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旧物与新邻
上海，1936 年，初春。
连绵的阴雨下了快半个月，将这座远东第一魔都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暧昧不明的水汽里。法租界霞飞路上的梧桐树还没抽出新芽，光秃秃的枝桠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伸展，像一幅潦草的水墨画。
苏清沅推开窗户，一股夹杂着煤烟味和湿润泥土气息的冷风灌了进来，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她住的地方是一栋有些年头的法式公寓，名叫 “静安里”。公寓不大，只有三层，但地段极好，闹中取静。她的房间在二楼，朝南，带着一个小小的阳台。此刻，阳台上的那几盆腊梅早已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她刚从巴黎回来不到半年。父亲苏明远是上海滩有名的实业家，主营纺织和航运。去年秋天，父亲在一次意外中去世，留下她和母亲，还有一个庞大但内部早已暗流涌动的商业帝国。作为苏家唯一的继承人，她不得不中断在巴黎美术学院的学业，匆匆回国。
这半年来，她像一个被硬塞进不属于自己躯壳里的灵魂，努力学习打理公司事务，应对那些虎视眈眈的叔伯和股东，周旋于各种她不喜欢的应酬场合。昔日画笔勾勒出的绚烂色彩，如今都被冰冷的数字和枯燥的合同取代。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
母亲身体不好，常年需要静养，家里的重担几乎全压在她一个人肩上。偌大的苏公馆，空旷而冷清，让她愈发怀念在巴黎时，那个虽然简陋但充满阳光和自由的小画室。
“小姐，楼下搬来新邻居了。” 阿香，苏清沅的贴身女佣，端着一杯热可可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好奇。
苏清沅接过热可可，暖手的温度让她稍微放松了一些。“哦？” 她对邻居并不太关心。静安里住的大多是些洋行职员、律师或者自由职业者，彼此间很少往来，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距离。
“是位先生，看着斯斯文文的，像是个读书人。带了好多书，还有…… 一架钢琴呢！刚才搬家公司的人搬上来的时候，动静可不小。” 阿香比划着，“就住在您对门，3 号房。”
苏清沅微微挑眉。她对门的房子空了快一年了。她住的 2 号房和对面的 3 号房，是这一层仅有的两套公寓。
“知道了。” 她淡淡地应了一声，目光又投向窗外。雨似乎小了一些，但天色依旧阴沉。
下午，苏清沅处理完几份文件，感到有些头疼。她放下钢笔，起身走到阳台，想透透气。刚站定，对面阳台的门也 “吱呀” 一声开了。
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毛开衫，里面是白色的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两颗扣子。身形颀长挺拔，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深邃。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似乎也是出来透气的。
两人的目光，在空旷的天井上方，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男人显然也没想到对面阳台上有人，微微一怔，随即礼貌地点了点头，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那笑容很干净，像雨后初晴时的天空，带着一种温润如玉的气质。
苏清沅有些局促，下意识地也点了点头，然后便有些慌乱地转身回了房间，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她觉得自己的反应有些可笑，不过是个邻居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