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是被冻醒的。
一股混合着陈腐稻草、泥土腥气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臭味道直冲鼻腔。寒气像无数根细密的针,穿透他身上那几片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麻布,狠狠扎进骨头缝里。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他那个堆满书籍和电子设备的出租屋天花板,而是一片灰蒙蒙、透着些微惨白亮光的破败屋顶。几根歪斜的木椽支撑着残破的瓦片,几缕冷风正从缝隙里呜呜地灌进来。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到身体,一阵剧烈的酸痛和饥饿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眼前瞬间发黑。他下意识地抬手扶住额头,指尖触到的却是粗糙油腻、虬结成一团的头发,以及额头上一道已经结痂、摸上去硬邦邦的伤口。剧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同时,无数混乱破碎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狠狠冲进他的脑海。
一个同样叫张宇的年轻男人,在冰冷刺骨的渭水河边,被几个手持棍棒的恶丐围着殴打,只为抢夺他怀里揣着的、不知哪里捡来的半块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棍棒雨点般落下,年轻男人拼命护着头,眼神绝望而凶狠,最终后脑挨了重重一击,倒在冰冷的泥水里……画面破碎,接着是另一段:一个简陋但整洁的农家小院,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在熹微的晨光里,一招一式地教导一个少年练习刀法。刀光闪烁,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切开空气的锐利感……还有刀谱,泛黄的纸张,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人体经络图,运劲发力的口诀……
现代的记忆和这具身体残存的记忆猛烈地碰撞、融合。剧烈的头痛让张宇几乎要再次昏厥过去,他死死咬着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醒。他知道了,自己穿越了。从那个信息爆炸、相对安稳的二十一世纪,一头栽进了这个地狱般的时代——明末崇祯年间。一个饿殍遍野、流寇横行、建虏叩关,人命比草芥还贱的乱世。而他,占据了这个刚刚被殴打致死、名叫张宇的年轻乞丐的躯壳。
“呃……”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张宇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身体虚浮无力,腹中火烧火燎的饥饿感几乎要吞噬掉他所有的理智。他环顾四周,这是一处半塌的城隍庙,神像早已残破不堪,蛛网密布。角落里蜷缩着几个和他一样衣衫褴褛的身影,眼神麻木空洞,仿佛早已失去了对痛苦的感知,只剩下求生的本能。
活下去。这个念头前所未有的强烈。他必须活下去。不是为了什么宏图伟业,仅仅是为了不被冻死、饿死,或者像原主一样,被几个饿红了眼的同类活活打死。
他踉跄着走出破庙的断壁残垣。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眼前是陕西西安府城郊的景象,触目惊心。残雪覆盖着污秽的冻土,枯黄的野草顽强地从缝隙里钻出来。远处低矮破败的土坯茅屋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毫无生气。更远处,是西安府那高大的、带着斑驳岁月痕迹的城墙,此刻却像一头疲惫的巨兽趴伏在灰暗的天幕下。官道上行人稀少,个个面黄肌瘦,行色匆匆,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惶恐。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胃袋一阵剧烈的抽搐,提醒着张宇最紧迫的需求。他看到庙旁不远处,一个同样瘦骨嶙峋的老乞丐,正小心翼翼地从一个破瓦罐里,用脏兮兮的手指抠出一点点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熬成的乎糊,往嘴里送。瓦罐旁边,散落着几根刚挖出来的草根。
饥饿瞬间压倒了所有的思考。张宇几乎是凭着本能扑了过去,目标就是那几根沾着泥土的草根。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草根时,一只枯瘦但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那力道极大,像是铁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凶狠。
“滚开!小崽子!”老乞丐的声音嘶哑干涩,浑浊的眼睛里射出饿狼般的光芒,“找死吗?”
手腕上传来的剧痛让张宇闷哼一声。几乎是同时,一股奇异的暖流,或者说是一种深深烙印在这具身体肌肉骨骼中的本能反应,瞬间被激发。老乞丐那凶狠的抓握动作,在他眼中仿佛被放慢分解。手腕的肌肉以一种难以察觉的幅度轻轻一旋,几个指头在老乞丐手腕内侧某个点上一拂而过。
“呃啊!”老乞丐脸上的凶狠瞬间被惊愕和剧痛取代,他怪叫一声,整条手臂如同被电击般猛地一麻,酸软无力,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钳制。
张宇自己也愣住了。刚才那一瞬间的动作,快得连他自己都没完全反应过来。那不是他现代人的意识能做出的动作,是这具身体残留的武艺,是那些刚刚融合进他脑海里的刀谱和招式图谱的本能体现!虽然原主显然没有练到高深处,但这具身体的基础和反应还在!
