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暗。粘稠、冰冷、无边无际的黑暗。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触觉。只有一种永恒的、令人窒息的坠落感,仿佛灵魂被剥离了所有重量,又被无形的引力撕扯着,坠向一个连虚无本身都湮灭的深渊。

林薇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像一片被飓风撕碎的叶子。前一刻的极致痛苦还烙印在灵魂深处——那吞噬一切的烈焰,皮肤瞬间焦糊的剧痛,浓烟灼烧气管的窒息,安安和乐乐撕心裂肺最终却微弱下去的哭喊……还有窗外那两张魔鬼般狞笑的脸!陈帆!张强!

恨!刻骨铭心的恨意如同地狱之火,在虚无中猛烈燃烧,几乎要焚尽这无边的黑暗!

然而,比恨意更汹涌、更绝望的,是失去的空洞。她的孩子……她拼尽全力也没能护住的孩子……那种血肉被生生剜去的剧痛,比火焰灼烧更甚千倍万倍!

“安安……乐乐……” 她想呐喊,想嘶吼,想冲回那火海,哪怕灵魂再被烧灼一次!可她的意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无声的悲鸣在死寂的虚无中回荡。

坠落……无止境的坠落……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极其陌生的感觉,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轻轻触碰到了她沉沦的意识。

**冷**。

不是火场那种吞噬一切的灼热,而是一种……物理意义上的、浸透骨髓的寒意。这寒意如此突兀,如此真实,瞬间刺破了混沌的迷雾。

紧接着,是**声音**。

模糊的、嗡嗡的、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有规律的低沉嗡鸣,像是某种机器。还有……滴答……滴答……缓慢、清晰、带着金属质感的轻响。

然后,是光。

并非视觉,而是一种存在感。眼皮之外,似乎有某种稳定的光源存在,即使闭着眼,也能感觉到那微弱的光压。

冷意、声音、光感……这些属于“活着”的感官信息,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开始强行缝合她破碎的意识。

身体……她感觉到了“身体”的存在!

但这感觉极其怪异,陌生得令人毛骨悚然。四肢沉重得不像自己的,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一种沉闷的、钝刀子割肉般的疼痛。喉咙更是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吞咽滚烫的砂砾。

她回来了?从地狱回来了?安安乐乐呢?!

这个念头如同强心针,猛地注入她残存的意识!求生的本能和对孩子无法割舍的牵念,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开始挣扎,用尽所有残存的意志,试图撬开那沉重如山的眼皮!

一下……两下……睫毛如同被胶水粘住,每一次颤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和巨大的眩晕感。但她不管不顾,所有的心念都集中在那个简单的动作上——睁开眼!

终于,一丝微弱的光线,如同利刃,刺破了粘稠的黑暗。光线极其模糊,带着朦胧的光晕。她再次用力,仿佛用灵魂在呐喊!

眼帘艰难地抬起了一条缝隙。

刺目的白光瞬间涌入,如同无数细小的针,扎得她眼前一片雪盲,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模糊了视线。她不得不再次闭上眼睛,剧烈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喉咙和胸腔的剧痛。

缓了几秒,她再次尝试。这一次,她适应了一些,强迫自己顶着那刺目的白光,一点点地、艰难地撑开了沉重的眼帘。

视野先是模糊一片,只有大片晃动的、刺眼的白。渐渐地,模糊的景象开始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天花板。不是她家卧室那种柔和的米黄色,也不是火场焦黑扭曲的房梁。而是一片平整的、带着冰冷质感的纯白色,镶嵌着几排发出柔和光线的嵌入式灯带。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消毒水混合着某种淡淡花香的味道,冰冷而洁净。

她转动唯一能动的眼珠,视线艰难地扫过周围。

这是一间极其宽敞、装修奢华得近乎冰冷的房间。墙壁是浅灰色带有细腻纹理的高级壁布。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深灰色遮光帘挡住,只有缝隙处透出外面明亮的天光。她躺在一张宽大的、充满科技感的病床上,床边立着闪烁着各种绿色、红色数字的复杂仪器,那些低沉的嗡鸣和规律的滴答声正是来源于此。一根透明的软管连接着她的手臂,冰凉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的身体。

VIP病房?而且是顶级的。林薇立刻判断出来。可……这是哪家医院?她怎么会被送到这里?安安乐乐呢?陈帆呢?!

