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晨光刚透窗纸,云逸尘已立于水盆前。

他掬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喉间还残留着昨夜嚼碎纸笺的苦涩。瓷碗搁在案角,里头是漱口吐出的残液,泛着淡青微光。他取出一片薄如蝉翼的药试纸,轻轻点入水中,纸面瞬间浮起细密红斑,形如蛛网。

鬼面兰花粉确实含麻痹之毒,但剂量极轻,不伤人,只扰神识——这哪是警告,分明是引路的饵。

他盯着那点青光,忽然冷笑:“想让我盯住禁地?行啊,那咱们就去瞧瞧,谁在装神弄鬼。”

换上药童灰袍,他拎起药箱步入前院。今日轮值清点药库账目,正是走动的好由头。

前厅人来人往,管家正与几位管事核对冬储药材损耗。云逸尘低头拨打算盘,耳朵却竖得比笔尖还直。

“癸亥年冬,雪灾连月,冰蚕草冻死大半,损耗计三百二十七斤。”管家翻着册子,语气平淡。

话音未落,一旁老仆赵伯手一抖,托盘中药匣“哐当”落地,碎了一地茯苓片。

“老东西,眼瞎手残!”管家怒斥。

赵伯慌忙跪地收拾,头垂得极低,右手小指却不自觉蜷缩,指尖一道焦黑疤痕在晨光下格外刺眼——那不是寻常烫伤,是烈焰灼穿皮肉、直烙骨节的痕迹。

云逸尘眼角微跳。

焚尸谷的火墙,据传是地脉炎阵所发,温度足以熔铁化石。能活下来的人,手上必有这般伤。

他不动声色,只低声问:“赵伯,这茯苓碎了,可要重称?”

赵伯头也不抬:“不……不必,我自去补。”

说完匆匆退下,背影微颤,像是被什么压弯了脊梁。

云逸尘记下他离去的方向——后山偏院,紧挨禁地。

午时将至,他寻到苏瑶月,躬身行礼:“姑娘,老夫人昨夜咳得厉害,我翻古方时见有‘玄霜引’一药,需查《寒毒辑要》核对配伍,可否借执事腰牌一用?”

苏瑶月略一迟疑:“你怎知此书在藏书阁?”

“早年随师父学医,曾听提过一句‘苏家藏四域旧典,医武双绝’。”他语气谦恭,“若非急用,也不敢开口。”

她凝视他片刻,终是点头,取出一枚青玉腰牌递来:“只许在外阁查阅,不可入内秘区。一个时辰后,我来收牌。”

“明白。”

藏书阁分内外两区,外阁藏通用典籍,内阁需长老亲启。巡守每半个时辰换岗,交接时阵法切换,有三息间隙。

云逸尘掐准时间,持牌入阁。

外阁书架林立,他佯装翻找《寒毒辑要》,实则目光扫过《四域纪年》——那本记录各大世家大事的编年册。

抽出一卷,翻至“癸亥年”条目。

半页墨迹被浓墨涂抹,仅余残句:

“……苏氏动‘玄’……阵启,地火焚三日。”

他心头一震。

玄霜令,地脉炎阵,火焚三日——与密信所言,分毫不差。

更诡异的是,书页边缘虫蛀成痕,弯弯曲曲,竟似一条盘蛇。

他指尖轻抚那痕迹,忽觉一丝凉意渗入皮肤——这蛀痕,像是被人用毒虫刻意引导啃噬而成。

慕容家素来行事隐秘,此次留下这般线索,究竟是真心相助,还是另有所图?若是真心相助,为何不直接挑明?若是另有所图,又为何指向苏家……这蛊纹若非刻意为之,绝难形成如此规整的蛇形轨迹,可他们究竟想让我看见什么?

他迅速合书,正欲再查他册,忽听门外脚步声近。

是苏瑶月。

他立即将书归位,取出《寒毒辑要》捧在手中,低头默读。

她推门而入,目光扫过书架:“可找到了?”

