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晨雾,像一条冰冷的巨蟒,无声无息地缠绕着黄荆老林刀削般的山脊。湿冷的空气钻进冲锋衣的缝隙,温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指尖却专注地调试着第二台穿越机的旋翼。

露水凝结在冰冷的金属上,触感沁凉。

这里是北纬28°线上最后的秘境——黄荆老林。亿万年前的白垩系红色砂岩在风雨中雕刻出险峻的丹霞峡谷,其上覆盖着地球上同纬度罕见的、保存完好的亚热带原始常绿阔叶林,被誉为“最后的处女地”。

作为一名追逐极致光影的摄影师,温落无法抗拒它的召唤。

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掠过翻腾的瀑布水雾,落在崖壁边缘那个熟悉的身影上。沈砚辞正倚着赭红色的岩壁,一丝不苟地整理登山绳。

晨光将他侧脸的轮廓削得异常清峻、冷硬。即使脱下了象征权威的律师袍,换上了冲锋衣,他身上那股法庭上特有的、近乎不近人情的疏离感,依旧挥之不去。

“我要从八节洞俯拍虹影。”温落将最后一块沉甸甸的电池塞进背包,声音在轰鸣的水声中拔高,“无人机视角,才能抓住那道彩虹贯穿七层瀑布的奇迹!”

沈砚辞系绳结的手指蓦地一顿,视线锐利地扫过来:“雨季水势凶猛,太危险。”他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

“哈,”温落轻笑一声,带着点挑衅的意味,脚尖试探性地向后挪了半步,鞋跟几乎悬在湿滑的苔藓边缘,“去年这时候,你还在法庭上和对方律师拍桌子呢!记得帮我收三脚架,沈大律师。”

话音未落,她猛地推动操纵杆。穿越机发出一声尖锐的嗡鸣,如离弦之箭般冲向瀑布中心弥漫的水雾。

监视屏上,壮丽的景象瞬间铺开——水帘如天河倒泻,阳光在水珠间折射出梦幻的光晕。温落的心跳加速,屏住呼吸,等待那道传说中的彩虹奇迹……

突然!

监视屏毫无征兆地爆开一片刺目的雪花!刺耳的噪音撕裂了空气!

“哐当——!”

一声金属与岩石猛烈撞击的脆响,隔着轰鸣的水声,清晰地刺入温落的耳膜!是她的穿越机!

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比思维更快。在沈砚辞撕心裂肺的吼声响起之前,温落已经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朝着那翻涌奔腾的水帘纵身跃下!

“温落——!”

视线最后捕捉到的,是沈砚辞那张因极致惊恐而扭曲的脸。

他扑过来的身影快如闪电,手指带着破空的风声,擦过她的腕骨。那指尖的触感,冰冷刺骨,如同十二月的冰锥,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下一秒,冰冷湍急的洪流裹挟着泥沙,蛮横地灌满了她的口鼻。

窒息感如黑幕般压下。在意识彻底涣散的边缘,一个念头如同幽灵般浮现:

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

今早出门前,她偷偷把准备在今晚求婚仪式上拿出的订婚戒指,藏在了无人机的收纳盒里……

不知过了多久……

黄荆老林清晨特有的水汽,带着泥土和朽木的气息,弥漫到瀑布下方管理处第八层湿漉漉的石阶时,温落终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摸到了那扇掉漆严重的木门。

“呼…呼…”她剧烈地喘息着,湿透的马尾紧贴着脖颈,冰冷的水珠顺着冲锋衣下摆不断滴落,在布满青苔的青石板上洇开一连串深色的圆点,像一串绝望的珍珠。

“请问……”她推开虚掩的门,声音嘶哑干涩。

前台值班的年轻姑娘闻声抬头,视线落在温落身上的瞬间,瞳孔骤然放大!

