脸色惨白如纸,毫无生气,嘴唇青紫,胸口几乎没有起伏。身上那件破损不堪的黑色衣物,被暗红色的血污浸透了大半,又被冰冷的溪水泡得发白。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伤口,最可怖的是右臂和左肩,扭曲变形,显然骨骼碎裂严重。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斜贯胸腹,皮肉翻卷,虽被水泡得发白,仍能想象当时的惨烈。少年脸上没有任何遮蔽,那是一张极其年轻、甚至可以说清俊的面容,此刻却因痛苦和失血而扭曲着,透着一股濒死的灰败。

更让落阳真人凝重的是,少年体内气息微弱到了极点,如同风中残烛,且混乱不堪。丹田位置一片死寂,隐隐有崩溃之象;经脉更是寸寸断裂,灵力(或者说残留的某种阴冷能量)散逸殆尽。最致命的是头颅处,一道撞击的痕迹清晰可见,颅骨似乎都产生了细微的裂缝,这正是那浓郁死气的主要来源。

“好重的伤!”落阳真人蹲下身,伸出两指搭在少年冰冷的手腕上,一丝精纯温和的灵力小心翼翼地探入。

灵力甫一进入,落阳真人便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抗拒和混乱。少年体内残留着一股极其阴寒、带着吞噬与毁灭意味的力量根基,虽然微弱,却根深蒂固,与他探入的正道灵力格格不入,甚至本能地试图侵蚀。更麻烦的是,经脉尽断,丹田濒毁,生机如同漏底的沙袋,正在飞速流逝。

“魔功根基?如此精纯阴冷…幽冥殿的路子?”落阳真人阅历何等丰富,瞬间便从那残留的阴寒气息中判断出了大致来历,眉头锁得更紧。再看少年这身伤势,绝非意外,分明是经历了极其惨烈的搏杀,甚至可能是被刻意针对的重创。

一个被幽冥殿培养、根基尽毁、濒临死亡的少年杀手?为何会出现在天衍宗附近?是任务失败被抛弃?还是……另有什么隐情?

种种疑问在落阳真人脑中闪过。若按常理,发现与魔教有染之人,尤其还是疑似幽冥殿的杀手,正道修士大多会选择避而远之,甚至除魔卫道。但落阳真人看着那张年轻得过分、此刻却毫无生气的脸,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微弱到几乎消失的脉搏,心头那一点与道号相合的“落阳余晖”般的恻隐之心,终究还是占了上风。

“唉……”他轻叹一声,温润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悲悯,“如此年轻,便遭此酷烈劫难,根基尽毁,魂魄欲散……相遇即是有缘,岂能见死不救?”

落阳真人不再犹豫。他并指如剑,迅速点在少年心口几处大穴,暂时封住几处最危险的出血点。接着,掌心贴在少年冰冷的额头上,一股精纯浩大、蕴含着勃勃生机的元婴灵力,如同冬日暖阳,温和而坚定地渡入少年体内,强行护住他那即将彻底熄灭的心脉之火。

同时,他另一只手在腰间储物袋一抹,一个莹白如玉的小瓷瓶出现在手中。拔开瓶塞,一股沁人心脾、蕴含着浓郁生命能量的药香顿时弥漫开来。他小心翼翼地倒出一粒龙眼大小、通体碧绿、表面隐隐有丹纹流转的丹药——正是极其珍贵的五品疗伤圣药“九转回春丹”。

“小家伙,能否活命,就看你的造化了。”落阳真人低声自语,将丹药送入少年口中,并用灵力助其化开药力。

磅礴而温和的药力瞬间在少年残破的躯体内化开,配合着落阳真人源源不断渡入的精纯灵力,如同甘霖滋润干涸龟裂的大地,开始艰难地修复那些致命的创伤。碎裂的骨骼在药力和灵力作用下被强行归位、接续;翻卷的皮肉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蠕动愈合;濒临崩溃的丹田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暂时稳固;寸断的经脉也有一丝丝微弱的生机开始萌芽……

然而,那阴寒的魔功根基如同附骨之疽,顽固地盘踞在深处,与药力和灵力隐隐对抗,极大地延缓了修复的速度,也让整个过程充满了凶险。更麻烦的是,落阳真人的灵力在探查少年识海时,感受到的是一片混沌与破碎的黑暗。那颅骨的裂缝,显然重创了神魂,导致记忆区一片狼藉,近乎空白。

“头部受创太重……记忆恐怕……”落阳真人微微摇头,心中了然。这少年即便能救活,过往的一切,包括他的名字、身份、经历,恐怕也如同被狂风吹散的沙堡,难以寻回了。

持续输送了近一炷香的灵力,落阳真人的额头也微微见汗。少年的气息终于稳定了一丝,虽然依旧微弱如游丝,但至少那令人心悸的死气被暂时压制住了,心脉的跳动也稍微有力了一点点。

“此地不宜久留。”落阳真人收回手掌,看着少年惨白的脸上似乎恢复了一丁点极其微弱的血色(尽管依旧难看),略感欣慰。他袍袖一卷,一股柔和的力量将昏迷的少年轻轻托起。

一只受惊的松貂从旁边的灌木丛中窜出,好奇地看了一眼这突然出现的两人,又飞快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落阳真人抱着这具冰冷、残破、充满了谜团的身躯,最后看了一眼少年清俊却毫无知觉的脸庞,眼中神色复杂。

“走吧,小家伙。从今往后,你便叫‘苏砚’吧。”落阳真人低声说道,仿佛在为这无名的少年赋予新生,“苏者,复苏之意;砚者,石心亦可承墨,望你能洗去前尘铅华,在这天衍宗内,寻得一方安宁,重开新生之卷。”

话音落下,青色流光再次腾空而起,比来时快了许多,朝着天衍宗的方向,破空而去。溪流依旧潺潺,阳光依旧温暖,仿佛从未见证过那场残酷的坠亡与悄然的救赎。只有河湾处残留的一点被压倒的草叶和淡淡的血腥气,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而在落阳真人的怀中,那名为“苏砚”的少年,依旧深陷在无边的黑暗与冰冷的深渊里,对即将到来的命运转折,以及那个被赋予的新名字,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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