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喜来登酒店顶楼总统套房的厚重木门在身后无声合拢,瞬间隔绝了走廊里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和残留的、属于公共场所的微妙气息。套房的冷气开得很足,带着酒店特有的、混合了昂贵香氛和深层清洁剂的冰冷气味扑面而来,像一层无形的薄膜覆盖在皮肤上,与窗外马尼拉七月夜晚依旧粘稠的湿热形成鲜明对比。巨大的空间里一片死寂,只有脚下厚实的羊毛地毯吞噬了所有脚步声。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马尼拉璀璨的夜景——无数灯火勾勒出高楼林立的轮廓,远处马尼拉湾的水面倒映着城市的流光,更远处则是沉入墨色的海平线,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船舶灯火,如同撒落的钻石。

习惯性的警觉如同电流般窜过神经。没有开灯,我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微光,迅速而无声地展开检查。指尖拂过玄关柜光滑的表面,目光扫过装饰花瓶的内部,检查壁挂电视的接口缝隙。客厅宽敞奢华,真皮沙发、大理石茶几、巨大的抽象画,一切看似正常。我移步到书房区域,厚重的窗帘紧闭,书桌、书架、昂贵的装饰品……没有异常信号源。餐厅的长桌光可鉴人,吧台的玻璃器皿晶莹剔透。最终,我推开主卧室的门。

卧室同样巨大,一张尺寸惊人的豪华大床占据中心位置,铺着丝光闪耀的埃及棉床单。然而,床中央的景象瞬间冻结了我的动作。

两团被巨大的、白色蓬松浴巾紧紧包裹着的东西,像某种诡异的祭品,并排摆放在大床正中央。浴巾包裹得很严实,只隐约露出一点黑色的发顶轮廓。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声音,如同两具……玩偶。

心脏在胸腔里沉了一下,随即被冰封般的冷静覆盖。沙鹰手枪冰冷的触感隔着轻薄的棉质衬衫(我换上了一件深灰色亚麻短袖衬衫)紧贴着后腰,P90则在进门时已卸下,稳妥地放在客厅沙发旁那个不起眼的黑色硬壳攀岩包里。我站在原地,目光如手术台上的无影灯,锐利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天花板烟雾报警器、装饰壁灯、床头柜、衣帽间门缝、浴室磨砂玻璃门后……没有红外热源异常,没有隐藏的镜头反光,没有可疑的电子信号干扰。空气净化器发出极低沉的嘶嘶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确认卧室内再无其他电子监控设备后,我缓缓走向那张大床。就在距离床边还有一步之遥时,床头柜上那部复古造型的镀金电话,突然发出了尖锐、急促、几乎要刺破寂静的铃声!

“叮铃铃——叮铃铃——”

声音在空旷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悚。我没有立刻去接,目光依旧锁定在床上那两个浴巾包裹的物体上,耳朵捕捉着电话铃声的频率和间隔,判断着另一端可能的环境。铃声持续了十几秒,固执地响着。

终于,我伸出手,拿起沉重的听筒,贴在耳边,没有说话。

听筒里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极其怪异,像是经过某种电子变声器的扭曲处理,低沉、沙哑,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分辨不出年龄和性别,只有一种非人的冰冷:

“Your bed holds two very special gifts, Dr. Ma.” (你的床上有两件非常特殊的礼物,马博士。) 那声音如同毒蛇在沙地上游走,“Consider it… an introduction. And an invitation to discuss potential cooperation.” (把它当作…一次介绍。以及一次讨论潜在合作的邀请。)

我的声音平稳得像深潭的水面,没有丝毫波澜:“Cooperation is never off the table.” (合作的大门永远敞开。) 我一边回应,一边伸出手,用最轻柔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掀开覆盖在其中一个包裹上的浴巾一角。“I’m not here to steal anyone’s rice bowl.” (我不是来抢别人饭碗的。) 浴巾滑落,露出底下蜷缩着的躯体。我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语气依旧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商谈的圆滑:“I prefer to discuss business matters… across a negotiating table.” (我更喜欢在谈判桌上讨论商业问题。)

