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尚未完全褪去,城市边缘的顶级酒店套房——“帝景云端”——却已被一种刻意营造的、冰冷刺骨的氛围所笼罩。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远处那抹冲天火光可能映照进来的任何一丝痕迹。巨大的水晶吊灯只开了最微弱的一档,在昂贵的大理石地面上投下幽暗、扭曲的光影。空气中残留着高级雪茄的余味,混合着皮革家具和一种近乎凝固的死寂。
陈帆坐在宽大的意大利真皮沙发里,背对着门口那片象征性的黑暗。他身上还是昨晚离开家时那套深灰色西装,只是此刻领带被粗暴地扯开,松垮地挂在脖子上,昂贵的西装外套皱巴巴地扔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他的头发不再一丝不苟,几缕碎发散落在额前,甚至有些油腻。但这并非真正的狼狈,而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视觉语言的一部分。
他面前摊开着一份连夜赶制的新闻稿草稿,标题触目惊心:《天使之翼总裁陈帆痛失爱妻幼子,平安夜惨剧震惊全城!》。旁边散落着平板电脑,屏幕上滚动着社交媒体上关于“林薇别墅火灾”的实时热搜和零星报道,配图大多是模糊的消防车灯光和浓烟滚滚的建筑轮廓。
他拿起手机,屏幕幽幽的蓝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指尖滑动,拨通了一个没有存储名字的号码。等待音只响了一声就被迅速接起。
“喂?” 一个刻意压低、带着一丝紧张和慵懒的女声传来,背景音里似乎还有轻柔的音乐。
“是我。” 陈帆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疲惫感,与昨晚离开家时的敷衍截然不同,却同样不真实。“那边……怎么样了?” 他省略了主语,但双方都心知肚明。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是柳依依带着一丝兴奋和邀功的语气:“帆哥,放心,妥了!火势根本控制不住,消防队到的时候,主卧和儿童房那边都烧塌了!我的人亲眼看着张强撤的,他机灵得很,绕了好几圈才消失的。现在……估计早跑没影了。” 她顿了顿,声音带上点黏腻,“帆哥,你还好吗?我……我好担心你。”
陈帆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冰冷的厌恶,但语气却变得异常“温柔”和“脆弱”:“依依……别担心我。我现在……心都碎了……薇薇……安安乐乐……他们……”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仿佛被巨大的悲痛扼住了喉咙,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沉重的抽气声,像濒临崩溃的人强行维持最后一丝体面。“我不敢想……不敢想他们最后……”
“帆哥!你别这样!你要坚强啊!” 柳依依的声音立刻充满了“心疼”和“焦急”,仿佛真的在为他肝肠寸断,“公司还需要你!你一定要挺住!为了薇薇姐,为了孩子们,你也得撑下去啊!” 她的劝慰听起来情真意切,却带着一种迫不及待想要取代位置的热切。
“我知道……我知道……” 陈帆的声音更加“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泪水随时会决堤,“只是……一想到他们……就在那个房子里……而我……而我昨晚还因为工作……没能陪在他们身边……” 他再次停顿,让自责和悔恨的情绪在沉默中发酵,然后深吸一口气,强行“振作”起来,声音里带上一种悲壮的“坚定”,“依依,谢谢你。现在,帮我做件事。”
“帆哥你说!” 柳依依立刻应道。
“联系‘新锐传媒’的李总,‘都市快线’的王主任,还有那几个最有影响力的情感博主和财经大V。告诉他们,我……我稍后会召开一个紧急发布会,回应这场……这场无法形容的悲剧。请他们务必……务必客观报道。另外,” 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变得冰冷清晰,与刚才的“悲痛”判若两人,“把我们准备好的那份,关于薇薇名下股份和信托基金的文件扫描件,匿名发给‘金融内参’的老马。标题就写‘天使之翼未来归属存疑?痛失主心骨,陈帆或将面临遗产纠纷’。记住,匿名。”
柳依依心领神会,声音也染上一丝兴奋:“明白!帆哥,我马上去办!你放心,舆论一定站在你这边!你……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她不忘最后再“深情”叮嘱一句。
电话挂断。套房内瞬间恢复了死寂。陈帆脸上那刻意表演的悲痛、脆弱和深情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漠然。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猛地拉开厚重的丝绒窗帘一角。
