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嬉嬉沉思半晌,将初次入薮的经过娓娓道来,但玄幽一事隐去未提。
余三人听罢,皆露惊异之色。
“嬉丫头所进的地方叫什么薮?”金老爷不甚明了,询问元宝。
金元宝皱眉思索,似知其名,却一时语塞,急得抓耳挠腮。
“是冥薮。”紫姨太道。
“正是正是!就叫冥薮!”金元宝两掌一拍。
“何谓冥薮?”夏嬉嬉与金老爷均是一脸茫然。
“冥薮便是你自己构想的幻境,在哪里,所思所念都能成真。”紫姨太解释道。
夏嬉嬉大致听明白了,甚觉不可思议。
金老爷仍是不解,问道:“寻常不是去空薮么?这冥薮有何讲究?”
“空薮好歹是真切存在的实境,而冥薮则是幻想出的虚境,全凭自己意念操控,稍有差池,后果殊难逆料!”紫姨太摇头轻叹,“嬉嬉能入得冥薮,约莫是和盈盈一样,承继了几分我的精神操控异能。那冥薮之境,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晓其中艰难……”
言至此处,紫姨太眼中泛起泪光,忙以丝帕拭去。
金老爷见状,揽其肩安慰道:“好了好了,她不是平安回来了嘛!”
正说间,廊外忽传来“叮铃!叮铃!叮铃铃!”两短一长的铃铛声。
金老爷收到吴管事的暗号,神色微变,笑道:“紫凤啊,前厅的晚宴就要开席了,咱们且先过去吧?待会儿让吴婆子给俩孩子单独备些滋补的吃食,咱们那边摆开大宴,他们这边开个小宴。既知性命宝贵、福祸无常,就更应及时行乐、好好享受,你说可是?”
“老爷所言极是。”紫姨太应和着,勉强挤出一丝笑意。
“诶!如此甚好!”金老爷点点头,转身在金元宝耳边低语了几句,便笑容满面地拥着紫姨太赴宴去了。
二人方走,两名黑衣人提了四个食盒进来,默默将各色菜肴摆放在红木桌上,而后推着坐轮车上的夏嬉嬉到桌前合适的位置。
金元宝亦在桌前坐下,与她一同用餐。
夏嬉嬉一边吃着,一边偷偷打量着站在身后的黑衣人。
“你老盯着那假人作甚?”元宝问道。
“呃……不过好奇他是用何种材料制成的……”夏嬉嬉憨笑着,坐正了身子,不再去看。
“哦,上次应承你的事儿,等用完饭,我带你去个地方。”元宝忽道。
“何事?”夏嬉嬉一愣,竟不记得了。
金元宝无奈地斜睨她一眼:“你去了便知。”
夏嬉嬉仔细回想,仍毫无头绪,却惊觉一件与平日不同的关键之事:“我晚间能出门了?”
金元宝点头:“你既已入过薮,再躲着也无用了,圆球屋都搬走了,难道没发现?”
夏嬉嬉扭头往后瞧去,那原本安置在窗户旁的圆球屋果真不见了!
“我下回……”她既喜又忧,“若再入薮中,会不会……在散学归途便被吸走?”
“一般还是在夜间,且从何处进入,回来时也大抵在那附近。”元宝放下碗筷,取帕子擦了擦嘴。
夏嬉嬉低头怔了会儿,忙将剩的半碗汤水饮尽,道:“走吧,去何处?”
“自然是你从未去过的地方!”
金元宝一跃而起,推着载她的轮车往大门外跑。
“哎呀!你就不能慢些!我要掉下去了!”经过阶梯旁的缓坡时,夏嬉嬉紧紧抓着轮车扶手,尖声叫嚷着。
金元宝充耳不闻,依旧一路狂奔,还故意学她怪叫。
一向冷清空旷的西宅上空,回荡着这不协调的喧闹之声,反倒令周遭环境显得愈发诡秘寂静。
“别狼哭鬼嚎的!小心招来鬼怪!”夏嬉嬉吓唬他道。
“你怕鬼不成?”金元宝停止了怪叫。
“你难道不怕?”夏嬉嬉反问。
“有时不怕。”金元宝模棱两可道。
西宅除了他们所住的鸟笼房,其余房舍全是一个式样,连灌木亦修剪得毫无二致。
夜幕中,夏嬉嬉真不知元宝是如何辨别方向的,居然轻车熟路地寻到一座带有前庭后院的屋子。
前院不大,一条青石路直通入户门,门廊下搁置着一口大水缸。
金元宝推着夏嬉嬉绕过那口缸,步入门厅。
一阵寒风忽至,吹起了面前用以隔挡的软纱白布帘。
不经意间一瞥,夏嬉嬉瞧见一排黑白遗像摆放在堂屋正中的香案上,画像中的十个女子似是同一张脸!
而且,每个相框之后,都立着一个削肩细腰的女黑衣人!
夏嬉嬉惊慌回头,看向身后,可金元宝无甚反应,神色如常地推着轮车进了屋内。
当这惊悚离奇的场景直入眼帘,夏嬉嬉只觉呼吸一窒,低声叫道:“你莫不是故意吓我?我现要回去!可听见了!”
“嘘……”金元宝弯腰,在她耳边说,“我上三炷香,稍等。”
说罢,竟将她推到了离香案更近的位置!
这下可瞧得清清楚楚了!果真是有十副遗像,且十位画中女子一模一样!
尽管那五官生得极为精致,但面色青灰,唇色发紫,透着一股阴森的死气!