随着浴巾被完全掀开,两个赤裸的、纤细的身影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她们是双胞胎,看上去极其年幼,大概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身体瘦弱得肋骨清晰可见,皮肤在微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她们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呼吸微弱而均匀,显然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最触目惊心的是她们的身体——从脖颈到脚趾,密密麻麻地覆盖着劣质、色彩浓艳甚至有些恶俗的人体彩绘。扭曲的藤蔓、狰狞的野兽、意义不明的几何图案,像一层肮脏的油彩囚服,粗暴地涂抹在她们稚嫩的肌肤上,掩盖了她们本来的样子。凭借医生的敏锐观察力,我迅速评估着她们的状态:无可见外伤,生命体征平稳,肌肉松弛度符合药物作用,以及……未经人事的生理特征确认无疑。处子之身。这个认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沉入胃底。

“Do you like them?” (喜欢吗?) 那扭曲的声音带着一丝令人作呕的期待,从听筒里传来。

“I have no desire to harm them.” (我不想伤害她们。) 我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Harm them? Oh, no, no, no.” (伤害她们?哦,不,不,不。) 那声音故作惊讶地扭曲着,“They are orphans. Abandoned twins. Left to starve on the streets.” (她们是孤儿。被遗弃的双胞胎。被丢在街上等死。) 语气变得如同在推销一件商品,“Under your care, they could be useful. Tend to your needs… keep your space in order…” (在你的照顾下,她们会很有用。满足你的需要…保持你空间的整洁…)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下流的暗示:“The spray by the bed will wake them. And rest assured… their age is perfectly… compliant.” (床头的喷剂可以唤醒她们。放心…她们的年龄绝对合法。)

电话被挂断了,只剩下一片忙音。我放下听筒,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不起眼的金属小喷瓶上。刺鼻的、类似氨水的化学气味在瓶盖打开的瞬间就弥漫开来。我屏住呼吸,对着两个女孩的面部上方,快速按了两下喷头。细密的气雾飘散开来。

几乎在气味散开的同时,两个女孩纤长的睫毛开始剧烈颤动,如同受惊的蝶翼。她们的呼吸变得急促,小小的胸膛起伏着。几秒钟后,两双眼睛猛地睁开!

那是怎样两双眼睛啊。乌黑、圆润,本该盛满孩童的天真,此刻却只有无边无际的、如同坠入深渊般的恐惧。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剧收缩,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后退,却因为麻醉剂的残余效力而无法完全控制,只能发出细微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她们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我身上,那里面是纯粹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惊惶。赤裸的身体在冰冷的空调风中微微颤抖,覆盖其上的恶俗彩绘此刻显得更加刺眼和可怜。

我缓缓后退一步,拉开一点距离,避免给她们造成更大的压迫感。声音放得极其柔和,用简单的英语和尝试性的他加禄语短语轻声说:“Easy… it’s alright. You’re safe now. Can you understand me?” (放松…没事了。你们现在安全了。能听懂我的话吗?) 我仔细观察着她们的反应,试图判断她们的神志清醒程度和语言能力。

其中一个女孩,眼神相对不那么涣散,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另一个则更加惊恐,泪水无声地涌出,沿着沾着模糊彩绘的脸颊滑落。她们身上的油彩因为浴巾的包裹和汗水的浸渍,已经变得斑驳污浊,像一幅被雨水冲刷过的劣质涂鸦。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如同面对最危重的病人,需要绝对的冷静和专业。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不是触碰她们的身体,而是伸向离我稍近的那个女孩的手。我的动作清晰可见,带着安抚的意图,指尖在距离她冰冷的手背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等待她的反应。

女孩的身体猛地一颤,眼睛惊恐地瞪大,但没有缩回手。泪水流得更凶了。我耐心地等待着,指尖保持着那个距离,像在传递一种无声的保证。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钟后,也许是药物作用减退,也许是恐惧中残存的一丝求生本能,女孩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点了下头。