远处,城市的天际线刚刚苏醒,泛起鱼肚白。而在那个特定的方向,虽然被高楼阻隔视线,但他知道,那片象征着他“痛苦根源”的废墟之上,浓烟或许还未完全散尽。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方向,眼神里没有一丝涟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手机再次震动,是助理小王打来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嘶哑和小心翼翼:“陈总,记者们已经陆续到达酒店三楼的‘碧海’厅了。公关部的人在现场维持秩序。还有……林董和林夫人……他们……他们联系不上您,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他们……情绪非常激动,正在赶往现场的路上……”
陈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知道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让公关部的人安抚好记者情绪,发布会准时开始。至于林董和林夫人……” 他停顿片刻,声音里瞬间注满了“沉痛”和“理解”,“他们失去了唯一的女儿和外孙,这种痛苦……我能想象。请务必……务必以最尊重的态度接待他们,安排他们坐在前排。他们是薇薇的父母,也是我的……家人。”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
他挂断电话,走向套房内巨大的衣帽间。里面挂满了熨烫平整的高级西装。他毫不犹豫地掠过那些深色、稳重的款式,最终挑选了一套近乎黑色的藏青西装。没有领带,白衬衫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敞开着,露出一点锁骨。他对着镜子,拿起一小瓶特制的滴眼液,熟练地滴了几滴在眼睛里,瞬间,那双冰冷锐利的眼睛便泛起了刺目的红血丝,眼睑也微微红肿起来,配上他刻意维持的憔悴神态,活脱脱一个被巨大悲痛瞬间击垮的男人形象。
他伸出手指,用力揉搓了几下脸颊,让皮肤显得更加苍白和缺乏生气。然后,他对着镜子,嘴角向下撇,眉心紧锁,眼神放空,酝酿着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麻木。他反复练习了几个表情——面对镜头时瞬间的失神,强忍泪水的微颤嘴唇,听到尖锐问题时的痛苦闭眼……每一个细节都精准到位,足以骗过最苛刻的镜头和最富同情心的观众。
时间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镜子里那个深情、悲痛、濒临崩溃却强撑着的“鳏夫”形象已然定格。他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满意,然后转身,大步走向那场为他精心搭建的“悲情”舞台。
三楼“碧海”厅。
临时布置的发布会现场气氛沉重压抑。长枪短炮的镜头对准了前方孤零零的发言台,闪光灯如同密集的闪电,将整个空间映照得惨白一片。记者们低声交谈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猎奇、同情和职业性探究的复杂情绪。前排预留的位置上,林薇的父母——林国栋和方雅茹——互相搀扶着坐在那里。林国栋脸色铁青,紧抿着嘴唇,浑浊的双眼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空荡荡的发言台,仿佛要将它烧穿。方雅茹则完全垮了,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头发凌乱,眼睛肿得像核桃,无声的泪水不断滑落,整个人都在无法控制地颤抖。他们周围站着几个酒店工作人员和公关人员,小心翼翼地试图递上纸巾和水,但都被无声地拒绝了。
当侧门打开,陈帆的身影出现时,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相机快门的疯狂咔嚓声。他低着头,步履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耗尽了全身力气。那身藏青色的西装在闪光灯下显得异常沉重,敞开的领口和苍白的脸色是无声的控诉。他走上发言台,没有立刻抬头,只是双手紧紧撑在桌面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肩膀似乎在微微耸动。
足足沉默了十几秒,这死寂的十几秒里,只有闪光灯在疯狂闪烁。终于,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布满骇人红血丝、肿胀含泪的眼睛瞬间暴露在所有人面前。他看向台下,目光似乎没有焦点,扫过一张张或同情或探究的脸,最后落在了前排岳父岳母身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愧疚和一种寻求理解的绝望。
“各位……媒体朋友……”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刚一开口,就仿佛被巨大的悲伤扼住,不得不停顿下来,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强忍着什么。台下响起一片同情的唏嘘声。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得以继续,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今天……本该是我和我的妻子薇薇、我们可爱的双胞胎安安和乐乐……一起迎接圣诞朝阳的日子……” 他的声音再次哽咽,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憔悴的脸颊滑落。他没有擦拭,任凭泪水流淌,这真实(表演)的泪水瞬间击中了无数人的心。“可是……一场……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一场无情的大火……夺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
