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厚重的套房大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走廊清冷的光线和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客厅里,那盏璀璨却冰冷的水晶吊灯投下的光芒,似乎被三个突然闯入的鲜活生命染上了一层暖意,又混杂着一丝廉价的香水气息和微不可察的紧张。

三个穿着酒店统一白色套裙的女孩站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裙摆短得有些局促,露出纤细的小腿和廉价的塑料凉鞋。为首那个瓜子脸、扎着高马尾的女孩显得稍微大方些,脸上努力维持着职业化的微笑,但眼神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她左边是个圆脸、看起来年纪更小的女孩,眼神带着好奇和一丝胆怯,双手紧紧攥着手里的小工具箱。右边那个,就是Grace。

她几乎是三人中最瘦小的一个,皮肤是健康的蜜糖色,带着马尼拉阳光和海风的印记,但此刻在酒店过于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深棕色的,像受惊的小鹿,飞快地扫了一眼奢华得令人窒息的客厅,又迅速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磨得有些发白的鞋尖。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汗味、廉价化妆品和消毒皂的复杂气味。

“I’m Thea,”(我叫西娅,)马尾女孩率先开口,声音努力显得轻快,“This is Annie,”(这是安妮,)她指了指圆脸女孩,“And this is Grace.”(这是格蕾丝。)她最后指向那个最安静的身影。

Grace仿佛被点名惊了一下,肩膀微微瑟缩,飞快地抬眼看了我一下,又迅速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Hello, sir.”(您好,先生。)

我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她们三人,最终落回到石头和泥鳅身上。两人已经从刚才的警惕状态松弛下来,靠在客厅宽大的真皮沙发扶手上,脸上带着那种心照不宣的、混合着期待和调侃的笑意。

“Gentlemen,”(先生们,)我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Your pick first.”(你们先选。)

泥鳅几乎是立刻笑嘻嘻地指向了圆脸的Annie:“Annie. You look… cheerful.”(安妮。你看上去…很开朗。)Annie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晕,羞涩地笑了笑。

石头则没什么表情,目光在Thea和Grace之间扫了一下,最后下巴朝Thea的方向抬了抬:“Thea.”(西娅。)

Thea脸上的职业笑容加深了些,似乎松了口气,主动走到石头身边。

只剩下Grace,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小草,怯生生地抬起眼看向我,那双深棕色的眼眸里充满了不安和一丝认命般的顺从。她瘦削的肩膀微微缩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压力。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朝她轻轻招了下手,示意她过来。然后转身,朝着主卧室的方向走去。Grace愣了一下,随即像受惊的小动物般,小步快跑着跟上我的脚步,始终保持着半步的距离,垂着头。

推开主卧厚重的房门,巨大的空间和落地窗外马尼拉湾凌晨迷离的灯火映入眼帘。海风被双层隔音玻璃阻挡,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细微的嘶嘶声。豪华的大床,昂贵的丝绒地毯,一切都透着距离感。

我没有走向床铺,而是径直走向了那间宽敞得离谱的、带无敌海景的浴室。巨大的白色独立浴缸如同艺术品般矗立在窗边,旁边是透明的玻璃淋浴间。我拉开淋浴间的玻璃门,指了指里面锃亮的花洒和置物架。

“Go.”(去。)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浴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Wash off. All of it. The makeup, the perfume… everything.”(去洗掉。全部。那些化妆品,香水…所有东西。)

Grace站在浴室门口,有些茫然地看着我,似乎没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她的手指再次绞紧了裙边。

“Your skin,”(你的皮肤,)我补充了一句,目光落在她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It shouldn’t smell like that cheap soap.”(它不该闻起来像那种廉价的肥皂。)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她。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终于理解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释然混杂着掠过她的脸庞。她咬了咬下唇,声音更低了:“Yes, sir.”(是,先生。)

她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小猫,飞快地闪身进了淋浴间,小心翼翼地关上了磨砂玻璃门。很快,里面传来悉悉索索脱衣服的声音,然后是哗啦啦的水流声。

我没有离开,而是走到巨大的按摩浴缸旁,拧开了金色的水龙头。温热的水流带着白色的泡沫汹涌而出,注入洁白的浴缸,发出汩汩的声响。空气中开始弥漫开酒店提供的、带着淡淡檀香和柠檬气息的沐浴液味道。

