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单人休眠舱并未带来真正的休息，李哲的意识在浅层睡眠的泥沼中反复沉沦，每一次沉入黑暗，那九颗熔岩核心般的巨大“眼睛”和穿透灵魂的、充满暴戾与饥饿的意志便如影随形，将他惊醒。
手腕上的黑色腕带在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稳定的绿光，监测着他的精神阈值，冰冷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的现实锚点。
当基地内模拟的“清晨”光线，实际只是特定光谱的冷白灯，在生活区亮起时，李哲感觉比通宵工作还要疲惫。
精神稳定报告的结果显示他处于“压力临界边缘，但未检测到持续污染”，结论是“可恢复性良好，建议轻度任务观察”。
这冰冷的评价让他松了口气，但内心深处，那被“相柳”凝视的烙印依旧滚烫。
他刚走出生活区厚重的金属门，就看到冯探员如同标枪般立在通道中央。他换上了一套更显干练的深灰色作战服，外面套着战术背心，上面挂载着李哲不认识的仪器模块。
他脚边放着一个银灰色的、带有TE标志的金属手提箱。眼神依旧锐利，但看到李哲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下淡淡的阴影时，没有任何询问，只是微微颔首。
“初级分析员LZ-PA-0019，任务简报更新。”冯探员的声音恢复了那种高效的、不带感情的指令模式，仿佛昨晚酒吧里的短暂交流从未发生。
“目标：江峡大坝地下异常源‘相柳’（暂定代号）。”
“任务内容：随同执行外勤部署，近距离投放并监控‘地脉探针阵列’，获取深层能量场与精神波动实时数据。”
“装备：已准备，你的神经接口将负责与探针阵列建立次级同步链路，辅助监控数据流，识别异常模式。”
“风险等级：高。目标处于警戒级活性状态。所有操作需严格遵循指令，保持精神阈值稳定。一旦同步链路出现污染迹象，我会立即切断。”
“准备时间：十分钟。营养补充区领取快速能量合剂。随后在装备区A7闸口集合。”
没有废话，没有多余的解释，冯探员提起脚边的金属箱，转身大步离开，留下李哲在原地消化这突如其来的高强度任务。
重返大坝？近距离投放设备，同步监控那个怪物？昨天仅仅是观察者模式的同步就差点让他精神崩溃！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上来，但这一次，冯探员昨晚的话语也在脑中回响：“专注于你能理解的逻辑链条…用理性作为你的锚。”
还有那八万的月薪，父母欣慰的笑容……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胃液，强迫自己走向营养补充区。
快速吞咽下那管味道寡淡、但能迅速补充体能的能量合剂，他感觉自己像一颗被强行上膛的子弹。
十分钟后，装备区A7闸口。
这里的气氛比基地内部更加肃杀，巨大的合金闸门如同怪兽的巨口，门外连接着一条向上延伸的、充满回音的坡道。
一架造型奇特、通体哑光黑、没有任何标识的中型垂直起降运输机安静地停在坡道尽头，旋翼处于待命状态，发出低沉的能量嗡鸣。
冯探员已经等在那里，旁边站着另外两名同样穿着作战服、表情冷峻、装备精良的外勤队员。
他们只是向李哲投来一瞥，眼神如同扫描仪，随即移开，专注于检查自己手中的脉冲步枪和腰间的特殊装置，空气里弥漫着武器保养油和能量电池特有的微甜金属气味。
“登机。”冯探员简短下令。
机舱内部简洁得近乎简陋，只有两排固定在舱壁上的硬质座椅。
李哲被安排在一个靠近操作面板的位置，冯探员就坐在他对面，将那个银灰色的金属箱固定在两人之间的甲板上。
随着舱门关闭，引擎的轰鸣陡然增大，强烈的推背感传来，运输机垂直升起，随即转为高速平飞。
透过狭小的舷窗，李哲看到下方熟悉的城市轮廓飞速掠过，然后是广袤的田野和蜿蜒的长江。
阳光明媚，世界看起来如此正常。但李哲知道，这平静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怎样的恐怖。
