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了。
八十八岁,寿终正寝,无疾而终。儿孙满堂,哭声震天,都说我是个有福气的人。
可当我的魂魄轻飘飘地离体,走过那条据说叫“黄泉”的路,看到奈何桥上那个给我盛汤的女人时,我才知道,我这一生,可能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袍,青丝如瀑,容颜绝美,是我看了六十年的模样,没有一丝苍老。
她是我老婆,苏晚。
此刻,她正端着一碗浑浊的汤,面无表情地递给我,声音清冷得像桥下的忘川水。
“喝吧,了却前尘。”
我如遭雷击,魂魄都在颤抖。周围的鬼魂麻木地接过汤,一饮而尽,然后浑浑噩噩地走过桥,踏上轮回。只有我,死死地盯着她。
“晚晚?”我试探着叫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你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没有回答,只是举着碗,眼神里没有半分我熟悉的温柔,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
六十年。整整六十年。从我二十八岁在江南水乡的石桥上遇见她,到我八十八岁在她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她陪我从青丝到白发,为我生儿育女,为我操持家务。她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是我所有幸福的源头。
可现在,她成了孟婆。
“回答我!”我几乎是嘶吼出来,指着她手里的碗,“这是什么?孟婆汤?你要我忘了你?”
“前尘旧事,过眼云烟。”她终于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我的魂魄深处,“林子安,喝了它,对你我都好。”
林子安。她叫我林子安。
她已经有六十年没叫过我的全名了。她总是叫我“子安”,或者“老头子”。
我的心,不,我的魂,一瞬间被撕裂了。一个最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了出来。
“那六十年的恩爱……”我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那个足以将我彻底摧毁的问题,“也是假的吗?”
她举着碗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顿。
就是这一顿,让我捕捉到了。我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那双我看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的眼睛。
然后,我看见了。
一滴清泪,毫无征兆地从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滑落,迅速消散在忘川河的雾气中。
这是我认识她六十年来,第一次见她哭。
也是在这一刻,她身后一个身穿官服、面容阴鸷的身影,悄然浮现。
2
“孟婆,”那官服鬼神声音尖利,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时辰已到,切莫延误。此魂滞留过久,恐生变数。”
苏晚迅速敛去所有情绪,恢复了那副冷漠的神情。她不再看我,只是将汤碗又往前递了递。
我没有接。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她的眼泪,那突如其来的泪水,像一把钥匙,瞬间解锁了我脑海中无数被忽略的细节。
我想起来了。六十年里,苏晚有太多“不寻常”。
她从不生病,连最轻的感冒都没有。她力气很大,能轻易抱起沉重的米缸。她总是在每年固定的几天“回娘家”,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回来时总会有些疲惫,但从不让我追问。我以为那是她的乡愁,现在想来,那或许是她的“述职”。
她懂很多稀奇古怪的“偏方”,谁家孩子夜啼,谁家老人中邪,她去看看,念叨几句,总能见效。邻里都说她有福气,是菩萨转世。我当时只觉得与有荣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