手中的玻璃杯“啪嚓”一声摔在地上,碎片四溅!这声响惊得屋檐下筑巢的白腰雨燕“扑棱棱”地飞走了。

寂静的管理处里,只剩下水滴声和温落身上散发出的浓重、令人作呕的藻腥气——仿佛她真是刚从深不见底的龙潭里爬出来的水鬼。

温落被这反应弄得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样子,确实吓人。

“你好,”她定了定神,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我昨天在八节洞瀑布拍摄时,无人机和穿越机都坠毁了,掉进瀑布里了。能不能麻烦景区帮我留意一下?如果能打捞到残骸,请务必打电话通知我,有残骸证明公司才能报销损失。”她晃了晃手里同样湿透、空空如也的收纳箱。

前台姑娘脸上的震惊丝毫未退,反而更浓了,她像是见了鬼,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是,小姐,昨天…昨天根本没有人登记进入黄荆老林拍摄啊!所有进景区拍摄都必须提前报备登记的!”

温落皱眉,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悦:“怎么可能?昨天就是你们景区的管理员亲自带我进去的!登记册肯定漏了!还有我男朋友,他昨天和我一起的,沈砚辞!”

提到沈砚辞,温落猛地想起昨天的惊险。

她跳下去了,沈砚辞呢?他肯定急疯了!说不定已经组织搜救队了!

“快!借我电话用一下!我得立刻给我男朋友打电话报平安!他一定担心死了!”

温落急道,脑子里浮现沈砚辞那张总是冷静克制此刻却必定写满焦灼的脸。

奇怪,他昨天应该第一时间就下来找管理处求助了吧?怎么感觉这里的人毫不知情?

前台姑娘迟疑了一下,眼神依旧充满警惕和困惑,但还是把自己的最新款苹果手机递了过去。

温落接过光滑的手机,手指却像生了锈。她笨拙地戳着屏幕,光滑的玻璃没有任何反应。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手指冰凉僵硬,沾满水汽和泥污,触屏根本不识别。

前台姑娘看着她怪异的动作,眼神更加古怪,但出于职业素养,还是接过手机:“号码多少?我帮你拨。”

温落飞快报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听筒里传来单调的“嘟…嘟…”声,每一声都敲在温落焦灼的心上。

响了足足五十九秒,就在温落以为无人接听时,电话终于通了!

“沈大律师!你怎么这么慢才接电话?!”

温落一开口就带着劫后余生的抱怨和亲昵,“你不要这么死板好不好!你不会真跑去一层一层打报告、等上级批准才肯展开搜救吧?我没事了!快来黄荆老林管理处接我!”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几秒钟后,一个无比熟悉、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感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迟疑和极度的困惑:

“……请问你是?”

温落简直气笑了:“沈砚辞!你吃错药了?!我是温落啊!温——落!快!现在!立刻!马上!来黄荆老林接我!” 她几乎是用吼的。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但这次时间很短。那个属于沈砚辞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紧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好。你就在那里,哪里也别去,等我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你……” 温落还想追问,电话已经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只剩下忙音。

估计是律所又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案子把他叫回蓉城了?

温落无奈地叹了口气,把手机还给依旧一脸惊疑不定的前台姑娘,道了谢。

姑娘大概是看她实在可怜,又递给她两个面包和一瓶矿泉水。

温落坐在管理处露天的长木椅上,浑身湿冷,小口啃着面包,望着眼前这片依旧笼罩在薄雾中的熟悉森林,心头却莫名地升起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潮湿的衣物贴在身上,带走体温,也带走她劫后余生的那点暖意。

几个小时后,走廊尽头那扇沉重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砰”地一声狠狠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温落闻声猛地转身。恰在此时,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地落在她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她下意识地眨了眨眼,透过那片摇曳的金色缝隙,一个身影凝固在十步开外。

是沈砚辞。

他来了。

但他没有穿冲锋衣,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质感厚重的黑色高定西装,熨帖得一丝不苟。袖口上,那枚她熟悉的铂金袖扣在透过树叶缝隙的光线下闪着冷硬的光。唯一的不同,是领带换成了她曾建议过的、带有暗纹的青灰色——她说律师也要穿得有点“人味”。