飞行时间并不长，当飞机开始降低高度，窗外出现江峡大坝那宏伟的混凝土巨构时，李哲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昨天意识层面感受到的巨大水压和沉闷轰鸣，此刻仿佛化作了实质，隔着机舱壁挤压着他的神经。
飞机并未在大坝表面降落，而是悬停在库区上游一处人迹罕至、植被茂密的峡谷峭壁上方，下方湍急的江水撞击着岩石，发出巨大的轰鸣。
“准备索降。”冯探员的声音通过内置通讯传来，盖过了引擎和江水的噪音。
舱门打开，强劲的气流瞬间灌入。一名外勤队员熟练地抛出速降绳索，固定好。冯探员看向李哲，递给他一个带有固定扣的安全带和一个特制的、流线型的头盔，头盔内部有微型显示界面和神经接口触点。
“戴上它，跟紧我，一步都不要错。下面不是景区。”冯探员的语气不容置疑。
李哲手忙脚乱地穿戴好，头盔贴合头部的瞬间，轻微的神经连接触感传来，眼前的显示界面亮起，呈现出增强现实的地形扫描图和环境数据。
他被引导着抓住速降器，跟在冯探员身后，在强劲的气流中，被绳索快速放下。
风在耳边呼啸，失重感伴随着下方奔腾江水的巨大轰鸣，冲击着他的感官。
双脚终于踏上湿滑、布满苔藓的岩石时，李哲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两名外勤队员也紧随其后落地，迅速散开警戒，手中的武器指向四周。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大坝主体与山体结合部上方一个极其隐蔽的天然岩洞入口。
洞口被茂密的藤蔓和人工伪装的防护网覆盖。
冯探员上前，用腕带在岩壁一处不起眼的凹槽刷过，伴随着低沉的机械运转声，伪装网无声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斜下方延伸的、人工开凿的金属甬道入口。
一股冰冷、潮湿、带着浓重混凝土和铁锈味道的空气扑面而来。
“跟紧。”冯探员打开头盔上的战术射灯，率先踏入黑暗，李哲和两名外勤队员紧随其后。
甬道内部狭窄、压抑，仅靠头盔灯光照明。
脚下是湿滑的金属网格板，两侧是冰冷的混凝土墙壁，上面布满了粗大的管道和线缆。空气里除了水汽和锈味，还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极深处的、陈腐而沉重的气息。
越往下走，那沉闷的、如同巨大心脏搏动般的震动感就越发清晰，透过脚下的网格和四周的岩壁，清晰地传递到身体里。
咚…咚…咚…
每一次震动，都让李哲的神经紧绷一分。这不再是昨天意识层面的感知，是物理上的、实实在在的震动，是那个庞然巨物在地下深处活动的证明！
甬道尽头，豁然开朗——这是一个位于大坝结构深处、极其宽敞的维护平台。
巨大的钢筋骨架支撑着顶部厚重的混凝土穹顶，下方是深不见底的检修竖井，竖井壁布满了粗壮的管道和梯架。
几盏功率强大的工业探照灯将平台照得一片惨白，但光线似乎无法穿透竖井下方那浓郁的黑暗。
空气中那股陈腐、沉重、带着隐隐硫磺味的气息更加浓郁了。
平台中央，已经架设好了几个三脚架支撑的仪器终端。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造型奇特、如同多爪鱼般的机械装置，它的核心是一个不断旋转、散发着幽蓝色光晕的球体，下方连接着数根粗壮的、带有尖锐钻头的金属探杆。
“地脉探针阵列主控单元。”冯探员放下金属箱，快速打开，里面是几个闪烁着指示灯的圆柱形容器。
“我们要把这些‘神经探针’沿着预设的钻孔路径，尽可能接近目标活跃区域投放。”
他动作迅捷地将容器连接到主控单元上，同时对李哲下令：“连接你的神经接口到主控副端口。探针就位后，你将负责监控其传回的能量场频谱和精神波动基线数据。注意精神波动数据会带有微弱的信息残留，保持精神阈值稳定，只观察，不‘解读’！有任何不适，立即报告！”
李哲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依言照做。
头盔内的神经接口瞬间与主控单元建立连接，眼前AR视野中立刻被复杂的频谱图、能量流向量和一组不断跳动的、代表精神波动强度的诡异波形图所占据。
