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榆园外,金元宝的四轮洋车不知何时已被黑衣人开走了,唯有一辆带拱顶轿厢的骡车静候于树下。

吴管事引夏嬉嬉到骡车前,取下车蹬子垫脚,轻挑门帘,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夏嬉嬉扶着门柱,躬身踏入车厢,落座于铺着毛毯的坐板一角。

车厢内明亮宽敞,四周皆嵌有玻璃小窗,门帘中央亦有一方玻璃窗,放下帘子仍可窥见外景。

她好奇地环顾四周,右手触到一绒袋,拨开袋口,内有一盏金黄锃亮的花篮形铜制手炉。

将手炉拎至眼前,缓缓掰开镂空盖,炉内盛着半笼香灰,正中置有一块枣核大小的黑红炭,尚未燃尽。

“嬉姑娘,可觉着冷?若冷,我给你把炭火续上。”吴管事立于车旁,关切问道。

“不冷,冬九九和春分都过了,哪里还冷?我只是随意瞧瞧。”夏嬉嬉忙合上炉盖,将手炉放回绒布袋中。

“如今的气候,是早上凉飕飕,中午燥热,入夜仍有寒气。嬉姑娘年轻体健,自是感觉不到。不像我这上了年纪的老骨头,对冷热尤为敏感,一日换三趟衣裳,实在烦琐……”

正言语间,金元宝匆匆赶来,钻入轿厢,坐于夏嬉嬉右侧。

“老吴!你再晚些,我的腰可要在里间躺断了!”他气喘吁吁,抱怨道。

“元宝少爷,老爷生辰宴在即,琐事繁多,耽搁片刻,还望见谅。”吴管事含笑回应,收起车蹬子和撑木,侧身坐于车前盘的驾驶位上,示意四仆从随车而行。

“大伯真爱热闹,岁数不大,年年生辰办得像过寿……”金元宝嘀咕自语。

“嬉姑娘,坐稳了,东宅道路曲折,窄道蜿蜒,会有些颠簸。”吴管事提醒夏嬉嬉,随即拉起缰绳,熟练驱策骡子前行。

“嗯,好。”夏嬉嬉应着,低声问金元宝:“吴管事是你唤来的?”

“是啊!我不唤她来,咱俩能如此顺利脱身?”金元宝道。

“喔……原来你也有怕的人,我算是知道了。”夏嬉嬉终于逮着机会揶揄他一回。

“呵!我会怕她们几个?”金元宝轻嗤一声,不屑道,“无非是不愿被她们当个阿物般折腾罢了,你说是不是?”

夏嬉嬉不以为然地斜他一眼,装作不经意地摆弄腰带上的珍珠坠饰。

金元宝这才发现她换了身行头,啧啧道:“你总算有件像样的衣裳了!”

“好看是好看,但不如我旧衣舒适。下裙过长,肩袖太紧,倘若与人争执动手,怕是不方便。”夏嬉嬉试着活动胳膊,评道。

金元宝闻言,忽地别过脸去偷笑,肩头微颤。

“嬉姑娘,园中可不兴动武。”吴管事夹起门帘,回头叮嘱夏嬉嬉。

“我方才只是以这裙子为例,并无他意!”夏嬉嬉忙解释。

言谈间,骡车穿过一扇砖雕门楼。

“元宝少爷,嬉姑娘,我们到内院了。”吴管事道,“东宅内院包含花字园、果字园和草字园,此三园不可随意出入,所以老奴只能绕园外过道,给姑娘细讲讲了。”

“嗯,您说。”夏嬉嬉推开左侧玻璃小窗,探头向上望去,院墙高厚,难见内景,只得缩回脖子。

“那老奴便从金家发迹之初讲起吧?”

吴管事思忖片刻,正了正坐姿,道:“金家曾祖,金老太爷,原是清峰崖修行的一名道士。

因观内一位师妹违逆门规叛逃,他奉命下山追捕。然苦寻多年无果。

老太爷无颜回见师门,便隐去身份,在香漳半岛上建家立业,娶妻生子,育有三子三女。

长子金大老爷擅于经商,积累了些薄财。在其父过世后,将祖宅扩建成东、西、南、北四大宅。

其中,南宅与西宅分别住着金二老爷和金三老爷,北宅则为金家已出嫁女子回娘家所建。而金大老爷自居东宅,规模最大,庭院最多。

这些庭院以花、草、果、木命名排序。

花字园有牡丹居、海棠闺、紫华轩、玉茗堂、金蕊屋、捻红院、木槿阁、夜合殿,内住八位年轻姨娘;

草字园的庭院分布于花字园四周,分别是芭蕉洲、菖蒲庄、桑落渚、萱草斋、乌头泽、月见亭、水芝涧、凌霄台,亦有八位姨娘居住,然容貌次等;

果字园的庭院位于四座大宅中间,与西宅北宅仅一墙之隔,有骊珠宫、天浆苑、碧桃寨、朱樱寮、雨梨村,仙橘林、晚萝馆、藕香舍、绿玉青门房,住着八位姨太及其子女;

木字园属外宅,单独建在最右侧,取名为枫园、松园、竹园、柏园、柳园、杨园、榆园、桐园,住进去的是年过三十且无生育的姨太。只紫姨太是个例外。”

她的音色平缓幽沉,如木墙上的老式挂钟,一帧帧机械地转着,从头至尾一个调调,毫无波澜。

金元宝撑着下巴打盹,夏嬉嬉却听得津津有味,她眨眨眼,不解地问:“此处男子可娶多位妻子吗?”