老乞丐捂着手腕,踉跄后退两步,看向张宇的眼神不再是凶狠,而是充满了惊疑和一丝恐惧。这个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年轻乞丐,怎么突然……他不敢再上前,只是死死护住自己的破瓦罐。
张宇没有再看老乞丐,他迅速抓起地上那几根草根,甚至顾不上拍掉泥土,就塞进嘴里,用尽力气咀嚼起来。苦涩、粗糙、带着浓重的土腥味,但这点微不足道的食物进入胃里,稍稍缓解了那噬人的灼烧感。
他靠在冰冷的断墙上,一边费力地吞咽着,一边剧烈地喘息。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混合着草根的苦涩,让他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点。刚才那一下……他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手掌,手指粗糙,布满老茧,这是一双常年握持武器的手。那些融合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上来——渭河边被殴打的屈辱和愤怒,农家小院里挥汗如雨的苦练,那本被原主父亲临终前郑重托付、藏在破袄夹层里的《破锋刀谱》……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张宇的心头:这身武艺,或许是他在这地狱般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活下去。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有尊严,不能再像一条野狗一样,为了几根草根就去搏命!原主的记忆碎片里,除了武艺,还有对这片土地深沉的、近乎绝望的眷恋,以及对那些肆虐的流寇和关外鞑子的刻骨仇恨。这些情绪如同火星,落进了张宇这个现代灵魂的干柴堆里。
他需要食物,需要力量。这身武艺,就是力量的种子。而这片混乱的土地,最不缺少的,就是获取力量的“机会”——混乱本身,就是机会。
接下来的日子,张宇像一头真正的孤狼,在西安府城郊的废墟和流民聚集地游荡。饥饿是永恒的鞭子,驱使他不停地搜寻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树皮、草根、被人丢弃的残羹冷炙,甚至去翻检那些刚饿死不久的尸体。每一次寻找食物都伴随着危险,饥饿的流民、凶狠的本地地痞、偶尔出来“打草谷”的小股乱兵。每一次冲突,都是一次生死考验,也是一次对这具身体残留武艺的锤炼和唤醒。
他不再像原主那样只凭一股血勇之气硬拼。现代人的思维开始主导,他学会观察环境,利用地形,选择目标。他会刻意避开那些成群结队的凶徒,专门挑选落单的、同样在食物链底端挣扎的地痞下手。目标很简单:抢到一点点食物,或者……抢到一点点钱。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实战,是在一个黄昏。他在一个废弃的磨坊角落,发现了一个蜷缩着的男人,正狼吞虎咽地啃着一块明显是偷来的、半生不熟的肉。那男人身形不高,但眼神凶狠,腰间别着一把生锈的短刀,显然是个混迹底层的泼皮。
饥饿和那股被压抑的戾气瞬间冲垮了张宇的犹豫。他像幽灵一样从阴影里扑出,目标直指那块肉。泼皮的反应极快,怪叫一声,反手就拔出短刀,胡乱地朝张宇刺来。
没有章法,只有凶狠。但在张宇眼中,这凶狠的刺击却带着致命的威胁。几乎是条件反射,他身体猛地一矮,脚步一错,整个人以一种近乎贴地的诡异角度避开了刀锋,同时右手成爪,闪电般扣向泼皮持刀的手腕。指腹精准地压在了某个肌腱连接处,用力一捏。
“啊!”泼皮惨叫一声,短刀脱手飞出。张宇毫不停留,左手顺势一拳,狠狠捣在对方柔软的肋下。泼皮顿时像被抽了骨头一样瘫软下去,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张宇捡起地上的肉块,甚至没多看那泼皮一眼,迅速消失在越来越深的暮色里。靠在冰冷的土墙后,他大口喘息,心脏狂跳。刚才的动作,流畅得让他自己都有些心惊。闪避、擒拿、击打,一气呵成。这不仅仅是身体的记忆,更是融合的记忆碎片里那些图谱和口诀的指引,仿佛有无数个日夜苦练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原主练的是刀法,但拳脚擒拿的根基同样深厚。这《破锋刀谱》讲究的不仅是刀术,更是一种“破锋”的意境——洞察破绽,一击制敌,无论手中是否有刀。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感受着身体深处那股被饥饿和痛苦压制,却依旧顽强涌动的力量。活下去的资本,似乎比他预想的要厚实一些。
