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叶倾凰抱着女儿,手臂僵硬得如同玄铁浇筑。那足以冻裂精钢的凛冽杀意,被女儿一声“妈妈”和此刻紧贴的温热驱散得干干净净,只余下大片大片无处安放的虚空。她引以为傲的武道意志、宗师心境,此刻碎得比地上那些玻璃碴子还要彻底。胸腔里翻腾的,不再是焚灭一切的怒焰,而是一种陌生又滚烫的酸涩,混杂着铺天盖地的难堪,几乎要将她淹没。

糖糖的哭诉还在耳边回响:“……凉凉的机器人宝宝!……糖糖想爸爸!……爸爸开门签收糖糖啦!”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小锤子,一下下敲在她坚硬外壳的裂缝上,敲得她头晕目眩,无所适从。

真不是他。

原来,是这个离奇到荒诞的故事。

叶倾凰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男人,那个被她定义为“趁人之危”、“狗男人”的存在。他依旧死死贴着卧室门框站着,姿势别扭,脸色苍白得像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纸人。他身上的T恤皱巴巴的,沾满了刚才爆炸扬起的灰尘,头发也乱糟糟的,眼神里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惊悸和一种……让她更加难堪的控诉——控诉她轰塌了他的家。

那眼神像针,扎得她浑身不自在。她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目光落回女儿哭得通红的鼻尖上,仿佛那里藏着解决一切尴尬的答案。

“咳……” 一声干涩的轻咳打破了死寂。陈闲喉咙发紧,感觉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过,“那个……叶……叶小姐……”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抖,“糖糖说的……都是真的。我……我那天开门,就看见那个纸箱子,画着笑脸……写着‘爸爸收’……”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指了指那个早已被碎石掩埋的玄关位置,“然后……糖糖就从里面爬出来了……扑过来就喊爸爸……我也……懵了……”

他语无伦次,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还原那天的荒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混着脸上的灰尘,留下狼狈的痕迹。

“我发誓!”陈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他举起一只手,目光恳切地看向叶倾凰,“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就是……”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颓然垮下,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委屈的疲惫,“我就想安安生生当条咸鱼……打打游戏……混吃等死……我招谁惹谁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像重锤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叶倾凰抱着糖糖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又紧了紧。他那副“天降横祸”、“我只想混吃等死”的认命模样,配合着这满目疮痍的客厅,让她心底那份尴尬和难堪几乎要沸腾出来。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耳根后面那点不正常的温度在蔓延。她强迫自己冷下脸,可那冰封的表情下,却再也凝不起一丝杀伐之气,只剩下无处发泄的憋闷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动摇——对这个离奇故事,对这个男人此刻狼狈却并无恶意的姿态。

她抿紧了唇线,一言不发,只是将目光沉沉地锁在陈闲脸上,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灵魂里是否藏着其他阴谋。那审视的目光依旧带着压力,却不再有刺骨的寒意,反而让陈闲觉得芒刺在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时间在无声的僵持中一分一秒流逝。客厅里弥漫的烟尘似乎也落定了一些,露出更多狼藉的细节:翻倒的沙发、碎裂的装饰画、满地狼藉的零食包装和玻璃渣……还有那扇洞开的、如同怪兽巨口的墙壁豁口,夜风正源源不断地灌入,带来深秋的凉意。

也许是被这凉意刺激,也许是真的哭累了、吓坏了,叶倾凰怀里的小人儿抽噎声渐渐微弱下去。糖糖的小脑袋软软地靠在妈妈颈窝里,浓密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粉嫩的小嘴微微张着,发出极细微、均匀的呼吸声。紧绷的小身体彻底放松下来,沉入了无梦的深眠。那张泪痕未干的小脸,在狼藉的背景下,显得格外脆弱,如同暴风雨后安然睡在废墟中的花苞。

叶倾凰低下头,目光触及女儿恬静的睡颜。那瞬间,陈闲清晰地捕捉到她眼中冰封的堤坝轰然溃塌的一角。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和脆弱,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在她眼底扩散开来。那一直挺得笔直的、如同标枪般的脊背,似乎也几不可查地松垮了一丝弧度。仿佛支撑着她的某种强大力量,随着女儿的安睡,暂时松懈了。

她抱着糖糖,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被风霜侵蚀过的、依旧美丽却染上疲惫的玉像。客厅的顶灯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与满地狼藉融为一体,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却比刚才的剑拔弩张更让人窒息。陈闲看着叶倾凰低头凝视女儿的侧影,看着她脸上那丝罕见的脆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感觉嗓子眼干得冒烟。他鼓起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硬着头皮,用气声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沉默:

“那个……叶小姐……”他指了指自己身后虚掩的、完好无损的主卧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万分的试探和求生欲,“糖糖睡着了……要不……你先带她进里面休息?这里……太乱了,还有风……”

他顿了顿,看着地上那些狰狞的玻璃碎片和钢筋茬口,又飞快地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点认命的无奈:“这儿……我来收拾?”

说完,他屏住呼吸,紧张地盯着叶倾凰的反应,内心疯狂祈祷:‘狗女人!快答应!抱着小祖宗快进去!离我远点!这破地方随便你拆,只要别再盯着我看就行!’

叶倾凰没有立刻回应。

她依旧低着头,看着女儿沉睡的小脸。夜风从破洞处吹来,拂动了她鬓边几缕散落的发丝。几秒钟后,她才极其缓慢地抬起眼帘。那双漂亮却冰冷依旧的眸子,淡淡地扫过陈闲写满紧张和恳求的脸,又扫了一眼他身后那扇门,最后落回自己怀中熟睡的女儿身上。

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她只是抱着糖糖,迈开了脚步。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仿佛生怕惊醒怀中的珍宝。她绕过地上最大的几块碎石和尖锐的玻璃,走向主卧的门。高跟鞋踩在细小的碎屑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当她走到门口,与陈闲擦肩而过时,陈闲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极其细微的寒意掠过皮肤,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栀子花香。他下意识地又往门框上贴紧了几分,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叶倾凰的脚步在卧室门口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清冷的声音如同冰珠滚落,清晰地传入陈闲耳中:

“你最好祈祷糖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语气依旧冰冷,却少了那份毁灭一切的暴戾,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警告和尚未消散的审视。

说完,她不再停留,抱着糖糖,侧身走进了光线柔和的主卧。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隔绝了外面的一片狼藉,也隔绝了陈闲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咔哒。

轻响如同解除警报的信号。

陈闲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顺着门框滑坐在地,双腿软得像是被抽掉了骨头。额头上全是冷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如同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心有余悸。

他抬起手,抹了一把脸,掌心全是冰凉的汗水和灰尘。视线所及,是如同被陨石撞击过的客厅废墟——碎裂的茶几、翻倒的沙发、满地的玻璃渣、零食碎屑、还有那个巨大的、灌着冷风的墙洞……他精心打造的咸鱼安乐窝,他躺平四年的避风港,就在刚才那惊天动地的一脚之下,彻底化为乌有!

“狗女人,两次了都拆我的家……”陈闲看着眼前的惨状,嘴角抽搐,欲哭无泪。他艰难地抬起颤抖的手,指着那堆还在簌簌掉灰的断壁残垣,悲愤地、无声地朝着虚空控诉:

“老六!你他妈……说好的无敌呢?我还是不敢和她动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