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翊坤宫到养心殿，并不算太远，凤鸾春恩车的四角挂着金铃铛，叮叮当当一路脆响，因为天热，车内的凹槽里还填了冰，确保车里的贵人不会生出恼人的汗。
被何贵妃和郑贵人打趣的时候，沐浴更衣的时候，乃至看翠文数着时间紧张等待的时候，余榴莲都不紧张，坐在这车里，听着叮叮当当的声音，余榴莲又想起了进宫那一日，从窗帘被掀起的小缝下看到的落在后面的街景。
她的手心攥紧，生出微凉的汗，又下意识往衣角上擦，她清楚地知道，这一晚过去，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但要她具体说是什么不一样了，余榴莲又说不出来。
她才十五岁。
凤鸾春恩车停了，金铃铛却还在响，今夜是有风的。
余榴莲心里乱如线缠，东方昭明也不平静。
后宫里花团锦簇，就是当年初次被宫女教习人事，东方昭明也没有这么紧张，这种紧张不是对男女之事的紧张，而是更深一层的，对于那句批命的紧张，如果余榴莲有福女的身份是假，如果余榴莲也不能诞下皇嗣，又该如何呢？
余榴莲被人送进来，白净的小脸不施粉黛，但眼睫乌黑，嘴唇润红，虽还未完全长开，但已能窥见日后必定是个浓墨重彩的美人，只是睫毛簌簌抖着，像经风的苇草，可怜可爱。
东方昭明突然就平静了许多，他伸手点在那丛睫毛上，止住颤抖，问：“害怕了？”
余榴莲很诚实地点头，睫毛就这样在东方昭明指尖逃走。
原本因为被按住睫毛而闭上的眼睛再度睁开，瞳仁黑，眼白清，干净清澈的眸光显得湿漉漉的，东方昭明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又往下剥。
不止脸漂亮，两颗春桃软，一把柳枝细，浑身上下都漂亮得叫人心折，细细探究后，东方昭明发现余榴莲丝毫不愧对她的名字，湿红处是石榴红，皮肤细滑又不输莲子壳，饶是没有有福女的身份，这样的女子为妃也不算辱没宫闱。
余榴莲不自觉地轻颤，发抖，还往后躲，但终究还是躲不过，毕竟，她生来就是要入宫，生来就是要来为社稷送子的。
乌黑的发丝因为汗湿而黏在脸侧，东方昭明替她拨到耳后去，像在滑腻的皮肤上绘一幅写意丹青，墨色游走开，留下由内而外蒸腾出红晕霞色的俏丽的脸，东方昭明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余，余榴莲。”余榴莲小口喘着气，乖乖回答，整个人迷离得像要睡过去，又像要晕过去。
东方昭明其实知道，在余榴莲还不会说自己的名字的时候，东方昭明就知道她的名字，这是他父皇为他订下的小姑娘，如此想来，还真是奇妙。
“小榴莲长大了。”
带着笑意的调侃让余榴莲惊呼一声，把嬷嬷们教的东西统统忘了个干净，只知随波逐流，婉转承恩。
嵌着莲花鱼戏图玻璃画的珐琅宫灯里，烛火摇曳，带动着光影变幻，好似上面的锦鲤和莲花都活了过来，代表着祥瑞的锦鲤屡次跃出水面，带起粼粼的水花，水花落在莲叶上，莲叶吃醉了酒一样晃动，莲叶上的水圆滚滚地打转，一方小天地里，生机盎然。
玉瓦盛光，一夜天明。
余榴莲迷迷糊糊地起身，一直等在外面的翠文替她穿衣梳洗，又扶着她坐上车，凤鸾春恩车叮叮当当一路，将余榴莲送回翊坤宫。
“小主，小厨房做了……”翠香高高兴兴迎出来，见余榴莲困倦的样子，便自觉噤声。
一觉睡到下午，余榴莲才终于醒了，面色红润，眼波潋滟，只是走路姿势还有些怪异。
“翠文，好疼啊，有没有止痛的膏药什么的？”余榴莲用过饭后在软榻上坐了一会儿，又趴在床上，委屈地问。
翠文既心疼又好笑，上手替她按摩，同时汇报余榴莲睡着时发生的事情：“小主睡着的时候，何贵妃和郑贵人都派人来看过，皇上派人赏赐了好些东西，有不少滋补养颜的药材，晚点奴婢去小厨房给小主做好吃的。”
余榴莲点点头，轻轻叹了口气：“侍寝好累啊。”
几家欢喜几家愁，咸福宫里，芳嫔和林常在正坐在一起，看院子里的宫女太监玩投壶，芳嫔身边的小宫女连投不中，紧张得手都在抖，芳嫔咋舌一声，小宫女直接跪下请罪。
“没用的东西。”芳嫔冷哼，失了兴致，起身往里走。
“宫女手脚笨拙，罚下去就是了，姐姐何必为此生气，反伤自身。”林常在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劝说。
芳嫔斜睨她一眼，又是一声冷哼：“你也是个没用的东西，宫女笨拙，你也不是个伶俐的，皇上都多久没来咱们宫里了？”
林常在唯唯诺诺地，不敢反驳，她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几回，本身就是内向的性子，倒不如说皇上一辈子都不记得她这个人，只要衣食不缺，她都觉得很好，但这话却不敢和芳嫔说。
她这副怯懦的样子，反而更惹得芳嫔生出火气，尖利的指甲直接在林常在额角掐出了深紫的月牙：“进宫都快十年了，还是个小小常在，胸无大志，不思进取，难道你想到死都只是个小小常在吗？”
数落完林常在，芳嫔满腹的怨气不过出了九牛一毛，她原地转了两圈，又不甘心地开口：“一个异族女子都能怀上龙嗣，本宫怎么就不行？想当初本宫受宠的时候，也没少承恩，不行，露浓，去请太医，本宫一定要调养好身子，她能怀，本宫一定也能怀！”
被芳嫔羡慕嫉妒的佟贵人却并非春风得意，她盯着来请平安脉的孙太医，问：“我的身体如何？胎像可稳固？”
孙太医面色凝重，手指隔着绢布感受脉搏，良久，收回手，言辞谨慎：“臣观小主的脉象，小主近来忧思过重，但较之之前，血气又充盈迹象，须继续调养，至于胎像，小主目前的脉象还是不甚明朗，是否怀孕还需等些时日才能确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