食物依旧短缺,但靠着这身渐渐恢复的本事和越来越狠的心性,张宇勉强维持着不被饿死。他开始有意识地往人多的地方凑,不是为了乞讨,而是为了听。城门口的流言,茶肆里的低语,甚至是城墙根下兵丁的抱怨,都是信息的来源。
他知道了现在的大致时间:崇祯十一年(1638年)冬末。一个在史书上留下浓重血色印记的年份。
他知道了李自成的大军刚刚在潼关被洪承畴和孙传庭联手击败,损失惨重,但并未覆灭,残余主力遁入商洛山中,像受伤的野兽舔舐伤口,随时可能再次扑出。
他知道了关外的建虏(清军)在皇太极的指挥下,刚刚发动了第四次大规模入寇,兵锋直指京畿,掳掠人口牲畜无数。朝廷精锐被牵制在辽东和京畿,内地空虚。
他更知道了陕西连年大旱,蝗灾、瘟疫接踵而至,官府催逼赋税却丝毫不减,十室九空,易子而食已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传说,而是每天都在上演的惨剧。
绝望像瘟疫一样蔓延。但张宇的心,却在绝望的土壤里,滋生出一股冰冷的火焰。乱世,人命如草芥。但乱世,也是打破一切规则、重塑一切秩序的时候。他需要力量,更强的力量,不仅仅是个人的勇武。他需要同伴,需要立足之地。这身武艺,是他唯一的敲门砖。
他刻意打探着消息。终于,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傍晚,他从几个围在火堆旁烤火取暖的、像是走镖汉子打扮的人口中,听到了一个有用的信息。
“……听说了吗?‘断山刀’秦老六栽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压低了声音。
“秦老六?那个在终南山一带独来独往,一手快刀连陕南响马都忌惮三分的秦老六?”另一个瘦高个惊讶地问。
“就是他!娘的,也是倒霉催的。听说前些日子在蓝田附近,遇到了一股李闯溃兵,那帮杀才跟疯狗一样,百十号人!秦老六再能打,双拳难敌四手啊!听说受了重伤,躲进了老君峪那边的一个山洞里,怕是……够呛了。”络腮胡唏嘘道。
“啧,可惜了。”瘦高个摇头,“那秦老六脾气是怪了点,独得很,看谁都不顺眼,但手上功夫是真硬气,算条汉子。”
“谁说不是呢……”
断山刀,秦老六?独来独往,一手快刀?重伤躲藏?张宇靠在阴影里,默默咀嚼着这几个关键词。一个念头在他心中迅速成形:机会!
一个孤身的高手,重伤垂危,身陷绝境。这简直是上天送到他面前的机缘!如果能救下他……不仅能得到一个强有力的臂助,更能借此敲开那个他隐约窥见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属于真正强者的世界大门!
没有丝毫犹豫,张宇站起身,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昏暗的暮色中,朝着终南山的方向走去。寒冷、饥饿、长途跋涉的风险,此刻都变得微不足道。他必须找到秦老六。这是他在这个乱世棋盘上,落下的第一颗真正有分量的棋子。每一步都踏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和残雪的山路上,薄薄的破草鞋早已被磨穿,脚底被尖锐的石子硌得生疼,但他仿佛感觉不到。身体里那股被饥饿和寒冷压榨出的最后力气,混合着记忆中那些图谱带来的奇异热流,支撑着他不断前行。终南山老君峪,这个名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他心里。
跋涉了两天一夜,靠着沿途搜寻的草根树皮和一点点运气——在一个废弃的猎户小屋角落里找到了一小捧发霉的陈粮——张宇终于摸到了老君峪附近。这片区域山势陡峭,林木更加幽深,人迹罕至。空气里除了松柏的冷香,还隐隐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腥膻和……血腥气。
他像一只真正的野兽,放轻脚步,伏低身体,利用山石和灌木的掩护,一点点向血腥味飘来的方向搜索。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声响,掩盖了他细微的动静。他的感官被提升到极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他看到了目标。
那是一个隐蔽在山崖裂缝下的浅洞,洞口被几块嶙峋的山石和倒伏的枯树半掩着。洞口附近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布片、凝固发黑的血迹,还有几具……尸体。
三具尸体。看穿着打扮,破烂肮脏,带着明显的流寇特征。其中一具仰面朝天,喉咙被利落地切开,血已流尽;另一具趴在地上,后心插着一把断掉的腰刀;还有一具蜷缩在洞口附近,胸口塌陷下去一大块,像是被重物狠狠砸击过。尸体已经开始散发出腐败的臭味,引来几只黑乎乎的乌鸦在附近盘旋,发出刺耳的“呱呱”声。
张宇的心沉了下去。看这情形,秦老六确实遭遇了溃兵,而且经过了极其惨烈的搏杀。他……还活着吗?
