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衡那台车里,安静得过分。
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手肘上那道伤口,在随着心跳一抽一抽地抗议。
他把我从废弃工厂里“押送”回市区。
理由是,“规避已知的、由你本人行为引发的后续风险”。
说得冠冕堂皇,好像我不是个倒霉的策划,而是个行走的定时炸弹。
我捏着那块被我的血和灰尘玷污的手帕。
雪白的质地,一看就比我这身加起来都贵。
我的脑子里像一锅煮沸了的粥,所有东西都在翻滚、碰撞,乱成一团。
郁衡。
这个男人,你把他当成毁掉你心血的魔王,他却在最危险的瞬间救了你。
可你若把他当成救兵,他那张完美到不真实的脸上,却写满了“我只是在执行程序”。
我侧过头,偷看他。
他专注地开着车,侧脸在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里,像一尊没有被赋予任何感情的希腊雕塑,冰冷,且高高在上。
我脑子里那个荒唐的念头,像一颗种子,被他失控的心跳声浇灌。
此刻,它正在我的理智废墟之上,疯狂破土。
……
回到我的小出租屋,我一夜没睡。
我像个准备考研的疯子,赤着脚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脑子里反复复盘着郁衡的所有迷惑行为。
从那封带着像素爱心的诡异邮件开始。
到学长口中,那个为我的破相机预付了天价保养费的神秘“郁先生”。
再到他用三倍溢价买下“星光电影院”,那种粗暴独裁的、看似毁灭的保护方式。
最后,是今晚。
那个违背了所有物理学常识的百米冲刺,和紧紧贴在我背上,那阵擂鼓般的心跳。
那不是伪装,也不是程序模拟。
那是失控。
一个个线索被串联起来,最终指向一个让我头皮发麻、脊背发凉的结论。
郁衡,他不是在整我,也不是在看我笑话。
他是在用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笨拙到可笑的、专制独裁的、并且不计成本的方式……
保护我?
这个结论太荒唐了,荒唐到我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这哪里是保护!
他这分明是开着满级神装的大号,空降新手村屠龙,顺便一脚踩死了我这只辛辛苦苦练级、马上就要看到胜利曙光的小蚂蚁!
天亮了。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顶着浓重黑眼圈,头发乱得像个鸟窝,但眼睛却亮得吓人的自己。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与其被动地被他“安排”命运,不如主动出击。
把他的不可控,变成我的武器。
我冲进公司时,赵明德正享受着他人生的高光时刻。
那张胖脸油光锃亮,像刚被猪油抛过光。
他看见我,像是看见了迟到的祭品,直接把一份文件“啪”地一下拍在我桌上,那份小人得志的得意,几乎要从他米其林轮胎般的下巴褶子里溢出来。
“白瑶光,这是项目终止申请。”他用一种宣判的语气说道。
“鉴于你一意孤行,不听指挥,导致项目彻底停滞,公司决定及时止损。”
他顿了顿,音量陡然拔高,确保整个策划二部的人都能听见。
“你,可以准备交接工作,滚蛋了。”
整个办公室的空气都凝固了,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准备看我当场崩溃,哭天抢地的好戏。
我拿起那份申请书,甚至连一个字都没看。
我只是抬起头,对着赵明德那张志在必得的脸,露出了一个灿烂到诡异的微笑。
然后,我两只手抓住纸的两边,一用力。
“嘶啦——”
一声清脆的裂响,像一个巴掌,狠狠扇在办公室死一样的寂静上。
我把那份被撕成两半的废纸,慢悠悠地、带着一种优雅的挑衅,扔进了垃圾桶。
“这个项目,我不仅要继续。”
我环视了一圈那些目瞪口呆的同事,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布:
“我还要用你们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方式,把它做成一个奇迹。”
“场地问题,”我将视线重新锁定在赵明德那张从“大获全胜”瞬间切换到“见了鬼了”的脸上,轻描淡写地补充,“我已经解决了。”
说完,我没再理会他脸上那堪比调色盘的精彩表情,转身,在整个部门震惊到失语的注视下,直接走出了启明的大门。
这一次,我杀向天擎资本的顶层。
不是去咆哮,是去宣战。
我直接闯进郁衡的办公室。
他正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影挺拔得像一把藏在鞘里的古剑,透着生人勿近的锋利。
我径直走到他那张大到能停直升机的高级黑檀木办公桌前。
把一份我熬了整整一夜,打印出来还带着身体余温的全新方案,重重地拍在桌面上。
“啪!”
那一声巨响,成功把他从他那庞大的数据世界里,强行拖拽了出来。
他转过身,平静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突然闯入他运算程序的乱码。
我抬起下巴,用尽了我二十五年人生里所有的勇气和孤注一掷。
“郁总。”
我开口,那是我从未有过的,一种燃烧着火焰的平静。
“我要你的‘城堡’。”
郁衡看着我,那双总是像在扫描条形码的眼睛里,数据流似乎出现了零点零一秒的卡顿。
他拿起我的新方案。
那是一份关于“红星机械厂”的全新改造和活动方案,比第一版更大胆,更疯狂,也更烧钱。
我要把那片冰冷的工业废墟,变成一场集复古派对、沉浸式戏剧、装置艺术于一体的青年文化狂欢节。
这,才是真正的“城市记忆唤醒”。
郁衡放下方案,恢复了他AI的默认设置。
“可以。”
“场地免费提供。”
我心里一喜,但神经立刻绷紧,等着他后面那个必然会有的“但是”。
果然,他话锋一转。
“但作为资产所有方和唯一投资方,我需要随时掌握项目的全部变量。”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像是给我的项目植入一段新的代码。
“补充协议第三条:项目执行期间,你,白瑶光,作为项目总负责人,必须每天以视频会议形式,向我本人汇报项目进展、遇到的问题及解决方案,时长不少于三十分钟。”
我愣住了。
这哪里是项目监控。
这分明是把“每周思想汇报”直接升级成了“24小时贴身监控”。
我在心里把他从0骂到1,再从1骂到0,把他整个核心代码都问候了一遍。
但为了我的方案,为了我的团队,为了我那该死的、绝不肯认输的自尊心……
这是我唯一的路。
“好。”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像是在签一份魔鬼的契约。
他递过一份早已打印好的补充协议和一支笔,仿佛算准了我的一切反应。
我拿过笔,签下自己名字的时候,几乎要把纸戳穿。
我不是在签一份屈辱的卖身契。
我是在签一份战书。
郁衡,你想看?
行。
老娘就给你买一张VIP内场第一排的绝佳门票,让你亲眼看看,人类的创意、韧性和永不言败的决心,是你那破机器永远也算不出来的奇迹!
当天晚上,我刚洗完澡,头发还滴着水,郁衡的视频通话请求就分秒不差地弹了出来。
屏幕上,他穿着一身质感极好的深灰色家居服,背景是他那个简约到冷清得不像人住的书房。
我清了清嗓子,戴上最专业的面具,开始了我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份“每日战报”。
我讲得口干舌燥,他却一直很安静,只是看着屏幕。
我偷偷抬眼,猛然发现,他的目光,好像根本没在听我说的那些预算和流程。
他的视线,越过了屏幕上我做的PPT,落在我那头没来得及吹干的、湿漉漉的头发上。
汇报结束,我正准备用一句公式化的“再见”结束这场酷刑,他却忽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透过电流,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
“你手肘的伤,处理了吗?”
我整个人一僵,下意识地用手遮住了那个只用创可贴随便一贴的伤口。
在那一瞬间,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他想监控的,从来都不是什么项目。
而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