温落想笑,想调侃他总算听了自己的话。可笑容还没绽开,就僵在了嘴角。

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沈砚辞的皮鞋上——那双锃亮的、昂贵的皮鞋,正踩在一片枯黄的、被雨水浸泡过的落叶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这画面,与他一丝不苟的精英形象,形成一种诡异的割裂感。

“我的穿越机掉进八节洞瀑布了,”温落举起手里沾满青苔和泥污的收纳箱,语气带着点委屈和抱怨,试图打破这莫名沉重的气氛。

她晃了晃手腕上那块防水电子表,屏幕清晰地显示着:13:14。“你说好要帮我守三脚架的,结果呢?自己跑回蓉城偷懒去了?”

然而,沈砚辞没有任何回应。他的手死死按在走廊墙壁的消防栓玻璃罩上,用力之大,指关节绷得惨白,甚至透出青筋。

他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死地锁住温落,里面翻涌着她完全看不懂的、惊涛骇浪般的情绪。

温落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朝他走过去,伸手挽住他的胳膊。

“你的西装……”她的目光落在他西装的胸口位置。那里别着一枚精致的“十佳律师”徽章,徽章在光线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而徽章下方铭刻的年度数字,像一道闪电劈入温落的眼帘——

2023。

温落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甚至以为自己眼花了:“……什么时候换的款式?这徽章……” 她指着那个刺眼的年份。

沈砚辞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上个月刚发的。” 他的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温落的脸,带着一种审视和……

“上个月?”温落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和一丝嗔怪,“沈砚辞,你接离婚案子接得脑子不清醒了?我们昨天才……” 她的笑声和话语戛然而止!

就在她靠近他,想捏他耳垂的时候——

她的指尖,清晰地触碰到了沈砚辞冰凉的左耳垂皮肤。

光滑的。

完好无损的。

没有那道她无比熟悉的、一周前攀岩时被失控的无人机桨叶划出的、月牙形的、尚未完全结痂的伤疤!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直冲头顶!温落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她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沈砚辞的耳垂,又猛地看向自己的指尖。

“沈律师!沈律师!”

一个焦急的女声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另一端传来。

景区主任抱着一个平板电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您快看看这个!监控室那边发现了一段……需要您确认一下是不是……”

主任的声音在看到沈砚辞身旁、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温落时,像被一把掐住了脖子,瞬间变成了惊恐的抽气声!

她手中的平板电脑脱手而出,“啪”地一声重重摔在坚硬的青石地板上!

屏幕瞬间碎裂成蛛网。就在那碎裂的屏幕中央,一张被放大的、像素有些模糊的图片却异常清晰地显示着:

那是一则陈旧的“搜救通告”。

标题赫然印着:【2013年5月20日黄荆老林八节洞瀑布搜救通报】。

而画面配着的照片,正是温落!照片上的她,笑容灿烂,青春洋溢,穿着和今天一模一样的冲锋衣!

时间……地点……人物……

世界在温落眼前疯狂旋转、扭曲、崩塌!

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踉跄着弯腰,下意识地想去捡起那块碎裂的屏幕,仿佛想亲手抹掉那个可怕的日期。

就在她弯腰的瞬间——

“啪嗒!”

她手腕上那块一直显示着“13:14”的电子表带,毫无征兆地断裂了!

小小的圆形表盘从她腕间滑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清脆地弹跳了三下,发出令人心悸的声响。

最终,它静静地躺在那张碎裂的平板电脑旁边,屏幕定格在一个永恒的数字上:

2013年5月20日。

13:14。

风,穿过寂静的走廊,卷起几片枯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温落僵硬的脚边,也落在沈砚辞那双踩在落叶上的、锃亮的黑色皮鞋上。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温落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和沈砚辞死死攥紧消防栓玻璃罩、指节发出的细微的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