水声持续着。透过磨砂玻璃门,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纤细的身影在晃动。水流冲刷的声音掩盖了其他声响。过了好一会儿,淋浴间的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一股温热潮湿的水汽混合着更复杂的味道涌了出来——是那种廉价化妆品被水溶解后产生的、有些刺鼻的化学气味。Grace探出半个湿漉漉的脑袋,脸颊被热水蒸得通红,几缕黑发紧贴着脸颊。她身上裹着一条酒店提供的大浴巾,遮住了身体,只露出光洁的肩膀和锁骨,眼神怯怯地看着我,小声说:“Sir… the floor…”(先生…地板…)

我走过去。淋浴间的地面上,浑浊的、夹杂着黑灰色和粉底颜色的污水正沿着地漏缓缓流下。那污水,像是洗掉了她身上一层不属于她的伪装。

“Leave it.”(放着吧。)我淡淡地说,目光掠过她裸露的、带着水珠的肩头,那皮肤在热水冲洗后显露出更真实的、如同阳光亲吻过的小麦色光泽。我解开了自己浴袍的腰带,随手将浴袍扔在旁边的防水凳上,露出同样赤裸的身体。没有刻意展示,也没有丝毫尴尬,如同走进手术室前脱下外衣般自然。

Grace显然没料到这一幕,她猛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抓紧了胸前的浴巾,身体向后缩了缩,湿漉漉的眼中瞬间充满了惊恐和慌乱。

我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走进了淋浴间。温热的水流立刻打湿了我的头发和皮肤。狭小的空间里,水汽氤氲,温度骤然升高。我伸出手,不是去触碰她的身体,而是轻轻握住了她紧抓着浴巾、指节发白的手腕。她的手腕很细,皮肤冰凉,即使在温暖的水流下,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It’s alright, Grace.”(没事的,格蕾丝。)我的声音在水声中显得有些低沉,但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我慢慢地将她僵硬的身体拉近,另一只手轻轻环住了她裹着浴巾、依旧显得单薄的后背。她的身体瞬间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呼吸变得急促而短浅,眼睛死死闭着,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我们两人。我感觉到她冰凉的皮肤在我的体温和水流的共同作用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软化下来。紧绷的肌肉不再那么僵硬,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复了一些,虽然身体依旧微微颤抖。我低下头,下巴几乎抵着她的头顶,任由水流顺着我的脸颊、脖颈流下,流过她的肩头、后背。

时间在哗哗的水声中流逝。我抱着她,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怀中这具年轻身体从极度的恐惧和冰冷,慢慢过渡到一种带着迷茫和不确定的温暖。她身上那股廉价香水和化学品的刺鼻气味,在热水的持续冲刷下,终于彻底消散,被一种更自然的、属于年轻女孩的、混合着干净皂香和淡淡汗味的清新气息所取代。那是一种健康的、充满生命力的味道。

水流滑过她光滑的脊背,一直向下。我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她的后腰下方,尾椎骨末端附近,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的蝴蝶纹身映入眼帘。线条简单,像是用最便宜的墨水刺上去的,带着点稚气和倔强。水流冲刷着它,让它显得更加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怀中的身体彻底放松了下来,不再颤抖,呼吸也变得绵长均匀。我关掉了花洒。

“Better?”(好点了吗?)我轻声问。

Grace慢慢睁开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她仰起脸看我,那双深棕色的眼睛里,之前的恐惧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湿漉漉的依赖。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带着点鼻音:“Yes… sir. Thank you.”(是…先生。谢谢您。)

我没有松开她,而是微微弯腰,一手穿过她的腿弯,另一只手托住她的后背,稍一用力,将她轻盈的身体横抱了起来。她低低地惊呼一声,手臂本能地环住了我的脖子,浴巾散开了一些,露出更多蜜糖色的肌肤。她的身体很轻,像一片羽毛。

我抱着她走出淋浴间,走向那个已经注满温热清水、翻滚着细腻白色泡沫的按摩浴缸。轻轻将她放了下去。温热的水瞬间包裹了她,白色的泡沫簇拥在她纤细的锁骨和圆润的肩头。她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身体彻底放松地沉入水中,只露出小半张脸和那双依旧带着水汽的大眼睛。

