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婆婆下葬的那天,天灰得像锅底。村里人来得多,香火烧得浓,纸钱飞得满天都是,像一地的白蝴蝶,扑扑簌簌落在泥地里。宋月萤站在人群后头,手按在肚子上,孩子动得厉害,一下一下像敲锣。

她忍着没哭。婆婆走时还睁着眼,死死盯着门口,嘴里哑哑地念着:“孙子……还没出来呢……”声音小得像风撕碎的布,散在炕沿下,被碾成了骨灰。

她低头看着自己肚子,心里像坠了块石头,沉得发冷。

下葬后第六天,她刚从灶屋出来,就觉着腹部一阵抽紧。起初只是隐隐的,像肚子绞了一下,又像是肠胃不和。她没当回事,照旧拎着柴去添火,灶口正冒烟时,突然一阵刺痛,从骨盆里窜上来,像有人拿钝刀在腹里刮。

她蹲在地上,柴火散了一地,脸色白得像灶灰。

“大概要来了。”她心里这么想着,可手脚冰凉,连喊人的力气都没。

那天屋里只她一人。刘连成早上说去镇上买米,说村口收粮队回来几天,顺道去碰碰运气。大姑姐早就回了婆家,娘家也没人来探过她。

她踉跄着扶着门框站起来,走到炕边,弓着身子坐下,刚喘口气,一股温热突然从腿间滑了下来。她愣了一秒,低头看到脚下是一滩湿红,红得浓,红得像从她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命。

她慌了。

接着腹部再度紧绷,这回不是绞痛,而是像整个身子被人拿绳勒住,勒得五脏六腑都要掉下来。她撑着膝盖想躺下,可一动就痛得冒冷汗,喉咙像被火堵着,连喊的声音都卡在气管里。

她用尽力气挪到门边,刚把门推开,一股冷风灌进来,她几乎跪在门槛上。正巧一个村妇路过,吓了一跳,冲进来扶她,一边喊人。

很快,屋子里多了两三个村里妇人,有人去喊接生婆,有人去找刘连成。她躺在炕上,汗湿透了头发,疼得牙都咬出血。

“使劲!用劲儿!娃都到门口了!”一个接生婆声音嘶哑。

可她真的一点力都没有。

每当想发力,一股尖锐的痛就从尾椎到腰椎炸开,她整个人像被劈开了一样。腿发软,手在炕单上抓得满是褶子,嘴唇咬得发紫,血顺着腿根一点点流。

“头还没转正!”另一个妇人焦急地喊,“这胎怕是不好生!”

屋外,雪越下越大,脚步声突然乱了。

刘连成跑了进来,脸上全是汗,额头磕着雪水,嘴里喘着粗气。

“怎么了?她……她咋样?”

没人回答他。

他冲到炕边,看到她脸色灰白,头发贴在脸上,嘴唇裂开,双手死死揪着炕沿,一声都没叫。

“宋月萤!”他吼了一声,跪在炕边,“你撑住!娃要出来了,你听见没!”

她睁眼看他,目光里什么也没有,像是透过他在看身后那片槐树影。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有两滴泪滑了下来。

接生婆大声喊:“你别吼她,她现在就差一口气!你不如去灶屋烧水,把那锅热水端上来!”

刘连成跌跌撞撞起身去烧水,一连砍柴、点火、端盆,手忙脚乱,水泼得满地都是,脸上被蒸汽烫出红印。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更没想过这个平时寡言的女人,会为了生个孩子哭得连骨头都散了。

他坐在灶屋门口,听着屋里一声接一声的痛吼,整个人都在发抖。

“呱——”一声婴儿啼哭,终于从屋里穿出来,像一道锋利的闪电,划破了积雪沉沉的天。

刘连成冲回屋,见宋月萤瘫在炕上,脸色苍白,眼睛半睁半闭,像是死过一回才被勉强拉回来。他低头看孩子,皱巴巴的,像刚剥开的豆皮,哭声细长,十足有力。

接生婆拍着孩子屁股,脸上露出一丝笑:“是个男孩,七斤二。”

“男的……”刘连成喃喃,像在梦里,“活着……是男的……”

那一刻,他突然红了眼,抬手抹了一把脸,手心是汗,也是泪。

宋月萤没哭,没笑,也没看孩子,只是闭着眼轻轻说了一句:“我还活着?”

声音虚得像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

“你活着,娃也活着。”接生婆答她。

她没再说话,胳膊无力地垂着,整个人像被抽空了魂。

那天夜里,雪下了一整晚。她怀里睡着那个刚来的孩子,小小一团,暖暖的,像一撮柴火。

刘连成坐在她床边,一根烟接着一根抽,没说一句话。直到天快亮,他才哑着嗓子说:“你给他起个名吧。”

她慢慢睁开眼,看向窗外的灰天和远处那棵落光叶子的槐树,说:“叫刘槐生吧。槐树下生的。”

他点了点头,又点了点烟,没再说别的。

窗外的雪静静落着,落在这间屋、这个孩子、这对互相看不透的夫妻之间,也落在她一生再也不敢回头的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