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喧嚣如同厚重的毯子,裹挟着李哲,却无法温暖他骨子里的寒意。阳光刺眼,车水马龙的街道繁华而陌生。
手腕上的黑色腕带被衣袖遮住,却像一个冰冷的烙印,时刻提醒着他脚下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深处,蛰伏着怎样的恐怖。
他按照腕带内置导航的指引,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条相对安静的旧街区。梧桐树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目的地——“时光”旧书店——就在眼前。
门面不大,木质的招牌有些褪色,玻璃门内堆满了高高低低的旧书,透着一股陈年的纸张和油墨气息。
推门进去,门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一个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的老人正伏在柜台后修补一本旧书的书脊。
听到铃声,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扫了李哲一眼,随即又垂下,仿佛只是看一个普通顾客。
“随便看看。”老人声音平淡。
李哲走近柜台,心脏在胸腔里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吐出那句冰冷的暗号:“蓝星的风向变了。”
老人修补书脊的手微微一顿。他没有抬头,只是用镊子小心地夹起一根线头,声音依旧平淡,却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变得有点快。后屋,左边第一个门,钥匙在门框上。自己上去。别乱碰书。”
李哲依言,在门框上方摸到一把冰凉的黄铜钥匙。
打开后屋的门,是一道狭窄陡峭的木楼梯。二楼是一个很小的单间,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张旧书桌,一把椅子,一个狭小的卫生间,唯一的窗户对着后巷,光线昏暗。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灰尘的味道,还有一丝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显然在他来之前已经被彻底清理过。
安全屋,一个藏身于旧书堆中的、被严密监控的牢笼。
李哲放下背包,疲惫地倒在床上。身体接触柔软床垫的瞬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一丝,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感和三峡任务中血腥画面的闪回。
他闭上眼,熔岩核心的凝视、队友的惨叫、那冻结灵魂的“终结者”脉冲……如同无声的默片,在黑暗中反复上演。
手腕上的腕带发出规律的、极其轻微的震动,提醒他进行每日的远程心理简报。他坐起身,打开腕带的微型投影,对着空气干涩地复述着精神专员教他的标准话术:“精神状态稳定,无异常感知,无侵入性思维,睡眠质量尚可……” 每一个字都像在撒谎,但他别无选择,他需要这七天的“正常”。
接下来的几天,他强迫自己融入这座城市的“正常”节奏。
他去楼下“时光”书店买份报纸,坐在角落里假装翻看,实际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在附近的小面馆吃一碗寡淡无味的面条,味同嚼蜡。
他漫无目的地在梧桐树荫下散步,看着街边下棋的老人、追逐打闹的孩子、为琐事争吵的情侣……这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和不真实。
他像一个披着人皮的幽灵,游荡在阳光下的世界,灵魂却深陷在冰冷的地底,被名为“相柳”的阴影所纠缠。
唯一能让他感到一丝真实暖意的,是母亲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母亲的声音充满了喜悦和放松,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琐事:父亲咳嗽好多了,隔壁张婶家的小狗生了一窝崽,老家的亲戚寄来了新米……李哲强打着精神,用尽可能轻快的语气回应着,编织着关于“蓝星环境研究院”工作的谎言——同事很友善,工作有点忙但能学到东西,食堂伙食不错……每一个谎言出口,都像一根细针扎在心上,伴随着对父母可能被卷入未知危险的恐惧。
“哲伢子,你爸想跟你说话。”母亲的声音传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父亲那熟悉的、带着浓重乡音、有些沙哑的声音:“阿哲啊……”
“爸。”李哲鼻子一酸,赶紧忍住,“您身体怎么样?药按时吃了吗?”
“吃了吃了,好多了。”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比上次通话时确实更有中气,“工作…还顺心吧?别太累着自己。”
“嗯,挺好的,爸,您别操心。”李哲的声音有些发紧。
“那就好…那就好…”父亲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然后像是下定了决心,声音压低了些,“阿哲啊,你…在上京,有没有去过…那个国家博物馆啊?”
国家博物馆?!
李哲的心猛地一跳!江峡任务中那惊鸿一瞥的、与《山海经》符号关联的古老符文瞬间闪过脑海。
冯探员关于“核心机密”、“最高权限”的冰冷警告如同警铃在脑中炸响!