我也跨步进入浴缸,在她对面坐下。巨大的浴缸容纳两人绰绰有余。温暖的水流带着按摩气泡轻柔地冲击着皮肤,带来一种深度的松弛感。窗外,马尼拉湾的夜色正在一点点褪去。深沉的墨蓝开始溶解,东方天际线处,一道极其纤细、却无比耀眼的金线悄然浮现,撕裂了厚重的夜幕。海平面上,几艘早归的渔船剪影,被这初生的光芒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Grace似乎被窗外的景象吸引了。她忘记了羞涩和拘谨,用手拨开水面漂浮的泡沫,撑着浴缸边缘,微微探起身子,面朝着巨大的落地窗。初升的阳光如同融化的金液,先是染红了天际低垂的云朵,然后一点一点地晕染开,将漆黑的夜空染成瑰丽的橙红、紫罗兰,最后是清澈的蔚蓝。金色的光斑跳跃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如同撒落了无数碎钻。这光芒也映照在她湿漉漉的侧脸上,勾勒出她挺翘的鼻尖、饱满的嘴唇和优美的下颌线,长长的睫毛上仿佛也缀着细碎的金粉。

我挪到她身边,温热的水流随着我的动作轻轻荡漾。她没有回头,依旧痴痴地望着窗外,但那专注的神情中,有一种纯净的、被美好震撼的感动。

“Beautiful, isn’t it?”(很美,不是吗?)我看着她的侧脸,轻声说。

Grace这才如梦初醒般转过头,她的脸颊被阳光和热水蒸腾得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倒映着整个晨曦的海湾。她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点孩子气的惊叹笑容:“I… I never knew the sunrise could be so… so magnificent.”(我…我从来不知道日出可以这么…这么壮丽。)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梦幻般的飘忽感。

“The world has many beautiful things to offer,”(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可以给予,)我的目光落在她光滑的、泛着健康光泽的肩膀和锁骨上,水流温柔地抚过,泡沫在她蜜糖色的肌肤上短暂停留又破裂,“Like your skin. Smooth. Warm. Like honey under the sun.”(比如你的皮肤。光滑。温暖。像阳光下的蜂蜜。)

这句话让Grace的脸更红了,她有些羞涩地低下头,看着水中自己若隐若现的身体曲线。但这一次,羞涩中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反而带着一丝被认可的欣喜。她偷偷抬眼看了看我,又飞快地垂下。

我伸出手臂,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肩膀,将她微凉的身体带入怀中。她先是微微一僵,但这一次,那僵硬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也许是温暖的浴水,也许是窗外壮丽的日出,也许是我话语中那不带侵略性的欣赏,让她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下来。她没有再抗拒,而是顺从地、甚至带着点依赖地靠进了我的怀里,脸颊轻轻贴在我的胸膛上,听着我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她的手臂也小心翼翼地环住了我的腰。

温暖的水流包裹着我们,细腻的泡沫在身体间浮动、破裂,带来阵阵酥麻的触感。窗外,太阳已经完全跃出了海平面,将金色的光芒毫无保留地洒满整个海湾,也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浴缸里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温暖、明亮、近乎圣洁的光辉之中。水汽氤氲,光线在蒸腾的雾气中折射出朦胧的光晕,将Grace光滑的脊背和柔和的肩线勾勒得如同温润的玉石。她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黏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水滴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滴入水面,漾开微小的涟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只有水流轻柔的按摩声和彼此逐渐同步的呼吸声。巨大的疲惫感如同退潮后的沙滩般显露出来,但又被一种奇异的宁静所取代。在这与世隔绝的奢华堡垒里,窗外的城市喧嚣、昨夜的腥风血雨、卡洛斯的疑云…一切都暂时被屏蔽了。

“It’s… it’s so relaxing,”(这…这太放松了,)Grace的声音带着一种慵懒的沙哑,像只被阳光晒暖的猫,她的脸颊在我胸口蹭了蹭,寻找一个更舒服的位置,“The water… the bubbles… the warmth… I feel like I’m floating.”(这水…这些泡泡…这温暖…我感觉自己在飘。)

“Just let go,”(放轻松就好,)我的手掌轻轻抚过她光滑的后背,感受着皮肤下温热的生命力,动作不带情欲,更像是一种安抚,“You’re safe here.”(你在这里很安全。)

这份安全感似乎给了她倾诉的勇气。她沉默了一会儿,手指无意识地在水下轻轻划动,然后才低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I live… in Tondo. The north part. Near the port.”(我住在…通多。北区。靠近港口的地方。)她说的Tondo,是马尼拉最大、最混乱的贫民窟之一。“I’m… I’m studying. At the university. Medicine.”(我在…上大学。学医。)

学医?这个信息让我有些意外。我微微低头,看着她被水汽打湿的浓密睫毛。

“Medicine?”(医学?)