我的指尖终于轻轻落下,触碰到了她冰冷、微颤的手背。那触感冰凉而脆弱。我轻轻握住她的几根手指,传递着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Safe.” (安全。) 我再次重复这个简单的词。另一个女孩看着这一幕,紧绷的身体似乎也松懈了一点点,虽然恐惧依旧,但那种濒临崩溃的绝望感稍微退去。

这个过程极其缓慢,如同在冰面上行走。时间在无声的安抚和细微的身体接触中流逝。窗外的城市灯火如同永恒的幕布。渐渐地,那份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惧,如同退潮般,一点点从她们眼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迷茫,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对眼前这个陌生人的依赖。

我站起身,动作依然缓慢而清晰。“Come.” (来。) 我指了指连接着卧室的宽敞淋浴间。灯光柔和,巨大的花洒像一件艺术品。两个女孩瑟缩着,眼神中充满犹豫和不安。我率先走过去,打开了热水龙头。温暖的水流喷洒出来,氤氲的水汽开始在玻璃隔断内升腾,带来一种温暖湿润的气息,驱散了房间里的冰冷和恐惧的余味。

水汽似乎给了她们一点点勇气。在无声的鼓励下,她们终于颤巍巍地挪动身体,赤着脚,踩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一步一挪地走进了淋浴间。温暖的水流包裹住她们冰冷颤抖的身体,带来一阵剧烈的战栗,随后是某种本能的放松。我站在淋浴间外,看着水流冲刷着她们身上斑驳污浊的油彩,那些狰狞的图案开始溶解、流淌,在脚下汇成五颜六色、带着廉价化学气味的污水。

这显然不够。我拿起卧室电话,直接拨通酒店管家服务,用不容置疑的语气:“Bring me two large bottles of professional makeup remover, oil-based, hypoallergenic. Immediately. And… two large robes, the softest you have.” (给我拿两大瓶专业卸妆水,油性,低致敏性的。立刻。还有…两件大号浴袍,要最柔软的。) 我的要求精准而专业。

管家效率极高。很快,所需的物品被送到门口。我提着两大瓶卸妆水和两件蓬松的白色浴袍回到淋浴间。两个女孩已经在水流下站了许久,身上的油彩被冲淡了很多,但顽固的色块依然牢牢附着在皮肤上,尤其是一些褶皱和关节处。

“Let me help.” (让我帮忙。) 我拿起一瓶卸妆水,倒了一些在柔软的化妆棉上。动作轻柔得像在处理最精密的伤口。我蹲下身,开始从其中一个女孩的胳膊上擦拭。冰冷的卸妆油接触到皮肤,女孩微微一缩,但看到我专注而毫无杂念的眼神,又慢慢放松下来。化妆棉迅速被染成浑浊的颜色。我耐心地、一层一层地擦拭着,如同在进行一场净化仪式。劣质的油彩在专业卸妆液面前逐渐瓦解,露出底下苍白却细腻的肌肤本色。

这个过程很漫长。我沉默地工作着,动作稳定而轻柔。两个女孩也异常安静,任由我擦拭,只有偶尔因皮肤敏感而发出细微的吸气声。污浊的色彩被一点点剥离,如同剥开一层丑陋的外壳。当最后一抹浓艳的油彩从女孩小巧的脚踝上擦去,两个原本被涂抹得面目全非的孩子,终于露出了她们本来的模样。苍白、瘦弱,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痕迹,但五官清秀,眼神在洗净后显得格外清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楚楚可怜的纯真。她们赤身站在水汽氤氲的淋浴间里,像两株被暴雨冲刷后终于挺立起来的、脆弱的小花。

我用巨大的浴巾将她们仔细包裹住,吸干水分。又拿出吹风机,调到最温和的风力和温度,耐心地帮她们吹干湿漉漉的黑发。温暖的风拂过她们的头皮,带来舒适的安全感,两个女孩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甚至微微眯起了眼睛。

