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如冷却的沥青,唯有破铁桶里那簇橘黄火苗在苟延残喘,噼啪作响,在巨大冰冷的锅炉上投下摇晃不安的鬼影。空气里浮动着煤灰、血腥和伤口腐败的甜腥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棉絮。
苏离在昏沉与剧痛的夹缝中挣扎。高烧如同无形的烙铁熨烫着四肢百骸,左臂伤口在纱布下突突跳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神经末梢,提醒她那缓慢侵蚀的蜡化污染。耳朵里是水下的死寂,只有沉重的心跳和远处空洞的滴水声在颅腔轰鸣。手腕的烙印沉寂如冰,却像一块嵌入骨髓的寒铁,散发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水……”她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喉咙里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
一只微凉的手小心地托起她的后颈,粗糙的陶罐边缘抵上她的唇。冰冷带着铁锈味的水滑入喉咙,带来短暂的清明。
“慢点喝。”宋陨嘶哑的声音在火光边缘响起,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他扶着苏离重新躺下,动作尽量轻柔,但牵扯到伤口的刺痛还是让她闷哼出声。火光下,他脸色灰败,眼下的乌青浓重,镜片上蒙着油污和煤灰。“感觉怎么样?烧好像退下去一点了。”
苏离勉强聚焦视线,看着宋陨布满血丝的眼睛,喉咙挤出嘶哑的声音:“……还是……疼……胳膊……”
宋陨沉默地解开她左臂的纱布。伤口暴露在火光下,红肿发亮的边缘依旧触目惊心,但之前那片缓慢蔓延的惨白蜡质光泽,似乎被强行压制住了,只留下几道顽固的、如同白色蛛网般的细纹。他松了口气,但眉头并未舒展:“蜡化暂时稳住了,但感染还在。炎症压不下去,烧就退不干净。”他拿出最后一点皱巴巴的纱布和所剩无几的消毒药水,重新仔细包扎。“省着点用,药快没了。”语气里是沉重的现实。
“外面……”苏离的目光艰难地转向锅炉房入口方向那片被巨大阴影笼罩的拱形通道。那里被他们用能找到的所有东西——断裂的锈蚀管道、沉重的煤渣袋、几块腐朽的厚木板——堆砌成一个勉强能容人弯腰通过的狭窄障碍,像一道脆弱的堤坝。
“暂时没动静。”宋陨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声音低沉如耳语,“‘蛇信子’还在外面逡巡。昨天听到他们的动静,在塌方口外面,像是在找进来的路。”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眼神凝重如铁,“蝮蛇的人……比蜡像难缠得多,也更……贪婪。”
“蝮蛇?”苏离嘶哑地问,这个名字带着毒蛇般的阴冷,滑入心底。
“清道夫的头儿之一。”宋陨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深深的忌惮,“手段狠辣,专门猎杀落单的‘旅客’,像秃鹫一样抢夺物资。他们盯上这里了。”他指了指角落堆放的那点可怜的“家当”——几个破陶罐里的浑水,几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我们这点东西,在他们眼里就是肥肉。”
一股寒意瞬间爬上苏离的脊背。刚离狼窝,又入蛇窟。这隅角的喘息之地,竟成了新的囚笼。
“他……”苏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巨大的恐惧和抗拒,投向锅炉房最深处那片浓重的阴影——林枫所在的角落。那里依旧只有沉重压抑的呼吸声传来,如同受伤巨兽在黑暗中的低喘。
宋陨镜片后的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像被火光扰动的深潭。“死不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骨头硬得很。伤口里的‘污染’…暂时没扩散。就是……”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准确的词,“……很‘安静’。从昨天…捻碎那支烟后,就没再动过,也没出过声。”
这种安静比之前任何压迫感都更让人心头发毛。像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毒蛇盘踞在阴影里吐信的蛰伏。未知的威胁在沉默中发酵。
“姐…姐…”一个细若蚊蚋、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
夏蝉蜷缩在离火堆稍远一点的角落里,裹在宋陨那件过于宽大的外套里,像一只试图缩进壳里的蜗牛,小脸埋在臂弯里,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她怀里紧紧抱着那枚布满裂痕的银色怀表,指腹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表盖上那道狰狞的伤口,每一次触碰都让她的身体瑟缩一下,仿佛那裂痕也刻在她的灵魂上。
“头……还疼吗?”宋陨立刻走过去,蹲在她身边,声音放得极其轻柔,如同对待易碎的琉璃。火光下,夏蝉抬起头,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眼神有些涣散,额角贴着纱布的地方透出疲惫的青灰色。