“Yes,”(是的,)她点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但很快又被现实的沉重压了下去,“I have a scholarship. For tuition. But… but books, equipment, living in the dorm… it’s never enough.”(我有奖学金。付学费。但是…书本,器材,住宿舍…永远不够。)她抬起头,眼中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挣扎,“Thea and Annie… they’re in similar situations. We heard… we heard that places like this… sometimes… guests are generous. Especially if…”(西娅和安妮…她们情况差不多。我们听说…听说像这样的地方…有时候…客人很大方。特别是如果…)她没有说下去,只是再次低下头,脸颊泛红,手指绞得更紧了。

“So you came to ‘try your luck’?”(所以你们来“碰碰运气”?)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Grace的身体又僵硬了一下,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不可闻。

“I see.”(我明白了。)我沉默了片刻,感受着怀中这具年轻身体里蕴含的渴望与挣扎。“I’m a doctor too.”(我也是医生。)

“You are?”(您是?)Grace猛地抬起头,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光芒,之前的羞怯和自卑被一种纯粹的、对同行的好奇和敬意取代了,“Really? What kind? Surgery? Pediatrics?”(真的吗?哪一科?外科?儿科?)

“General. And field work. Like… Médecins Sans Frontières.”(全科。还有…现场工作。比如…无国界医生。)我简单地说。MSF的名字似乎让她肃然起敬。

“Oh… wow.”(哦…哇。)她喃喃道,眼中充满了憧憬。

“For tonight,”(作为今晚的…报酬,)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缓缓说道,“I’ll cover your tuition. For the next year. All of it.”(我会支付你下一年的学费。全部。)

Grace彻底呆住了。她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仿佛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过了好几秒,巨大的惊喜才如同潮水般涌上她的脸庞,瞬间点亮了她的整个五官。她的嘴唇颤抖着,眼眶迅速泛红,一层水汽弥漫开来。

“Sir… you… you mean…?”(先生…您…您是说…?)

“Yes.”(是的。)我肯定地点点头,“Consider it… an investment. In a future colleague.”(把它当作…一笔投资。投资一位未来的同行。)

“Oh my god! Oh my god! Thank you! Thank you so much!”(我的天!我的天!谢谢您!太感谢您了!)巨大的喜悦让她彻底忘记了拘谨,她激动地直起身子,双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浴巾滑落下来也浑然不觉。温暖的泡沫簇拥着她年轻而充满活力的身体,在金色的晨光中闪耀着珍珠般的光泽。她眼中噙满泪水,但那是喜悦的泪水,冲刷掉了之前的阴霾和卑微。她扑进我怀里,紧紧地抱住了我,将湿漉漉的脸颊埋在我的颈窝,温热的泪水混合着浴水滑落。她不停地重复着:“Thank you! Thank you, sir! Doctor!”(谢谢您!谢谢您,先生!医生!)

我轻轻回抱着她,感受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窗外,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金色的光芒充满了整个房间,将一切镀上了一层温暖而充满希望的色彩。

总统套房的厚重窗帘被拉上了一半,隔绝了外面正午过于炽烈的阳光。客厅里弥漫着一种慵懒、混沌却又奇异的和谐气息。

巨大的电视屏幕无声地播放着本地新闻频道。画面里,尼诺·阿基诺国际机场那晚的混乱场景被反复播放:燃烧的车辆残骸,闪烁的警灯,惊惶的人群。主持人的表情严肃,画外音是快速的菲律宾语报道,屏幕下方滚动着英文标题:“机场恐怖袭击调查陷入僵局,神秘枪手身份成谜”、“军方否认参与,疑为贩毒集团火并”。

餐车上堆满了各种食物的残骸——高级寿司的竹帘、披萨的纸盒、炸鸡的骨头、空了的香槟瓶和高脚杯。空气中混合着食物香气、香槟的甜腻和淡淡的烟草味。

沙发区的地毯上,石头正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摊开一副扑克牌,和对面的Annie玩着一种简单的比大小游戏。Annie脸上贴着几张纸条,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没了几天前的拘谨。石头那张岩石脸上也难得地带着一丝放松的笑意,虽然眼神依旧锐利地扫过每一张牌。