“博…博物馆?”李哲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只是有些意外,“去过一次吧,刚来北京的时候,走马观花看了一下。怎么了爸?您怎么突然问这个?”
电话那头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李哲甚至能听到父亲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没…没什么…”父亲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涩,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就是…就是突然想起来,以前…很久以前,我好像…也去过一次北京,也…也去过那博物馆。”
父亲去过北京?还去过国家博物馆?李哲的记忆里,父亲一辈子都在那个南方小城,最远只去过省城看病,他从未提起过年轻时去过北京。
“爸,您什么时候去的北京?我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过?”李哲追问,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急切。
“哎呀,很久了…记不清了…那时候你还小,不记事…”父亲的声音更加含糊,带着明显的回避,“可能…可能是我记错了?人老了,记性不好…好了好了,不说了,长途电话费贵,你妈又该心疼了。你在外面好好的,注意身体啊!”
父亲几乎是仓促地挂断了电话,留下李哲握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心头疑云密布,寒意更甚。
父亲在隐瞒什么?为什么突然提到国家博物馆?那慌乱和回避……绝不仅仅是记性不好那么简单。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李哲混乱的脑海。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冲到背包前,疯狂地翻找起来!他记得!他清楚地记得!在加入“探索者”之前,在他还是那个为找工作发愁的普通学生时,他清理过家里书柜顶上一个落满灰尘的旧纸箱。
那里面有一些父亲年轻时零碎的旧物,其中就有一张泛黄的、边角卷曲的黑白照片!
当时他只觉得照片有些年头,随手翻了翻就塞回去了,并未在意。
但现在,父亲反常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他颤抖着手指,在背包夹层里摸索着——离家前,他鬼使神差地把那张照片塞进了钱包夹层,当时只是想带一些家里的东西在身边,没想到……
指尖触到了硬硬的纸片,他猛地抽出来。
正是那张黑白老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边角磨损严重。背景是宏伟的、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苏式风格建筑——正是国家博物馆的正面,时间显然很久远,照片上的行人穿着朴素,自行车是主要的交通工具。
照片的主角,是一个被大人牵着手、站在博物馆高高台阶下的小男孩。
男孩大约七八岁年纪,穿着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棉袄,瘦瘦小小的,脸上带着那个年代孩子特有的、混合着怯懦和好奇的神情,仰望着巨大的博物馆门廊,眼神里似乎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和……恐惧?
李哲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那个小男孩的脸……虽然稚嫩,但那眉眼,那轮廓,那微微抿起的嘴角……与他记忆中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与他此刻脑中父亲的面容……高度重合。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李哲脑中炸开,江峡深处“相柳”苏醒的恐怖景象、冯探员口中关于“起源”的禁忌、父亲电话里反常的慌乱……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这张泛黄的照片粗暴地、不容置疑地串联起来。
他的父亲,那个一辈子在小城工厂里老实巴交、沉默寡言的父亲,那个身体不好、总是咳嗽的父亲……在几十年前,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竟然真的去过北京!
去过国家博物馆!而且,从照片上那眼神看,那次经历绝非一次愉快的游览。
为什么从未提起?为什么讳莫如深?为什么在他提到“蓝星探索者”的“工作”后,父亲会反常地问起博物馆?
一个让李哲浑身血液都几乎凝固的猜想,如同深渊中的巨兽,缓缓浮出水面:
父亲当年去国家博物馆,根本不是参观。
他很可能……和年幼的自己一样,在某个命运的拐点,以某种方式,接触到了深埋于地下的、不该被世人知晓的秘密。
那张照片,那个眼神……也许就是他被卷入某个类似“蓝星探索者”的、处理“异常”事件的开始?或者……是见证?
李哲死死攥着那张脆弱的旧照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照片上父亲或者说,年幼的父亲,那带着茫然和一丝恐惧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数十年的时光,与此刻李哲眼中深藏的惊骇和颠覆,无声地对视着。
安全屋狭小的窗户透进城市傍晚昏黄的光线,将他僵立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手腕上的黑色腕带,在昏暗中闪烁着稳定却冰冷的绿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