我指了指卧室里那个巨大的、正对着落地窗的按摩浴缸。浴缸边缘镶嵌着柔和的LED灯带。两个女孩顺着我的手指看去,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好奇和一丝微弱的向往。她们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我弯腰,一手一个,将她们轻若无物地抱了起来。她们的身体很轻,像两只受惊的小鸟。我抱着她们,赤脚踩在温暖的地板上,走到浴缸边。温热的、带着泡泡的水已经放好。我小心地将她们放进水里。温暖的水流瞬间包裹住她们,泡泡轻柔地触碰着皮肤。两个女孩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舒适声音。

窗外,马尼拉的璀璨夜景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高楼的霓虹、车流的光河、海湾的船灯、还有遥远天际稀疏却明亮的星光……这幅宏大而绚烂的画卷,对两个刚刚脱离地狱的孩子来说,是难以想象的震撼。她们睁大了眼睛,忘记了恐惧,忘记了寒冷,小小的嘴巴微微张开,完全被这从未见过的光之海洋吸引住了。

我也踏进浴缸,在她们旁边坐下,温暖的水流浸湿了衬衫下摆。我伸出手,没有触碰敏感部位,而是轻轻放在她们瘦弱的脊背上,指尖沿着脊椎两侧,从颈部开始,用专业按摩师般的、稳定而适中的力道,缓缓向下推按,一直到尾椎骨。这是舒缓神经、促进血液循环的手法。我能感觉到她们背部紧绷的肌肉在我的指尖下一点点软化、放松。冰凉的小身体,也在温水的浸泡和按摩的双重作用下,渐渐恢复了正常的体温,甚至透出一点健康的红晕。

两个女孩像两只找到了港湾的小船,不由自主地贴靠在我身侧。按摩带来的舒适感和极度疲惫后的松弛感如潮水般涌上,她们的眼皮开始沉重地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最终完全靠在我的手臂上,发出均匀而细弱的呼吸声,沉沉睡去。

我轻轻关掉浴缸的按摩功能,小心地将她们抱出来,用干燥蓬松的新浴巾再次包裹好。将她们抱回那张巨大的床上,放进柔软的被子里。刚想抽身离开,两只冰冷的小手却像受惊的藤蔓,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出乎意料。睡梦中的她们,眉头紧锁,脸上又浮现出惊恐的神色,仿佛一松手,就会重新坠入黑暗。

我叹了口气。放弃了离开的打算。掀开被子,躺在了两个女孩中间。她们立刻像寻求庇护的幼崽,本能地蜷缩过来,一边一个,将头枕在我的胳膊上,小手紧紧抓住我的衣襟。我保持着平躺的姿势,几乎无法动弹,两只手臂很快传来酸麻的感觉。窗外是流光溢彩的不夜城,身边是两个在噩梦中寻找安全感的脆弱生命。这一夜,我无法翻身,无法入睡,听着她们逐渐平稳深沉的呼吸,感受着她们微弱却真实的心跳,度过了有生以来最疲惫却也最……奇特的一夜。

晨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卧室染成一片柔和的金色。马尼拉湾的海面上波光粼粼。两个女孩还在沉睡,蜷缩的姿势放松了许多,脸上残留的惊恐被平静的睡容取代。

我小心地、极其缓慢地抽出已经麻木的手臂,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走到客厅,再次联系管家。这一次,是详细的尺码要求:两个十二岁左右女孩的全套衣物,从最贴身的纯棉内衣裤,到舒适的T恤、短裤、连衣裙、袜子、鞋子,要求面料柔软亲肤,款式简洁大方。尺码根据昨晚的观察精确报出。

管家再次展现了顶级酒店的效率。不到一小时,几个巨大的购物袋被送了进来。里面是各种品牌的童装,从本地知名百货的到国际品牌的都有,尺码齐全,颜色清新。

当两个女孩揉着眼睛醒来时,看到的就是堆在床尾沙发上色彩柔和、叠放整齐的新衣服。她们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星子落入深潭,昨夜残留的最后一丝阴霾也被这纯粹的光芒驱散。她们光着脚跳下床,小心翼翼地触摸着那些柔软的布料,脸上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和纯粹的快乐。

