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空旷的教学楼，漫步走过寂静下来的操场。
桥北高中是走读制，此刻人流已散尽。
良久，行至篮球场。
这是他要到校外坐公交的必经之路。
霍晨曦腋下夹着几本厚重的习题集，嶙峋的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斜斜地投在地上，如同一根突兀插下的、不合时宜的标尺。
他微微驼着背，只想快些穿过这片空旷，却又无比抗拒着道路尽头那个“家”。
“啪！啪！啪！”
沉闷而规律的拍击声硬生生拽住了他的脚步。
篮球撞击水泥地的声响，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
霍晨曦循着声音偏过头。
操场角落那片半旧的篮球场上，人影晃动。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三个人——班里的话题中心。
恰逢凌宇炎、谢迎风以及夏莹莹在进练习。
“怎么我们不去第三球场啊，不是说好了给我们使用吗？”凌宇炎传来了一声抱怨。
夏莹莹头也不抬，坐在一张郊游凳上，面前的小折凳充当临时桌子，散落着薯片包装袋。她正专注地在膝上的笔记本飞快地写着战术草图或数据，笔尖几乎要划破纸页，语气是不耐烦的：“叶三千那边说电路还在检修，今晚没灯，给我凑合练！”
谢迎风打圆场：“啊哈哈，其实这里练习也没什么不好的啊，炎。”
“凌宇炎！”夏莹莹清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训导主任般的穿透力，“腰沉下去！重心压住！你那膝盖是焊死的轴承吗？运球是根！根不稳，你突破再猛也是无根浮萍！” 命令精准，不容置疑。
凌宇炎此刻正弓着腰，像一头被强行按低脑袋的暴躁公牛。
他露出的手臂肌肉贲张，蕴含着与其年龄不符的惊人力量。汗水早已浸透前胸后背，深色的布料紧贴着皮肤。
他紧咬牙关，腮帮绷出硬朗的棱角，每一次运球都带着无处宣泄的怒火，篮球砸在地面发出沉闷巨响，脚下尘土微扬，又被滴落的汗水砸实。
他被夏莹莹要求，一直重复的大力运球。
“烦死了！”凌宇炎猛地抬头，额角青筋暴跳，汗水刺得他睁不开眼
“练这破玩意儿有屁用！实战！老子要的是真刀真枪！”他怒吼着，仿佛要将所有憋屈吼出，同时将手中的篮球狠狠砸向地面！球弹得老高，失控地滚向场边。
“凌宇炎，” 夏莹莹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冻结了他的怒火。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一个前锋除了要有惊人的身体素质，还需要有稳定的突破能力。稳定的突破能力，自然离不开良好的运球。你的第一课，就是把运球练好。”说罢严厉地盯了一下凌宇炎。
凌宇炎像被戳中了要害的猛兽，喉咙里发出一声不甘的咕哝，那汹汹的气势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
他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粗重的喘息在安静的夕阳里格外清晰。几秒钟的僵持后，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追向那个滚远的篮球，背影透着一股认栽的憋屈。
霍晨曦看到这一幕，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里多了点若有所思的东西。
“这个不良少年。。。竟真的被班长压制住了？她到底用了什么方法？”
夏莹莹不再看他，视线转向另一边三分线外那个沉默的身影——谢迎风。
他安静得几乎融进了背景里，像一株瘦弱的小白杨。
起跳，抬臂，手腕下压。。。动作框架尚可，却绵软无力。
投出的球轨迹飘忽，大多‘哐当’砸在篮筐前沿，甚至‘三不沾’地落回地面。每一次失败，他微驼的背便塌陷一分，头埋得更低，汗水无声地洇湿领口。
夏莹莹走到他身边，没有立刻说话。
“迎风，”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种教练引导队员的耐心：“别急。”
她抱着球，向前走了几步，直接站到了罚球线以内，距离篮筐近了一大截，“来，在我这里投。把球送出去，别扔。”