他屏住呼吸,更加小心地靠近洞口。那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败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他侧耳倾听,洞里死寂一片,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咚咚作响。
是陷阱?还是秦老六已经……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矮身,从两块山石间的缝隙里,如同狸猫般敏捷地钻了进去。洞内光线昏暗,一股浓烈的血腥、汗臭和伤口溃烂的恶臭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窒息。
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光,他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蜷缩在洞壁最深的角落里,背对着洞口,一动不动。那人身上裹着一件破烂的、被血染得看不出颜色的棉袄,肩膀处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露出的伤口肿胀发黑,流着黄绿色的脓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面,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
张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贴着冰冷的石壁,缓缓移动脚步,目光死死锁定那个身影。右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那里别着一把从泼皮那里夺来的生锈短刀。
就在他离那身影还有几步远的时候,那“尸体”动了!
快!快得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残影!一股凌厉的劲风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死亡的气息,直扑张宇面门!那是一把刀!一把只剩下半截、却依旧闪烁着慑人寒光的断刀!
杀意!纯粹、冰冷、如同实质的杀意瞬间将张宇笼罩!那是濒死野兽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反扑!
电光火石间,张宇根本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和这具身体融合的本能同时爆发!他没有后退,反而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身体诡异地一拧,那致命的刀锋几乎是贴着他的颈侧皮肤擦过!冰冷的刀气激得他汗毛倒竖!同时,他的左手如同毒蛇出洞,精准地扣向对方持刀的手腕!指尖灌注了全身的力气,狠狠戳向对方手腕内侧的穴位!
“哼!”一声闷哼传来。
那断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袭击者高大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支撑他的最后一股力量也被抽走,软软地向后倒去,重重地撞在洞壁上,发出痛苦的呻吟。
张宇惊魂未定,大口喘息着,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刚才那一瞬,他几乎嗅到了死亡的味道!他死死盯着对方,这才看清袭击者的面容。
一张棱角分明、布满风霜沟壑的脸,此刻因剧痛和失血而扭曲着,脸色灰败,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那双眼睛,即使在虚弱和剧痛中,依旧像两把淬了火的刀子,凶狠、桀骜、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死死地盯着张宇。
“你……是谁?”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张宇定了定神,压下翻涌的气血。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把断刀,刀身沉重,刀柄上缠着磨损的布条,握在手里透着一股冰冷的煞气。他没有回答秦老六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断山刀,秦老六?”
那双凶狠的眼睛眯了起来,警惕更甚:“是又如何?小崽子,趁老子还有口气,赶紧滚!不然……”他试图挣扎起身,但肩膀和腿部的剧痛让他再次闷哼一声,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
张宇的目光扫过他肿胀发黑、流着脓血的肩膀伤口,还有那条明显被打断、只用几根木棍和破布条勉强固定的腿。伤势比想象中更重,失血过多,伤口严重感染,加上饥饿和寒冷……这人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不然怎样?”张宇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丝刻意装出来的冷硬,“再给我一刀?你还有力气吗?”他掂了掂手里的断刀,走到洞口附近,用刀小心地拨开那几具流寇尸体旁散落的东西。一个瘪瘪的水囊,一个同样干瘪、沾着血迹的粗布粮袋。
他拿起水囊晃了晃,里面空空如也。又解开粮袋,里面只剩下薄薄一层混杂着泥沙的粗粝麦麸,还有一小块硬邦邦、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做的干粮,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怪味。