“For you.” (给你们的。) 我微笑着示意。

在笨拙但充满喜悦的尝试后,在我的帮助下,她们终于第一次穿上了干净、合身、舒适又漂亮的衣服——简单的白色纯棉T恤,淡蓝色的棉质短裤,带着小蝴蝶结的白色袜子,还有柔软的小白鞋。当她们站在巨大的穿衣镜前,看着镜子里焕然一新的自己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带着点羞涩又无比灿烂的笑容,是任何财富都无法买到的珍宝。她们互相看着,又看看我,开心地转着圈,像两只终于破茧而出的蝴蝶。

早餐送到套房餐厅时,已经临近上午十点。长条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新鲜的热带水果切盘、烤得金黄的吐司和松饼、香气扑鼻的培根煎蛋、热气腾腾的菲律宾特色粥品(arroz caldo)、鲜榨果汁和牛奶……琳琅满目。两个孩子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眼睛瞪得溜圆,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美食盛宴,既兴奋又有些不知所措。

我帮她们夹菜,提醒她们慢点吃。她们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小口小口地吃着,但食物的美味很快征服了她们,胃口好得惊人。我不得不轻声提醒:“Slowly. Don’t make yourselves sick.” (慢点。别吃撑了不舒服。) 看着她们吃得脸颊鼓鼓,眼中闪烁着满足的光芒,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底蔓延——是怜惜,是责任,也有一丝对这扭曲世道的冰冷怒意。

临近中午,窗外的阳光变得炽烈,将马尼拉湾的海水映照得一片湛蓝。套房内的电话再次响起,是前台。

“Dr. Ma, there are several gentlemen here to see you. They say… they sent you a gift last night?” (马博士,有几位先生想见您。他们说…昨晚给您送过礼物?) 前台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询问。

“Send them up.” (让他们上来。) 我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不久,门铃响起。我打开门。门口站着五个男人。为首的是一个大约五十岁左右的菲律宾男人,身材中等,微微发福,穿着一身剪裁考究、质地精良的米白色亚麻西装,里面是深紫色丝质衬衫,没有系领带,领口敞开着,露出粗壮的金项链。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油光发亮,一张圆脸上挂着看似和煦的笑容,但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却如同冰冷的玻璃珠,闪烁着精明的算计和不容置疑的威严,毫无温度。他就是巴勃罗·门多萨(Pablo Mendoza),马尼拉地下世界有名的“清道夫”和“掮客”,游走在灰色地带,据说没有他“协调”不了的事情,也没有他不敢做的买卖。

他身后跟着四个身材壮硕、穿着黑色紧身T恤和休闲裤的男人,眼神锐利,肌肉虬结,腰间鼓鼓囊囊,显然是保镖,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煞气。

“Dr. Ma,” (马博士,) 门多萨率先开口,笑容满面,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情,“a pleasure to finally meet the man of the hour!” (终于见到风云人物了,真是荣幸!) 他伸出手。

我与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心温热而有力,带着薄茧。“Mr. Mendoza. I didn’t expect the conversation to move from the phone to the table quite so quickly.” (门多萨先生。没想到对话从电话转移到谈判桌的速度如此之快。) 我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我侧身将他们让了进来。门多萨目光扫过奢华宽敞的套房,最后落在餐厅那张巨大的长条餐桌上。他径直走过去,在靠近主位的一侧坐下,姿态随意却带着掌控感。他的一个保镖似乎对我平淡的接待方式感到不满,眉头一皱,就想上前,被门多萨一个极其细微的手势制止了。那保镖立刻退后一步,垂手肃立。

“Appreciate the convenience you provided last night,” (感谢你昨晚提供的方便,) 我在他对面坐下,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and I’m always open to exploring… mutually beneficial arrangements with new partners.” (而且我一直乐于探索…与新伙伴建立互利共赢的安排。) 我的用词谨慎而开放。