谢迎风抬起头，看着近在咫尺的篮筐。
这么近吗。。。
夏莹莹鼓励地点点头，将球传回给他。
谢迎风接过球，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着投篮的动作。
举起手，出手。
这一次，篮球的弧线似乎多了一点点信心，虽然力道还是偏弱，但方向对了，“咚”的一声，擦着篮板边缘落进网窝。
“好！”夏莹莹的声音带着专业性的赞许，响亮地回荡在黄昏的操场上，“就这样！感觉找到没？手腕！压腕的瞬间再果断一点！”她一边说着，一边再次往前挪了一步，离篮筐更近了，几乎就在禁区边上。
“你欠缺的是投篮自信。现在，就在这里，连续投进100个！建立你的肌肉记忆和信心。”
就在这时，凌宇炎抱着捡回的球大步走回，憋着一股狠劲，运球声比刚才更沉重凶猛，“砰砰”声震得人心头发颤。
汗水糊住了眼睛，他烦躁地用力甩头，汗珠四溅。
夏莹莹正专注地看着谢迎风又一次投篮，眼角余光瞥见凌宇炎的动作。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侧过身，自然而然地，从自己运动裤的口袋里摸出一小包纸巾。
抽出一张，动作快得霍晨曦几乎没看清。
她踮起脚尖，凌宇炎比她高不少，手臂伸过去，带着点不容分说的利落，直接用那张洁白的纸巾粗鲁地擦过凌宇炎汗涔涔、还沾着灰尘的额角和眉骨。
“别乱蹭！脏死了还影响视线！”她的语气还是惯常的那种嫌弃和命令式，像是在处理一件碍事的物品。
但那只拿着纸巾的手，在夕阳橙红的光线下，动作却短暂地、异常稳定地完成了擦拭。
夕阳的金芒勾勒着她专注处理‘问题’的侧脸，穿透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细密的、金粉般的扇形阴影。
眉心习惯性地微蹙，嘴唇倔强地抿着，那高效解决麻烦的专注里，在夕阳的滤镜下，意外地揉进了一丝让旁观者错觉的。。。温度。
凌宇炎明显僵住了。
高大的身体绷紧如铁，像根被骤然钉入地下的钢桩。他低着头，目光落在夏莹莹近在咫尺的、被细汗濡湿的鬓角上。方才所有的暴躁与不满，如同被戳破的气球，‘噗’地消散无踪。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僵硬地、顺从地任由她擦拭。夕阳将两人靠得很近的影子叠在一起，融成一个模糊而温暖的轮廓。
霍晨曦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眼前的画面像一帧被无限放大的慢镜头：熔金的夕阳，闪光的汗水，暴烈的困兽被驯服，怯懦的幼鸟初试啼声。
而那个中心的身影，擦汗的手还悬在半空，那短暂片刻里异乎寻常的稳定与专注，却仿佛点亮了整个黄昏。霍晨曦抱着书本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
一种混杂着巨大惊讶、对那种‘亲密互动’本身的陌生冲击、以及强烈局促不安的情绪，像藤蔓般骤然缠紧了他。
那种自然而然的触碰，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哪怕是命令与服从），是他苍白世界里从未存在过的东西。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校服领口勒得窒息，呼吸也变得黏滞不畅。
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立刻转身，逃离这过于鲜活、过于灼热、与他精密控制的世界格格不入的画面。
夏莹莹利落地走回她的凳子。
霍晨曦脚步刚欲移动——
“嗖！！”
一声凄厉的破空之音撕裂黄昏！
一颗橘红色的炮弹，力道失控，裹挟着刺耳的风啸，直射向背对球场、毫无防备的夏莹莹后脑！！
惊呼声炸响！
千钧一发之际——
霍晨曦的身体比思维更快！左脚为轴，拧腰转髋，动作流畅得如同精密仪器解锁！右臂如白鹤惊鸿般闪电探出——五指箕张，带着一种与苍白肤色截然相反的、充满爆发力的精准，凌空抓向那呼啸的轨迹！
他甚至没有思考落点，纯粹的本能驱动着肌肉记忆，一个迅捷的滑步调整，那只修长却蕴含着不可思议力量的手，稳稳地、牢牢地钳住了高速旋转的篮球！
动作干净利落，抓球的瞬间发出‘啪！’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