张宇的心沉得更深了。情况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秦老六不仅重伤,而且弹尽粮绝,离死真的只差一口气了。
他拿着那点可怜的“食物”和水囊,走到洞外一处背风的石壁下。那里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小小凹坑,里面积着一点浑浊的雨水。他用短刀小心地刮掉水面的浮沫和脏东西,将水囊灌满。然后,他蹲下身,用刀鞘费力地在地上刨开冻土,挖出一个浅浅的土坑,又去附近收集了一些相对干燥的枯枝败叶。
秦老六靠在冰冷的洞壁上,那双锐利的眼睛一直死死地跟着张宇的身影,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眼神里充满了警惕、疑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
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身手诡异得不像话。刚才那一下擒拿,快、准、狠,直击要害,绝非普通的江湖把式,带着军伍擒拿的影子,又有些不同。他是什么人?流寇的探子?官府的爪牙?还是……他不敢想。
很快,张宇抱着枯枝回来了。他在洞内靠近洞口、既能通风又相对避风的地方,用那点枯枝生起了一小堆篝火。橘黄色的火焰跳跃起来,带来了久违的、令人几乎落泪的暖意,也驱散了一小部分洞内令人窒息的恶臭。
张宇将水囊架在火堆旁的石头上加热。然后,他拿起那块黑硬的干粮,用断刀仔细地刮掉表面沾着的泥沙和可疑的污渍,再小心地切成两半。将其中一半丢进正在加热的水囊里。另一边,他走到秦老六面前,递了过去。
“吃。”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秦老六死死盯着那块黑乎乎的东西,又抬眼看看张宇那张同样沾满污垢、却异常年轻和冷静的脸。饥饿感如同毒虫噬咬着他的胃。尊严?在活下去面前,一文不值。他艰难地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一把抓过干粮,塞进嘴里,用尽力气咀嚼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张宇没再看他,回到火堆旁,盯着那微微冒气的水囊。等水稍温,他取下水囊,自己先喝了一小口。温热浑浊的水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干粮的怪味滑下喉咙,虽然难以下咽,但一股暖流瞬间在冰冷的身体里扩散开。
他拿着水囊和另一半煮得稍微软烂些的糊糊,再次走到秦老六面前:“喝点水,把这个也吃了。”
秦老六没有犹豫,接过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又接过那团糊糊,三两下塞进嘴里。做完这一切,他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息,脸上恢复了一点点血色,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盯着张宇:“为什么?”
张宇在火堆旁坐下,拨弄了一下火苗,让火焰更旺一些。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异常沉稳的侧脸。
“不为什么。”张宇的声音在噼啪作响的火堆声中显得有些低沉,“看你还能挥刀,死了可惜。”
这个回答出乎秦老六的意料。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咀嚼这句话的分量,随即发出一声短促而嘶哑的冷笑:“呵……小崽子,口气不小。老子这伤,神仙难救。烂透了。”他用下巴点了点自己肿胀流脓的肩膀,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自嘲,“你就算有药,也救不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张宇头也没抬,专注地盯着火苗,“烂肉得剜掉。”
秦老六瞳孔猛地一缩。剜肉疗伤?在这荒山野岭?没有麻药,没有金疮药?这小子是疯子,还是……他真有把握?他盯着张宇那张被火光映得明暗不定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到一丝疯狂或戏谑,但只看到一片近乎磐石的平静。
“你……”秦老六刚想说什么,张宇已经站起身,拿着那把断刀走了过来。
“忍着点。”张宇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蹲下身,借着火光仔细查看秦老六肩膀的伤口。肿胀发黑,边缘的皮肉已经坏死,脓液从深处不断渗出,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伤势确实非常严重,感染已经深入肌理。
秦老六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看着张宇用断刀在火堆上反复烤灼刀尖,直到那铁器在火焰中发出暗红的光泽。死亡的阴影和剧痛的预感让他身体微微颤抖,但那双眼睛却死死盯着张宇的动作,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赌徒般的疯狂光芒。
“来吧!”秦老六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猛地咬紧牙关,将头狠狠扭向一边。
张宇不再说话。他左手猛地按住秦老六没有受伤的肩头,五指如同铁箍,巨大的力量让秦老六瞬间无法动弹。右手那烧得暗红的断刀刀尖,快如闪电般刺入肿胀的伤口边缘!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惨嚎从秦老六喉咙里迸发出来!他浑身剧烈地抽搐,额头、脖颈上瞬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一股焦糊的恶臭伴随着皮肉被烧灼的滋滋声弥漫开来。