另一边的吧台旁,Thea正兴致勃勃地教泥鳅调一种颜色艳丽的鸡尾酒。泥鳅笨手笨脚地摇晃着调酒壶,液体溅得到处都是,惹得Thea咯咯直笑。

而Grace,则像一只找到归宿的小猫,蜷缩在我旁边的单人沙发里,头枕着我的腿,已经睡着了。她身上裹着一件我的宽大T恤,下摆垂到大腿,露出光洁的小腿。她的呼吸均匀而绵长,脸上带着恬静的睡意,手里还松松地握着一本翻开的医学教材——《基础解剖学》。这四天,她几乎成了我的小尾巴,安静地待在我身边,看书,或者只是看着窗外发呆。她脸上的怯懦和不安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安全感包裹的宁静和逐渐显露的青春活力。

我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她身上太久。我的膝盖上放着一台超薄的加固笔记本电脑,屏幕幽蓝的光芒映照着我平静的脸。屏幕上并非新闻画面,而是复杂的金融交易界面——蜘蛛系统(Spider System)的专属界面。

无数条细密的、代表资金流动和数据交换的光线在虚拟的全球地图上穿梭、汇聚、分离。代表不同市场、不同货币、不同金融产品的窗口层层叠叠。蜘蛛系统的超级AI核心正在高速运转,它的“触须”已经悄无声息地接入了菲律宾国内及国际金融市场。

我的手指在触控板上快速而精准地滑动、点击。没有激烈的操作,更像是一位沉稳的棋手在布一场大局。巨额的资金如同无形的洪流,在我的指令和蜘蛛系统的精密执行下,通过遍布全球的匿名账户网络,悄然地、持续地涌入菲律宾市场。它们像潜伏在深水中的巨鲸,不动声色地吸纳着某些特定的资产,同时又在另一些领域精准地布下空单。

屏幕上,一个标注着“Carlos Medical Group (CMG)”的股票走势图格外醒目。代表着卡洛斯家族核心产业的这只股票,在过去四天里,如同坐上了失控的过山车,经历了一场断崖式的暴跌。恐慌性抛售的红色柱状图占据了大部分画面。新闻窗口弹出一条自动推送的财经简讯:“卡洛斯医疗集团股价暴跌35%,疑陷重大财务丑闻,创始人卡洛斯·桑切斯行踪不明…”

画面切换,短暂的新闻采访片段。镜头里的卡洛斯·桑切斯(Carlos Sanchez)与几天前那个意气风华的华裔精英判若两人。他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头发凌乱,眼袋深重,下巴上布满了青黑色的胡茬,整个人显得异常憔悴和沮丧。面对记者的追问,他只是疲惫地摆摆手,一言不发地钻进一辆黑色轿车,迅速离开。

“Poor bastard looks like he hasn’t slept in a week,”(这可怜虫看起来像一星期没睡觉了,)泥鳅端着两杯颜色诡异的鸡尾酒走过来,瞥了一眼电视屏幕,幸灾乐祸地咧嘴一笑,将其中一杯递给我,“Serves him right.”(活该。)

我没有接酒,目光依旧锁定在金融界面上。蜘蛛系统的分析模块正在高速运行,将卡洛斯集团暴跌的股价、异常的交易量、以及市场上突然涌现的几股神秘而强劲的“抄底”资金流进行关联分析。分析结果以高亮的线条和不断跳动的概率数字显示出来:其中一股资金流的操作模式,与卡洛斯家族在棉兰老岛的主要商业对手——“德尔蒙特联合工业集团”(Del Monte United Industries)高度吻合。

“Look at this,”(看这个,)我示意泥鳅看向屏幕上一个被蜘蛛系统重点标注的匿名资金池,它正以惊人的速度和效率,在卡洛斯集团股价跌至谷底时疯狂吸纳筹码,“Not just opportunistic vultures.”(不仅仅是趁火打劫的秃鹫。)德尔蒙特的名字如同一块浮出水面的暗礁,显露出其狰狞的一角。他们不仅是潜在的受益者,更可能是这场金融风暴背后有力的推手之一。

“Del Monte?”(德尔蒙特?)石头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看着屏幕,眉头紧锁,“Those old-money bastards? They’ve been eyeing Carlos’s ports and clinics for years.”(那些老钱的混蛋?他们觊觎卡洛斯的港口和诊所很多年了。)

“Exactly.”(正是。)我关闭了那个分析窗口。蜘蛛系统继续在后台无声地运转,执行着我预设的、更加复杂的资金腾挪指令。一些嗅觉极其敏锐的国际金融巨鳄,似乎也察觉到了菲律宾市场这潭深水下的异常波动,试探性的资金开始流入,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场无声的金融围猎,正在我们享受这奢华“假期”的同时,悄然展开。