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身体晃了晃,仿佛随时会倒下。台下的方雅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悲鸣,把头埋在林国栋的肩上。林国栋用力搂住妻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台上流泪的陈帆,眼神锐利如刀,充满了审视和无法言喻的痛楚。
陈帆再次睁开眼,泪眼朦胧,眼神空洞而破碎:“昨晚……我因为一个重要的跨国项目会议……不得不离开了家……离开了我深爱的妻子和孩子……我答应他们……忙完就回去陪他们……我甚至……甚至没能……没能陪他们拆完所有的圣诞礼物……”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悔恨,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泪,“如果我……如果我当时在家……也许……也许我能救他们出来……也许……”
他再也说不下去,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整个会场一片寂静,只有相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工作,记录下这位“深情丈夫”、“悲痛父亲”最“真实”的崩溃瞬间。
几分钟后,在公关经理的低声安抚和递上纸巾的帮助下,陈帆似乎才勉强找回了一丝力气。他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脸,但泪水依旧止不住地流。他重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悲壮的决心和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光芒: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无法挽回……无法弥补我心中万分之一的痛苦和愧疚……但是!” 他猛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决绝,“我的妻子薇薇,她不仅是我的爱人,更是‘天使之翼’的联合创始人!她用她的才华、心血和嫁妆,和我一起白手起家,才有了今天的‘天使之翼’!我的孩子们安安和乐乐,他们是上天赐予我最珍贵的礼物,是薇薇留给我最美好的延续!”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再次颤抖,“为了他们!为了薇薇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天使之翼’!为了不让所有关心爱护薇薇、关心‘天使之翼’的人失望!我,陈帆,在此发誓——”
他挺直了摇摇欲坠的身体,尽管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变得异常“坚毅”:
“我会坚强!我会带着对薇薇和孩子们永不磨灭的爱和思念,活下去!我会用我的余生,去守护薇薇的心血,守护‘天使之翼’!让它承载着薇薇的名字和梦想,飞得更高,更远!这不仅是我个人的救赎,更是我对薇薇和孩子们……唯一的告慰!”
这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悲情英雄”的色彩。台下不少感性的女记者已经红了眼眶,甚至有人偷偷抹泪。闪光灯再次疯狂闪烁,记录下这位“化悲痛为力量”的“深情企业家”的宣言。
提问环节开始。记者们的问题大多小心翼翼,充满了同情。
“陈总,请节哀。警方目前对火灾原因有初步结论了吗?是意外吗?” 一位女记者声音轻柔地问。
陈帆痛苦地闭了闭眼,声音低沉:“警方还在全力调查中……目前……没有排除任何可能。我相信……相信警方会给我……给我们所有人一个真相。” 他巧妙地避开了“意外”这个定性,留下了想象空间。
“陈总,听说林薇女士的父母也来到了现场。您对二老有什么想说的吗?” 另一位记者问道。
陈帆的目光立刻转向前排的岳父岳母,眼神里充满了“沉痛”和“愧疚”。他离开发言台,一步步沉重地走到林国栋和方雅茹面前。在无数镜头聚焦下,他对着两位老人,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鞠了一个几乎九十度的躬,久久没有起身。
“爸……妈……”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发自肺腑(表演)的颤抖,“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薇薇……没有保护好安安乐乐……让你们……白发人送黑发人……我……我罪该万死……” 他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请你们……请你们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替薇薇……替孩子们……尽孝!让我……让我用余生来弥补……” 他伸出手,似乎想握住方雅茹颤抖的手。