“这……”吴管事一时语塞,为难地笑了笑。

“我告诉你!”金元宝来了精神,翘起脑袋。

吴管事机警地四处望了望,放下门帘,继续驱骡前行。

似有禁忌,金元宝压低音量道:“按岛上律法,男子成年后可娶一位妻子,纳多名妾室。而金大伯从未娶过正妻。”

“我懂了!这宅中姨娘姨太全是妾室!”夏嬉嬉恍然大悟。

“小声些!莫害了老吴!”

金元宝半笑着,吩咐吴管事:“老吴,到监察署门前停下,我肚子饿了,想用些点心。”

“是,元宝少爷。”吴管事驾骡前行一段,扯住缰绳,停靠于一蹲石狮子旁。

她复卷起门帘,下车安置脚蹬,抬头间,金元宝已从另一边跳下。

“元宝少爷慢些!”吴管事惊呼。

夏嬉嬉扶吴管事下车,抬眼便见一座碉堡似的圆筒楼,门前黑匾上金漆描着“监察署”三字。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嬉姑娘可见过黑衣人?此处便是他们办公之所,”吴管事领她前行,边走边道,“监察署背靠果字园,往前是草字园、花字园和正门待客大厅。他们原是由西宅三老爷调派过来,协助管理东宅的部分杂事。”

原来此处是他的地盘,难怪如此神气!夏嬉嬉心下了然,见金元宝负手立于屋檐下,面露不耐,迎上前问:“午饭吃什么?”

“无非那些花样,随意对付两口便是!”金元宝说着,转身跨入大门。

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朴,无繁复雕刻装饰、盆景摆设,一切规整简洁。

吴管事寻得一方桌,搬来两把椅子,用帕子拭去薄灰。

金元宝与夏嬉嬉刚落座,一黑衣人提食盒入内,依次取出一盘蒸鱼片、一碗白菜心炖叉烧、一碟酱肘子、一道鹌鹑青笋汤、两钵米饭与两副筷子,摆于方桌上。

夏嬉嬉许久未尝如此丰盛饭菜,眼中放光,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想吃便吃,给我双筷子。”金元宝朝她伸手。

夏嬉嬉剥开包筷丝绢,选了两根梅竹双清纹饰的递给他,另取一双缠枝莲花纹的握于手中,埋头夹菜扒饭。

金元宝端起碗,似想起什么,问黑衣人:“榆园姨太们走了吗?”

黑衣人摇头。

“唉……”金元宝叹息一声,神情闷闷地挑了两口饭。

“她们平日不大过去,不过是借盈姑娘的由头聚一聚。”吴管事笑道。

“老吴,你且去忙,这里不需你照看了。”金元宝才注意到吴管事仍在屋内,打发她道。

“是。”吴管事拱手行礼,刚转身,忽被叫住:“等等!”

“元宝少爷,还有何吩咐?”吴管事回身问。

“备一艘小船在水芝涧旁的荷塘,我饭后要划水。”金元宝道。

“好,老奴这就安排。”吴管事应声退下。

夏嬉嬉察觉金元宝食量甚少,遂放慢速度,以免独自吃完了。

她装作心不在焉,偷偷观察身侧黑衣人,试图以指尖掀开黑布头巾,窥探其真容。

“啪”地一声,金元宝用汤勺打落她手:“别乱动!小心触发机关!”

夏嬉嬉赶紧拿丝绢擦拭油乎乎的手背,不悦道:“好好的人哪来什么机关?除非他是……”

她脑海中陡然浮现一诡异猜想,低声问:“假人?!”

“你猜对了一半。”金元宝道。

夏嬉嬉眼眸一亮,放下筷子,全神贯注于黑衣人。

她绕黑衣人转了几圈,细细打量。

“你不怕?”金元宝问。

“为何要怕?”夏嬉嬉不解。

“园中姨娘姨太都避之不及,你竟毫不忌惮,还绕他转圈。”金元宝笑道。

“或许……是因为我幼时常帮家中扎稻草人,一部分用于守护农田,另一部分供七爹他们驻守……”她蓦然沉默,垂眸不语。

金元宝见她情绪低落,唤道:“夏嬉嬉?”

无应答……

“好好的,怎不继续说了?”

仍无回应。

“你困了?”

夏嬉嬉微微点头。

“那我唤黑衣人送你回榆园?”金元宝离座,走到她身后。

夏嬉嬉轻“嗯”一声。

“确定要回?姨太们还在!”他故意提高声调。

“是。”夏嬉嬉仍点头。

“好吧……”

金元宝神色一黯,但那一刹的失落转瞬即逝,随即大声吩咐黑衣人:“来人!收拾碗筷!送嬉姑娘回榆园,本少爷自己划水回西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