数据流比在基地操作间接收到的要原始、狂暴得多，带着一种野性的、令人不安的脉动。
咚！咚！
脚下的震动陡然加剧，平台边缘的细小碎石簌簌落下，掉入深不见底的竖井。竖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
“它感应到我们了！活性在飙升！”一名外勤队员盯着手中的便携扫描仪，声音紧绷。
“没时间了！投放！”冯探员眼神一凛，在主控单元上快速操作。
那多爪鱼般的机械臂发出低沉的嗡鸣，数根粗壮的金属探杆如同毒蛇般猛地刺入平台预设的钻孔口，带着强大的动能和能量场，高速旋转着向地底深处钻探而去！
李哲眼前的AR视野瞬间被狂暴的数据流淹没。
代表能量场的频谱图爆发出刺眼的红光，而那组诡异的精神波动波形图，更是剧烈地扭曲、放大，仿佛无数疯狂的、无法理解的嘶吼和低语被强行塞进了他的感知通道！
嗡——！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仿佛来自大地核心的咆哮，透过岩层和金属结构，狠狠撞击在所有人的耳膜和灵魂上！
那不是声音，是纯粹的、充满暴怒和饥饿的意志冲击波。
李哲闷哼一声，感觉脑袋像被重锤砸中，眼前的AR视野瞬间模糊、扭曲。
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专注于冯探员的指令：“只观察数据流！识别模式！别‘听’它！”
他强迫自己的视线聚焦在那狂暴的能量频谱上，试图在其中寻找规律性的峰值或异常的谐波。
同时，那扭曲的精神波形图虽然带来强烈的不适，但他死死记住冯探员的话——不解读！只观察其强度变化和形态特征！
“探针已抵达预定深度，开始数据回传。”冯探员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紧绷。
就在此刻！
李哲眼前的AR视野中，那代表“相柳”核心精神波动的扭曲波形，骤然发生了剧变。
它不再是无序的狂乱波动，而是……短暂地、清晰地凝聚成了几个极其古老、扭曲、仿佛由燃烧的符文构成的形态。
那形态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幻觉，但李哲的神经接口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他无法解读，但那几个符文的形态，却与他脑中某个角落的记忆碎片瞬间重合——那是他小时候翻看爷爷那本破旧《山海经》插图时，看到的、标注在“相柳”图画旁边的、类似甲骨文或更古老文字的注释符号！
这不是自然现象！这怪物……真的在传递某种信息？！用人类文明诞生之前就存在的……语言？！
“冯探员！精神波形！它…它…”李哲失声喊道，声音因恐惧和震惊而变调。
“看到了！它在‘回应’探针的能量场刺激！活性突破阈值！准备回收探针！快！”冯探员脸色剧变，手指在主控单元上几乎化作残影，同时对着通讯器怒吼：“全体警戒！最高级别精神污染风险！”
嗡——！轰隆！
竖井深处传来更加剧烈的震动和岩石崩裂的巨响！
一股带着浓重硫磺和腥臭腐朽气息的炽热气流猛地从钻孔中喷涌而出，平台剧烈摇晃，探针阵列的主控单元发出刺耳的过载警报！
李哲眼前的AR视野彻底被一片刺目的红光和疯狂扭曲的波形占据。
那冰冷的、古老的、充满无尽恶意的意志，如同实质的岩浆，顺着神经接口，狠狠灌入他的意识！
“切断同步！立刻！”冯探员的声音如同惊雷！
李哲在意识彻底被淹没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遵从了指令。
同步链路被强制切断的瞬间，他仿佛从一个沸腾的熔岩地狱被猛地拽回冰冷的现实，整个人瘫软下去，头盔重重磕在冰冷的金属平台上，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竖井深处传来的、越来越近的、令人绝望的……咀嚼岩石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