方雅茹看着他,眼神空洞而痛苦,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林国栋猛地抬手,挡开了陈帆伸过来的手,动作不大,却带着一股冰冷的拒绝力量。他的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陈帆泪流满面的脸,声音低沉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现场的寂静:“真相!陈帆,我们要的是真相!我们的女儿和外孙……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现场气氛瞬间凝滞。陈帆的“悲痛”表情僵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但立刻被更汹涌的“痛苦”和“理解”淹没。他收回手,再次深深鞠躬,声音更加“沉痛”:“爸……我明白……我比任何人都想要真相!我会动用我所有的力量,配合警方!我也恳请警方……务必……务必查明真相!给薇薇……给孩子们……也给二老……一个交代!” 他巧妙地将岳父的质疑转化为共同的诉求。
发布会就在这种压抑、悲伤又带着一丝微妙对峙的气氛中结束。陈帆在助理和保镖的簇拥下,低着头,步履蹒跚地离开会场,留下身后无数同情的目光和疯狂的报道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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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顶层那间冰冷的套房,陈帆脸上的泪水瞬间消失无踪。他一把扯掉领口碍事的纸巾,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渐渐苏醒的城市。手机屏幕亮起,是柳依依发来的消息:
“帆哥!发布会太完美了!所有媒体都在夸你深情、有担当!‘金融内参’那篇匿名稿也爆了!现在全网都在讨论林薇的遗产和‘天使之翼’的未来!快看股价!”
陈帆面无表情地划开平板。屏幕上,代表着“天使之翼”控股集团(ANGEL WINGS HOLDING)的股票代码旁边,一个鲜红的、异常醒目的向上箭头正疯狂跳动着,涨幅已经突破了惊人的15%!交易量暴增,评论区充斥着各种声音:
“陈总太不容易了!节哀顺变!”
“这才是真男人!化悲痛为力量!支持陈总!”
“林薇女士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她的心血没有垮!”
“听说林薇股份占比很高,现在她父母……唉,希望陈总顶住压力,带领公司走下去!”
“看好陈总!这场危机处理展现了他的魄力和担当!抄底买入!”
冰冷的数字在陈帆毫无波澜的瞳孔里跳跃、闪烁,映照着他嘴角缓缓勾起的一抹弧度,冰冷、残酷,带着掌控一切的餍足。他拨通了律师的电话,声音平静无波,与刚才的“悲痛”判若两人:
“李律师,是我。立刻启动薇薇名下所有资产的清点和冻结程序,包括但不限于她个人名下的股份、信托基金、银行账户、不动产。理由是……遗产继承存在重大不确定性和潜在风险,需要法律保全。”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以‘天使之翼’控股集团董事会的名义,起草一份声明。强调公司在遭遇巨大变故之际,需要稳定和强有力的领导核心。基于公司章程和我作为最大单一股东(即将是)的责任,我将暂时行使薇薇名下所有股份的表决权,以确保公司战略的连续性和所有股东的利益。措辞要……悲情,更要强硬。明白吗?”
电话那头的律师似乎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应道:“明白,陈总。我会立刻处理。”
挂断电话,陈帆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琥珀色的威士忌。他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一个刚刚在全世界面前扮演完“悲情丈夫”、“坚强父亲”、“企业舵手”多重角色的胜利者。他轻轻摇晃着酒杯,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声响。
“薇薇……” 他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也对着窗外那片看不见的废墟方向,用一种极其轻柔、却冰冷刺骨的语气,低低地说,“你看,你和你那对宝贝疙瘩的‘牺牲’……多么有价值。放心,你留下的‘天使之翼’……我会替你‘好好’经营下去的。连本带利。”
他仰头,将杯中冰冷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窗外,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金色的光芒洒满城市,却丝毫照不进这间被完美算计和冰冷野心所占据的“帝景云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