张宇的眼神冰冷如铁,手腕极其稳定,没有丝毫颤抖。刀尖精准地划过、挑开、剜除那些腐败发黑的烂肉。脓血混合着焦糊的组织液汩汩涌出。每一下动作都带来秦老六身体剧烈的痉挛和压抑不住的闷哼。整个山洞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烧灼的滋滋声和令人牙酸的切割声。
时间仿佛凝固。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块明显坏死的腐肉被彻底剜除,露出里面鲜红、但依旧渗着脓血和黄色液体的深层组织时,张宇停下了动作。他迅速将刀尖再次在火上烧灼消毒,然后飞快地割下自己身上相对干净些的里衣下摆,撕成布条。
“水!”他低喝一声。
秦老六几乎虚脱,浑身被冷汗湿透,听到声音才勉强睁开眼,艰难地将水囊递过去。
张宇用温热的水小心地冲洗掉伤口周围的脓血和焦糊物,水流冲过暴露的肌肉和神经,带来新一轮钻心的剧痛,秦老六的身体又是一阵抽搐,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冲洗干净后,张宇将那些布条紧紧缠绕在伤口上,用力勒紧,暂时止住血。
做完这一切,张宇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靠着洞壁坐下,拿起水囊,自己灌了一大口,然后递给几乎虚脱的秦老六。
秦老六接过水囊,手还在微微颤抖,他猛灌了几口,才稍稍平复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肩膀上被重新包扎过的伤口,虽然依旧剧痛难忍,但那股令人窒息的肿胀感和持续的高热似乎……稍稍减轻了一些?更重要的是,那深入骨髓的腐败恶臭,被布条隔绝了大半。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张宇。火光下,年轻人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一丝疲惫,但那份平静和坚毅却丝毫未减。
“你……”秦老六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到底是谁?这手法……不像普通郎中。”
张宇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听说过渭水张家吗?”
秦老六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出一丝精光,死死盯住张宇:“渭水张家?‘破锋刀’张铎是你什么人?”
“家父。”张宇吐出两个字,语气带着一丝刻意流露的沉重。这是他从原主融合的记忆碎片里抓取的最关键的信息。渭水张家,曾是陕西军户,祖上随戚继光抗倭,习得一手“破锋刀法”,讲究快、准、狠,破敌锋锐。张铎,是原主的父亲,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低级军官,在几年前一次与流寇的小规模冲突中阵亡。家道中落,原主才流落成了乞丐。这身份,在这乱世,足够解释他身上的武艺和些许见识,也足够引起秦老六这种江湖人物的共鸣。
“张铎……”秦老六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复杂,有追忆,有惋惜,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原来是他。难怪……难怪你刚才那一下擒拿,有‘破锋’的影子……他,可惜了。好汉子。”他的语气缓和下来,那份浓烈的戒备和敌意,消散了大半。在这乱世,同是天涯沦落人,又带着几分同乡前辈的渊源,天然的隔阂被打破了。
“家父常提起‘断山刀’秦六爷的威名。”张宇适时地补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敬重,“说六爷的快刀,是陕地一绝。”
秦老六脸上露出一丝苦笑,随即又被剧痛扭曲:“威名?呵……差点栽在一群土鸡瓦狗手里,成了这山沟里的烂肉。要不是你小子……”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沉默了片刻,他看着跳跃的火光,声音低沉下来:“世道真他娘的变了。李闯那帮杂碎,打不过官军,就祸害老百姓,跟蝗虫一样……还有关外的建虏……这大明……”他摇摇头,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语气里的绝望和悲凉,却比任何言语都沉重。
张宇拨弄着火堆,让火焰更旺一些,驱散着洞内越来越浓的寒意和死亡气息。“所以,六爷,你得活着。”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活着,才能让刀再快起来。活着,才能让那些杂碎,付出血的代价。”
秦老六的身体微微一震。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张宇。火光跳跃,映照在年轻人的侧脸上,那平静的眼底深处,似乎燃着一簇冰冷的火焰,一种他从未在如此年轻的面孔上见过的、近乎磐石的决绝和……野心?
“血债……血偿?”秦老六低声重复着,咀嚼着这四个字的分量。一股沉寂已久的血气,似乎在胸中缓缓复苏。他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笑容,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好小子……张铎有后!老子这条命,算你捡回来的了!”
张宇看着秦老六眼中重新燃起的凶悍光芒,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第一颗钉子,钉下了。这乱世棋盘上,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拿起水囊,递给秦老六:“省着点喝,我去看看能不能再找点吃的和水。天亮前回来。”
他站起身,拿起那把断刀,身影再次融入洞外的黑暗和寒风之中。前方依旧是无尽的艰难险阻,但一条路,已经在脚下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