夕阳的余晖透过半开的窗帘,将总统套房的客厅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色。空气中食物的香气淡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离别的气息。

Grace站在我面前,换回了她来时那身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洗得发白,但干净清爽。她的长发扎成了一个利落的马尾,脸上没有任何妆容,露出原本就清秀姣好的五官和健康的小麦肤色。她手里紧紧捏着一个厚厚的、印着喜来登酒店logo的信封,里面装着的现金足够支付她一年的学费和相当可观的生活费。

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但此刻努力维持着镇定,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感激、不舍、迷茫,还有一丝新生的希望。

“Sir… Doctor Mason,”(先生…梅森医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但努力清晰地说,“Thank you. For everything. Not just… not just the money. For… for showing me…”(谢谢您。为了一切。不只是…不只是钱。为了…为了让我看到…)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几天的经历,目光扫过奢华却空洞的房间,最终落在我脸上,“For showing me that sunrise.”(为了让我看到那个日出。)

“You earned it, Grace,”(这是你应得的,格蕾丝,)我的声音很平静,“You’re smart. You have a future. Don’t waste it.”(你很聪明。你有未来。别浪费它。)

她用力地点点头,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

“Promise me one thing,”(答应我一件事,)我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变得严肃,“Don’t do this again. This life… it’s not for you.”(别再干这个了。这种生活…不适合你。)

Grace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咬着嘴唇,再次用力点头,眼神变得坚定:“I promise. I’ll focus on my studies. Only studies.”(我保证。我会专心学习。只学习。)

“Good.”(很好。)我走近一步,她下意识地微微仰起脸。我伸出手,没有去擦她的眼泪,而是轻轻地将她搂入怀中。她的身体先是习惯性地僵硬了一下,但随即放松下来,顺从地靠在我胸口,手臂环住了我的腰。

我低下头,嘴唇靠近她小巧的、带着淡淡皂香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垂。她的身体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

“Welcome to find me,”(欢迎来找我,)我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能听见,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亲密和不容置疑的承诺,“Especially during breaks. I can find you some proper work. Part-time. Safe. Related to medicine.”(特别是放假的时候。我可以给你找些正经工作。兼职。安全的。和医学相关的。)我的手指轻轻抚过她光滑的后颈,感受着那年轻肌肤下蓬勃的生命力。“When you graduate,”(等你毕业了,)我的声音更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Come work for me. I’ll need good doctors. Many of them.”(来为我工作。我会需要好医生。很多好医生。)

Grace的身体在我怀中猛地一震,她抬起头,那双深棕色的眼睛瞬间睁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被巨大幸运砸中的眩晕感。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纯粹的、充满希望的泪水。她紧紧地抱住我,将脸深深埋进我的胸口,肩膀因为激动而微微耸动,闷闷的声音传来:“I will! I promise! I’ll be the best doctor! I won’t let you down, Doctor Mason!”(我会的!我保证!我会成为最好的医生!我不会让您失望的,梅森医生!)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无声地给予最后的安慰和力量。

送走了Grace、Thea和Annie,套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电视新闻依旧在无声地播放着机场惨案的后续报道。奢华的空间里还残留着年轻女孩的气息和食物的味道,但那份短暂的、带着梦幻色彩的喧嚣已经散去。

石头和泥鳅已经收拾好了他们简单的行李,武器也重新伪装好。两人站在客厅中央,脸上的轻松和戏谑已经消失,恢复了惯常的警惕和干练。他们看着我,等待指令。

我关掉了笔记本电脑,蜘蛛系统的幽蓝光芒熄灭。我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马尼拉湾的黄昏景象。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海水染成熔金般的赤红色,城市的天际线亮起点点灯火,如同苏醒的巨兽睁开了无数眼睛。卡洛斯那张憔悴、绝望的脸仿佛还在新闻画面中闪现。

是时候了。

我转过身,拿起搭在沙发扶手上那件依旧带着硝烟和汗渍气息的丝绸外套,动作利落地穿上,手指拂过内袋里沙鹰冰冷的枪柄轮廓。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房间的寂静,带着一种风暴过后的冷冽和重新集结的锋芒:

“Alright, gentlemen.”(好了,先生们。)

“Time to go find Carlos.”(该去找卡洛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