谈判的氛围从一开始就带着无形的张力。门多萨的圆滑世故如同润滑剂,他身后的保镖则像沉默的刀锋。我们各自摆出观点。门多萨的话语如同精心编织的网,暗示着他在马尼拉错综复杂的地下网络中的能量——物流、信息、某些“特殊服务”的渠道,以及他能为“合作伙伴”提供的“便利”和“保护”,当然,代价是丰厚的回报和某种程度的“服从”。他的话语中不时透露出对暴力手段的推崇,认为那是最直接有效的“商业语言”。

气氛从开始的紧绷,随着我冷静的回应和门多萨试探性的让步,慢慢变得缓和,但依旧如同在薄冰上行走。我耐心地听着,在他一个强调“有时候必须用点强硬手段才能让人明白规矩”的停顿间隙,缓缓开口:

“Businessmen seek profit. Why must it always be about bloodshed?” (商人逐利。为什么非得打打杀杀?)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对方营造的强势氛围。“Stable, long-term gains… aren’t they more valuable?” (平稳的、长远的收益…难道不是更有价值吗?)

门多萨端着管家刚送上的冰咖啡,正要喝的动作顿住了。他抬起眼皮,那双冰冷的眼睛第一次带着一丝审视和真正的兴趣看向我。

“Right now,” (目前,) 我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姿态放松却带着一种掌控感,“I’m not just coordinating with the DOH. We’re aligning efforts across multiple departments – Education, Interior, even others.” (我不仅仅是在与卫生部协调。我们正在整合多个部门的努力——教育部、内政部,甚至其他部门。) 我清晰地报出这些名字,如同在棋盘上放下关键的棋子。“To push the WHO collaboration forward, effectively and efficiently.” (为了有效且高效地推进世卫组织的合作项目。)

“Education… Interior…” (教育部…内政部…) 门多萨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光滑的杯壁。他身后那几个保镖也微微交换了一下眼神,先前那种趾高气扬、仿佛随时准备用拳头说话的气势明显收敛了,多了几分凝重和思考。这几个部门的名字,特别是内政部(掌管警察系统),显然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这意味着我背后牵扯的力量,远比他最初预想的要庞大和“正规”,不再是单纯的、可以被他掌控的“外来者”。

“Those two girls,” (那两个女孩,) 我适时地将话题转回昨晚的“礼物”,语气平静无波,“I will keep them with me for now.” (我暂时会把她们带在身边。) 门多萨的眉毛微微一挑,似乎有些意外我这个决定。“But I require the necessary identification documents. For their sake, and for… clarity.” (但我需要必要的身份证明文件。为了她们着想,也为了…明确关系。)

门多萨盯着我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我的真实意图。然后,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朝身后随意地一挥手。

站在他左后方的一个保镖立刻上前一步,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两个薄薄的透明文件袋,恭敬地放在门多萨面前的桌面上。门多萨用他那戴着硕大金戒指的手指,将它们推到我面前。

我拿起文件袋。里面是两本崭新的菲律宾护照和两张国民身份证(PhilID)。证件上的照片正是那两个女孩略显苍白但清晰的小脸,名字一栏赫然写着:伊莎贝拉·门多萨(Isabella Mendoza)和索菲亚·门多萨(Sofia Mendoza)。出生日期被精确地设定在恰好十二岁。签发日期是昨天。制作精良,几乎看不出破绽。门多萨的能量,可见一斑。

“I will carefully consider the information and proposals you’ve brought, Mr. Mendoza.” (我会认真考虑你带来的信息和合作建议,门多萨先生。) 我收起证件,语气诚恳,“And I hope the network you command can indeed bring more… collaborative opportunities.” (也希望你所掌握的人脉,能真正带来更多的…合作机会。) 我刻意在“合作”一词上加了重音。

就在这时,主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两个穿着崭新白色小睡裙、光着脚丫的女孩——伊莎贝拉和索菲亚,怯生生地探出小脑袋。她们看到餐厅里这么多人,尤其是门多萨那张圆脸时,小小的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眼中瞬间又充满了恐惧。

我立刻站起身,朝她们伸出手,声音放得无比柔和:“Isabella, Sofia. Come here.” (伊莎贝拉,索菲亚。过来。)