强烈的恐慌和急迫感攫住了她!她想坐起来,想呼喊,想抓住一个人问清楚!可是,身体根本不听使唤!除了眼珠能勉强转动,她连动一下手指都做不到!喉咙里只能发出微弱得如同叹息的“嗬……嗬……”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浅粉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年轻护士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径直走向床边的监护仪器。

当护士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病床时,她猛地顿住了脚步,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瞬间瞪大,充满了惊喜。

“天啊!顾太太!您醒了?!” 护士的声音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激动,快步走到床边,弯下腰,仔细地观察着林薇的眼睛,“太好了!您终于醒了!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不舒服?别怕别怕,别急着说话,您昏迷了太久了……”

护士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林薇混乱的意识里炸开!

顾……太太?!

她在叫谁?!谁醒了?!

林薇的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骤然收缩!她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护士,喉咙里“嗬嗬”的声音更急了,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惊恐和质问!

“别激动!别激动顾太太!” 护士显然误会了她的反应,以为她是苏醒后的恐惧和不适,连忙安抚,“您刚醒,身体还很虚弱,不能激动!我去叫医生!马上就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顾太太……顾太太……这三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林薇脑中疯狂盘旋!不!不可能!她是林薇!是陈帆的妻子!是安安乐乐的母亲!不是什么顾太太!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直觉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抬起自己的手!她要看看!看看自己的手!这具沉重得不像话、疼痛得如同被拆解过的身体,到底是谁的?!

仿佛听到了她灵魂的呐喊,那沉重麻木的右手臂,竟真的在意志的疯狂催动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几寸!颤抖着,如同承受着千钧重担。

林薇的视线,带着惊惧和绝望,死死地盯向那只抬起来的手——

陌生!

彻头彻尾的陌生!

那不是她的手!她的手,因为早年创业时亲自跑工厂、整理布料,指关节略粗,小指外侧还有一道小时候不小心留下的浅疤。可眼前这只手……纤细、白皙、骨节匀称,指甲修剪得圆润精致,涂着一层已经有些剥落的、近乎透明的淡粉色甲油。手背上布满了青色的针眼和一片固定输液针头的胶布。

这……这不是她的手!

“嗬——!” 一声短促、惊恐到极致的抽气声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她猛地将视线移向自己的左臂——同样纤细陌生!她试图扭动身体去看自己的身体轮廓——宽大病号服下,是陌生的、略显单薄的女性躯体曲线!

不!不可能!幻觉!一定是幻觉!是那场大火烧坏了她的脑子!

极度的恐惧和荒谬感让她几乎再次昏厥过去!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目光投向病床对面——那里,在巨大的落地窗旁边,镶嵌着一面装饰性的、磨砂金属边框的全身镜!

镜子里,清晰地映照出病床上的人影!

一个陌生的女人!

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瘦削得颧骨微凸。紧闭的双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嘴唇干裂起皮。一头深栗色的长发散乱地铺在枕头上,发梢带着营养不良的枯黄。即使如此憔悴病态,也难掩那张脸原本的精致轮廓——小巧的瓜子脸,挺直的鼻梁,睫毛长而卷翘,即使紧闭着,也能想象出睁开时必定是一双漂亮的杏眼。这张脸……美丽,年轻,却带着一种林薇从未有过的、被精心呵护却空洞脆弱的易碎感。

这不是她的脸!不是林薇的脸!

“啊——!!!” 林薇的灵魂在无声地尖叫!巨大的恐慌和认知的彻底崩塌让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监护仪上的心率瞬间飙升,发出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顾太太!顾太太!冷静!深呼吸!” 护士被监护仪的警报吓坏了,连忙按住她颤抖的身体,焦急地看向门口。

就在这时,病房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沉稳的中年男医生快步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更年轻的医生。

“什么情况?” 中年医生声音沉稳,目光锐利地扫过监护仪上狂跳的数字,又看向病床上剧烈颤抖、眼神惊恐绝望到极点的“顾太太”。

“张主任!顾太太醒了!但是情绪非常激动!” 护士快速汇报。

张主任走到床边,俯下身,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苏小姐,看着我。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张启明。你听得见我说话吗?苏瑾小姐?”

苏瑾?苏小姐?!

又一个陌生的名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林薇混乱的意识!她猛地看向张主任,眼神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和混乱!

“别怕,苏小姐。你经历了一场严重的意外,昏迷了很长时间。现在刚苏醒,身体机能和精神状态都很脆弱,有恐慌和混乱感是正常的。” 张主任的声音平缓,带着安抚的力量,“你现在很安全,在圣心国际医院最好的病房里。试着放缓呼吸,跟着我的节奏……吸气……呼气……对,很好……”

张主任引导着呼吸,同时示意护士给林薇注射了一针微量的镇静剂。冰凉的液体注入血管,药效迅速平复了她身体剧烈的颤抖和飙升的心率,但无法平息她内心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和撕裂般的痛苦!