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的手臂猛地一沉，脚下鞋底在粗糙水泥地摩擦出刺耳的‘吱嘎’声！篮球在他指掌间徒劳地旋转、摩擦，最终被那股强大的抓握力彻底驯服，归于沉寂。
夏莹莹在听到破空声时已蹙眉侧身，手刚抬起欲挡，球已被霍晨曦雷霆般截下。
隔壁球场闯祸的学生们一片惊呼，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惊叹！
球是隔壁球场的人甩飞的，见飞向女生，都正一片惊呼。
待看到霍晨曦精妙的挡下，更是再次惊呼。
谢迎风望着单手抓着球的霍晨曦，嘴巴张得老大：“我。。。我的天！徒手抓球？这反应？”
凌宇炎反应最快，他眼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和好奇，直接跑过去：“霍晨曦？你这反应也太快了吧！你会打篮球？”他一把拍在霍晨曦僵硬的肩膀上，力道不小。
“霍同学，谢谢你！手。。。没事吧？”夏莹莹向前走近一步，目光仿佛能穿透镜片，直视霍晨曦有些闪躲的眼睛。
“不过。。。这可不是普通人能有的反应速度和接球手感。滑步调整重心，五指张开卸力，最后稳稳钳住。。。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看来，霍同学，”
她的声音清晰而温和，却带着洞悉一切的力量：“你中学时代在球场上苦练出的技术，那些肌肉深处的记忆，并没有完全忘记嘛。”
这句话像一颗精准的子弹，瞬间击穿了霍晨曦试图维持的平静外壳！
他瞳孔猛地一缩，抱着书本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仿佛那些厚重的习题集是他此刻唯一的盾牌。
一种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不只是被点破过去的尴尬，更是对自己身体竟如此轻易地、不受控制地响应了篮球本能的恐惧！
这违背了母亲的‘精密控制’！
这暴露了他内心深处不该存在的渴望！
夏莹莹的目光仿佛洞穿了他竭力掩藏的过去和此刻的慌乱，那些关于奖杯、关于汗水、关于背叛与绝交、以及母亲冰冷眼神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上来，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和窒息。
“她知道了。。。她怎么会知道？！她调查我？！不。。。不能被。。。不能被母亲知道！”
他仿佛被那灼热探究的目光和夏莹莹那句点破天机的话语彻底烫伤！
他猛地将手中那颗仿佛带着电流、象征着失控与危险的篮球，像丢掉一块烙铁般，慌乱地、几乎是砸进离他最近的谢迎风怀里（谢迎风手忙脚乱、踉跄着才接住），仓促地丢下一句含糊的“没。。。没事！”，便抱着他那几本厚重的、象征着秩序与禁锢的习题集，几乎是撞开凌宇炎搭在他肩上的手，踉跄着、如同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般，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片喧嚣灼热的夕阳之地！
逃离夏莹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
逃离那个刚刚被本能唤醒、让他灵魂深处既战栗又无比恐惧的陌生自己！
身后，凌宇炎兴奋的追问、谢迎风呆滞的感叹、以及篮球场上残留的惊呼，瞬间被他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和粗重的喘息淹没。
只有掌心残留的、篮球粗糙颗粒摩擦皮肤的刺痛感，手臂肌肉那陌生的、微微发热的酸胀感，像两道滚烫的烙印，深深灼刻在他麻木的感官上——一个危险的、失控的、可能招致母亲雷霆之怒的、却让他灵魂深处莫名战栗的烙印。
他跑得飞快，甚至顾不上捡起因为慌乱而差点滑落的书本，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又仿佛在逃离那个被瞬间唤醒的、让他既陌生又无比恐惧的自己。
夕阳下，他嶙峋的背影仓惶得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