听到我叫她们的新名字,两个女孩眼中的恐惧褪去了一些,犹豫了一下,还是小跑着过来,像两只受惊后寻求庇护的小鹿,一左一右紧紧偎依在我身边。我自然地张开手臂,将她们搂进怀里,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伊莎贝拉柔软的黑发,另一只手则握着索菲亚冰凉的小脚丫,用指腹轻轻按摩着她小小的脚趾,传递着温暖和安全感。她们紧绷的身体在我的怀抱里渐渐放松下来,虽然依旧不敢看门多萨,但小脑袋信任地靠在我的腰侧。

门多萨看到这一幕,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裂痕,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意外、不解,甚至可能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触动?他显然没料到我会以这种方式,让这两个被他当作“货物”送来的孩子出现在谈判现场,更没料到她们对我表现出的全然依赖。

谈判接近尾声。在门多萨准备起身告辞前,我低头对怀里的两个女孩柔声说:“In my bedroom, on the dresser, there’s a black velvet pouch. Inside is a wooden box. Can one of you bring it to me?” (在我的卧室里,梳妆台上有一个黑色天鹅绒袋子。里面是一个木盒子。你们谁能帮我拿一下?)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索菲亚小声说:“I’ll go.” (我去拿。) 她松开我,赤着脚飞快地跑进卧室,很快又跑了出来,怀里抱着一个精致的黑色天鹅绒袋子。伊莎贝拉也跟在她后面。

我从索菲亚手中接过袋子,解开束口的金色丝绳,从里面取出一个深棕色、打磨得光滑温润的雪松木盒。盒盖上烙印着古巴国徽和“COHIBA”的烫金字样。我打开盒盖,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十支深褐色、油光发亮、散发着浓郁醇厚烟草香气的雪茄——高希霸(Cohiba)Behike系列,雪茄中的顶级珍品。

我将木盒推向桌对面的门多萨。

门多萨愣住了。他看着那盒价值不菲的雪茄,又抬头看看我,眼神中的意外和困惑达到了顶点。他身后的保镖也面面相觑。

我搂紧了怀里的两个女孩,脸上露出一抹平静的、甚至带着点温和的笑意:“A small token of appreciation, Mr. Mendoza. For your… unique gift last night.” (一点小小的谢意,门多萨先生。为了你昨晚…别致的礼物。) 我的目光扫过伊莎贝拉和索菲亚依赖地靠在我身上的小脑袋,又回到门多萨脸上,语气意味深长:“And… for ensuring they bear the Mendoza name with dignity.” (同时…也感谢你让她们能尊严地冠以门多萨之姓。) 这句话像一根无形的针,轻轻刺破了某种东西。

门多萨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几秒。他看着那盒雪茄,又看看我怀里那两个穿着干净睡裙、眼中虽然还有怯意但已不再绝望的女孩,再看看我平静无波的脸。最终,他那总是挂着的、精明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神情。他伸出手,没有立刻去拿雪茄盒,而是用手指轻轻拂过那光滑的雪松木盒盖,仿佛在感受那温润的质感。然后,他才郑重地将盒子合上,拿在手中,对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了许多:“Dr. Ma. Until next time.” (马博士。后会有期。)

我抱着两个孩子,将门多萨一行人送到套房门口。门多萨在踏出房门时,脚步停顿了一下,回头看向我,目光在我和紧贴在我怀里的两个女孩身上停留了片刻。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微微颔首,然后带着他的人,消失在铺着厚地毯的走廊尽头。

套房的门缓缓关上。我抱着伊莎贝拉和索菲亚,走回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马尼拉正午的阳光炽烈耀眼,将整座城市镀上一层刺目的金色。海面上波光粼粼,远处货轮缓缓移动。风暴(达沃医疗行动)的序幕已然拉开,而昨夜那场黑暗交易留下的两个小小生命,此刻正温暖而信任地依偎在我怀中,成为这场宏大而危险的棋局中,一个意想不到却又至关重要的节点。她们冠以门多萨的姓氏,是枷锁,还是某种意想不到的护身符?未来如同窗外广阔的海面,平静之下,暗流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