“找到了。”他递上书页一角,“‘玄霜引’需配雪心兰,我怕用错量,特来核对。”

她接过翻看,点头:“你谨慎些好。”

转身欲走,又顿住:“你今日……似乎格外沉默。”

“昨夜没睡好。”他笑了笑,“梦见师父训我药理背得不熟。”

她轻哼一声:“装什么老实人。”

话落,人已出门。

云逸尘望着她背影,笑意渐敛。

她越是温柔,他越不敢信。

信中说苏家动手,可她若知情,怎会毫无防备地借他腰牌?若不知情,那昨夜送信之人,又为何要将线索引向她家?

谜团越扯越大,像一张浸了毒的网。

他决定再试一次。

傍晚药库分发药材,他当众翻出一册泛黄旧方,故意叹道:“这‘云家回春散’配伍精妙,可惜失传多年,不然倒能救几个重症。”

此言一出,两名管事皆摇头不知。

唯有赵伯,脸色骤变,手中药戥“当啷”落地。

他慌忙拾起,额头已见冷汗。

云逸尘假装没看见,只继续翻方:“听说云家灭门那年,还有人偷偷藏了药方?”

“胡说!”赵伯突然低吼,随即意识到失态,忙低头,“云家……早该绝了,哪还有什么药方。”

说完,转身快步离去。

云逸尘站在原地,目光却已锁死他背影。

那句“早该绝了”,说得太急,太狠,反倒露了马脚。

夜里,他潜至后山偏院外。

赵伯屋内灯影摇曳,人影独坐,似在饮酒。窗纸映出他抬手动作,酒杯举到一半,手却剧烈颤抖,几滴酒洒在桌上。

接着,他喃喃自语:“那夜火光……照得整个山谷如白昼……我躲在石缝里,听见惨叫……可我不敢动……动了就是死……”

云逸尘屏息。

这老仆,果然是目击者。

他正欲靠近细听,忽觉袖中玉佩一烫。

低头看去,那裂痕深处,金纹又闪了一瞬,旋即消失。

与此同时,赵伯屋内灯火骤灭。

云逸尘迅速藏身树后。

片刻,窗棂轻响,赵伯翻窗而出,怀里似揣着什么东西,快步朝禁地方向走去。

三更夜,禁地不开,守卫森严,他去那儿做什么?

云逸尘悄然尾随。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竹林,绕过药田,来到禁地外墙。赵伯四顾无人,从怀中取出一块青铜片,贴在墙上某处。墙面微光一闪,竟现出一道暗门。

他闪身而入,门随即闭合,仿佛从未开启。

云逸尘上前,指尖轻触墙面——无痕,无阵,唯有极淡的青色粉末沾在指尖。

鬼面兰花粉。

又是这玩意。

他闭眼凝神,以葬仙谷所学感应气息残留。片刻,他察觉墙内有微弱药香混着铁锈味——那是陈年血迹与防腐药草的混合气息。

这禁地,不止有毒花,还有秘密。

他正欲寻法潜入,忽觉背后寒意袭来。

不是杀气,是某种被窥视的感觉。

他猛地回头。

林间空荡,月光洒地,唯有草叶微动。

他缓缓抬手,摸向药箱底层——匕首还在。

可就在这刹那,他听见一声极轻的“咔”响。

像是玉佩内部,裂痕又深了一分。

他低头,袖中玉佩正微微发烫,裂口处渗出一丝血线,顺着袖管滑下,滴在墙根。

血珠落地,竟未散开,反而如活物般,缓缓爬行三寸,没入一道极细的石缝。

缝中,隐约浮起半枚云纹印记。

与他掌心烙印,如出一辙。

云逸尘盯着那半枚云纹印记,心中一震。这印记与他掌心烙印一模一样,当年他在家族遇难现场意外获得这烙印,一直不知其意,只知每逢血引便会有异动,没想到今日在此处又见到了同样的印记,这其中定有隐情——莫非云家灭门之案,竟与这禁地、与苏家的地脉炎阵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