夏嬉嬉僵坐在轮车上,屏息凝神,不敢随意动弹。若不是她身上的伤尚未痊愈,行动不便,早撒腿跑了。
金元宝不紧不慢地挑了三根线香,在烛灯上点燃,合在手里拜了三拜,而后插进香灰中。
夏嬉嬉暗松一口气,以为仪式已毕可以回去了,可金元宝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嘴里叽叽咕咕的,不知在念叨什么。
遗像后女黑衣人似是有所感应,微微晃动了起来!
就在夏嬉嬉快受不了这诡异的氛围,恨不得过去踹他两脚时,金元宝终于停止了念叨,朝她走来。
返程途中,金元宝出奇地安静,默默将夏嬉嬉推回鸟笼房里临时为她搭建的架子床边,转身便进了内室。
夏嬉嬉“哼”了声,自己动手扶着床沿,一点点将上身挪到床中间,缓缓躺下了。
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多,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索性两眼望着帐顶发呆。
“玄幽,你在吗?”她蓦然想起脑中藏着的“万事通”。
“没有紧急要命的事别随便喊我!倘若被明檠发现,小心他拧走你的脑袋!”玄幽低声警告。
“哦,也无甚要紧事,只是睡不着,想找你聊聊天罢了。”夏嬉嬉道。
“不聊。”玄幽拒绝。
“好吧。”夏嬉嬉撇撇嘴,翻身朝里侧躺。
浅睡片刻,感觉身后有动静,她扭头一看,只见元宝站在床边,怀里还抱着个枕头。
“方才听到你问我聊不聊天。”他说。
“谁找你了!今日捉弄我的事还没与你算账呢!”夏嬉嬉气愤道。
“你莫不是属大麻哈鱼的?怎么总是前脚讲好的事儿,后脚便忘得一干二净?”
金元宝将软枕竖在床头,半靠着躺到夏嬉嬉身侧,问道:“你此番入薮前,是不是问起我娘的事?我是不是答应等你回来便告诉你?方才我带你去见过她了,你还有何事要与我算账?”
夏嬉嬉背对着他,眼珠转了几转,好似还真有这么回事儿!
她翘起脑袋,见金元宝从上衣内兜摸出一块金色怀表,“吧嗒”一声按开了表盖。
夏嬉嬉也不恼了,爬起来与他并排半坐着,抬眼去瞧。
怀表内一面是表盘,另一面嵌着一张女子抱婴儿的黑白照片。
“这是我娘刚生下我时所拍。”金元宝说。
夏嬉嬉定睛细看,发现那抱着白胖婴孩、笑靥如花的年轻妇人,正是十副遗像中的女子!
“你有十……十个一模一样的娘?”夏嬉嬉惊讶道。
“瞎说。”金元宝白了她一眼,将怀表收进衣襟。
“那为何有十副遗像与十个女黑衣人?”夏嬉嬉着实不解。
“紫姨太可曾与你讲过全金身女幻生孩子的事?”金元宝问。
“未曾讲过。”夏嬉嬉摇了摇头。
“难怪……”金元宝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道,“全金身女幻在我们所处的低能量空间生育,是一件极为凶险的事。轻则能量不稳,被吸入薮中,重则惨死于非命。”
“若被吸入薮中,设法出来不就是了!”夏嬉嬉不以为意。
“真有那般简单便好了!”金元宝叹道,“我娘生下我不到两个时辰,便被吸入薮中。一两个月后,她回来了。本以为此事已了,但她仅正常生活了一年,而后的某天夜里,突然就失了神智,那尚还活着的肉身一动不动,成了木僵人。家中正急得团团转,四处求医问药时,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娘出现了,但经过一年,也成了木僵人。如此反复,十年过去,我便有了十个相同的娘,只是此后再无新的出现。”
“什么!?”夏嬉嬉怀疑自己听错了,可瞧着金元宝颓丧的样子,又不像在胡编乱造。
“那十个女黑衣人……莫非是?”夏嬉嬉心下生出一个可怕猜想。
金元宝点点头,默认了她的猜想。
“她们不是僵直不动么?怎会站起来?还穿着监察署的黑衣?”夏嬉嬉仍觉惊悚,战兢兢问,“她们究竟是死是活?”
金元宝嘴角下撇,两眼无神地转向她,仿佛在说:你这般问,合适吗?
夏嬉嬉意识到自己言辞不妥,歉意地笑了笑:“只是……好奇罢了,并无他意。”
金元宝垂下眼眸,闷声说道:“我爹研习秘术,将她们制成傀儡,教她们打理内宅事务,就像我娘活着的时候一样。当时金大伯的东宅每日里争长论短、鸡犬不宁,见西宅上下井井有条,非死皮赖脸地讨了三个过去帮忙理事,也就是最早的监察署。后来,东宅有人发现黑衣罩的是活死人,便不依不饶,又整日吵吵闹闹,还想尽法子苛待我娘肉身。我爹气不过,将她们都收了回来,特意换了一批高大威猛、会打斗的铜人,这才消停了!”
“你爹真有本事!那铜人是如何制成的?你可曾见过?”夏嬉嬉听得津津有味,一时间睡意全无。
金元宝摇了摇头:“我爹苦修秘术,耗尽了毕生心血。在将第一具肉身制成傀儡时,他头发已全白。十具傀儡制成后,他彻底倒下,靠着汤药又撑了两年……临终前将控制傀儡的法子传授于我……”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脸埋入臂弯中,肩头微微颤动。
夏嬉嬉头一回见元宝哭,一时间不知所措,抬手在他背上没个章法地胡乱拍着。
打记事起,她极少落泪,不知如何安慰人。
没过多久,金元宝发出均匀的呼吸声,竟睡着了。
“把元宝少爷抱到里间榻上去吧。”夏嬉嬉吩咐墙边伫立的一个黑衣人。
黑衣人得令,虎虎生风走来,两手抄至金元宝腋下,将他搂起,抱进了内室。
夏嬉嬉复躺下,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