苏瑾?她变成了一个叫苏瑾的女人?!那她是谁?林薇呢?她的身体呢?安安乐乐呢?!

镇静剂让她无法再剧烈挣扎,但泪水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从眼角滑落,瞬间浸湿了鬓角和枕头。那不是苏醒后的生理泪水,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说的巨大悲痛和彻底的迷失!

就在这极致的混乱和痛苦中,一些破碎的、不属于她的记忆片段,如同沉船后浮出水面的碎片,带着冰冷刺骨的海水,强行挤入了她的意识:

巨大的水晶吊灯下,衣香鬓影。她(苏瑾)穿着一身价值连城的定制婚纱,美得像个毫无生气的瓷娃娃。身边站着同样西装革履、英俊非凡却眼神疏离冰冷的男人——顾衍。牧师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回荡,他们交换戒指。顾衍的手指修长冰冷,触碰她的手时没有丝毫温度。台下,是两家长辈公式化的、带着审视和满意笑容的脸。没有爱意,只有无声的交易。记忆里只有一种感觉:彻骨的寒冷和囚笼般的窒息感。

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生疼。她(苏瑾)站在陡峭的滑雪道顶端,脚下是几乎垂直的、布满嶙峋冰岩的野雪坡。恐惧攥紧了心脏,手脚冰冷麻木。旁边似乎有人在说话,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怕什么……顾少都下去了……跟上啊……刺激……” 她低头看向山下,一片白茫茫,顾衍那红色的滑雪服身影早已变成了一个小点。巨大的恐慌让她想后退,脚下却猛地一滑!失控的尖叫声被狂风撕碎!视野天旋地转,冰冷的雪沫灌入口鼻,坚硬的雪块和岩石狠狠撞击身体……剧痛和黑暗吞噬一切……

这些记忆碎片突兀、冰冷、充满了压抑和恐惧,与林薇自身炽热的母爱、创业的艰辛、家庭的温馨(哪怕是虚假的)记忆格格不入,如同强行嫁接的毒瘤,让她头痛欲裂,恶心欲呕!

“嗬……不……不……” 她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泪水流得更凶。她不要这些记忆!她不要做苏瑾!她是林薇!她的孩子还在火里等着她!她要回去!

巨大的悲痛和对孩子撕心裂肺的思念,如同最锋利的锯齿,反复切割着她的灵魂。安安软糯的“妈妈”,乐乐咯咯的笑声,他们小手小脚的温度,他们依偎在怀里的感觉……这些鲜活温暖的记忆,与镜子里那张苍白陌生的脸、与脑海中冰冷的“顾太太”、“苏瑾”的称呼、与那些令人窒息的联姻和坠落的碎片,形成了最残忍、最荒谬的对比!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不是陈帆?!为什么是她和她的孩子?!为什么她连死都不能解脱,还要被困在这具陌生的躯壳里?!

滔天的恨意和对孩子无尽的思念交织在一起,如同最剧烈的毒药,在她灵魂深处翻腾燃烧。她死死盯着天花板那冰冷的白色灯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泪水无声地、汹涌地流淌。

护士和张主任低声交谈着什么,似乎在讨论她的病情和后续护理。那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模糊不清。她的世界,只剩下绝望的黑暗和冰冷的镜中倒影。

她变成了苏瑾。一个在意外中死去的、顾衍的联姻妻子。

那她林薇呢?她存在的证明呢?她的安安和乐乐呢?

难道就这样……被彻底抹去了吗?

这个念头带来的绝望,比死亡本身更加冰冷,更加令人窒息。她闭上眼睛,任凭泪水肆虐,灵魂在无尽的黑暗中发出无声的、凄厉的哀嚎。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再次被无声地推开。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走廊的光线。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灰色大衣,肩头似乎还带着室外的寒意。他脚步沉稳地走了进来,没有看护士和医生,目光直接落在了病床上那个无声流泪、眼神空洞绝望的“妻子”身上。

他的出现,仿佛自带一种无形的、冰冷的低气压,瞬间让病房里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张主任连忙迎上去,低声汇报:“顾先生,苏小姐醒了,生命体征暂时稳定。但情绪……非常不稳定,有严重的创伤应激反应和认知混乱……”

男人——顾衍,只是微微颔首,表示知道了。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林薇(苏瑾)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平静无波,带着一种审视的、疏离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