“嗯……”夏蝉用力点头,小脸皱成一团,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痛苦,“像……像有好多针……在扎……里面……”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指尖都在颤抖,又下意识地抱紧了怀表,仿佛那是唯一能锚定她破碎意识的救命稻草。
宋陨心疼地叹了口气,沉重的呼吸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轻轻摸了摸她冰凉的额头,触手一片湿冷。“透支了。怀表的力量…对你负担太大。”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也带着深深的无力,“不能再用了,知道吗?至少…现在不能。强行使用,你的头会真的……”
“可…可是……”夏蝉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在火光下闪烁如破碎的星子。她无助地看向昏迷的苏离,又怯怯地、带着巨大恐惧瞟了一眼阴影深处那沉重的呼吸来源,声音充满了绝望,“……我怕……我怕那些白的怪物……也怕……怕他……”最后一个字几乎被哽咽吞没。
宋陨的心猛地一揪,像被无形的手攥紧。他伸手将夏蝉瘦小冰凉的身体揽进怀里,用自己并不宽阔的肩膀和身体挡住她惊恐的视线,试图隔绝那来自黑暗的威胁。“不怕,有我在。”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在安抚她,也像在说服自己摇摇欲坠的信念,“这里暂时是安全的。我们守好入口,轮流警戒。等苏离姐好一点,我们再想办法离开。”他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勇气传递给她。
“离开?”夏蝉仰起满是泪痕的小脸,大眼睛里是茫然和无助的深渊,“去哪里?”
宋陨一时语塞,喉咙像被堵住。离开?在这座吞噬一切希望、如同巨大墓穴的漆黑回廊里,哪里是安全的?蜡门倒计时如同悬顶之剑,不知何时落下;外面清道夫“蝮蛇”的人如同毒蛇环伺,吐着贪婪的信子;而角落里,还蛰伏着一头重伤却随时可能爆发的凶兽……
“总会有地方。”他最终只是更用力地抱了抱怀中颤抖的小身体,声音带着一种疲惫到极致却又不得不强撑的笃定,“活下去,就有路。我们……一起找。”
就在这时——
咚!咚!咚!
沉闷的、带着某种冰冷节奏感的敲击声,猛地从入口处那堆杂乱的障碍物外面传来!像是什么坚硬的金属物件,不疾不徐地敲打着外露的锈蚀管道!
声音不大,却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凿在每个人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宋陨和夏蝉的身体瞬间僵住,血液仿佛凝固!苏离也猛地从昏沉中惊醒,心脏狂跳到几乎炸裂!
就连阴影最深处,那沉重压抑、仿佛亘古不变的呼吸声,也骤然停歇!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整个锅炉房!只有那不合时宜的火苗还在噼啪作响,嘲笑着他们的脆弱。
咚!咚!咚!敲击声再次响起,不急不缓,带着一种猫玩弄掌中老鼠般的残忍戏谑。
紧接着,一个嘶哑、油滑、如同毒蛇吐信般粘腻阴冷的男声,穿透了障碍物的缝隙,清晰地钻了进来,在死寂的锅炉房里毒蛇般游走回荡:
“里面的朋友……听得到吧?”声音带着假惺惺的笑意,却浸透骨髓的阴寒。
“这‘隅角’……找得挺隐蔽啊?耗子洞似的。”轻佻的嘲弄。
“躲猫猫的游戏……该结束了,玩腻了。”
“把门开开……咱们……好好聊聊?”
“蝮蛇大哥想跟你们…交个‘朋友’……”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蝮蛇!”夏蝉发出一声短促到变调的惊叫,小脸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冰凉的小手死死抓住宋陨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的皮肉。
宋陨的脸色也变得铁青,肌肉绷紧如岩石。他缓缓站起身,将夏蝉往苏离的方向一推:“护好她们!”他朝着那片死寂的阴影深处嘶吼,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随即,他抄起旁边一根沉重的、断裂的、布满锈迹的铁管,如同扑向猎豹的困兽,义无反顾地冲向入口!他要用自己的身体,堵住那道即将被砸开的、通往地狱的缝隙!
苏离挣扎着想坐起来,左臂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后背。她看着宋陨决绝而悲壮的背影,看着夏蝉因极度恐惧而失焦的大眼睛,听着外面越来越响、如同丧钟般的砸击声和狞笑……
绝望如同冰冷的黑色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难道这隅角,就是他们最后的坟场?
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木材彻底断裂的脆响!
入口处一根支撑着沉重煤渣袋的腐朽木梁,在持续疯狂的砸击下,终于不堪重负,猛地从中断裂开来!
堆积的障碍物瞬间垮塌了一角!烟尘如同灰色的妖魔般弥漫而起!
一张带着狞笑的、布满纵横交错疤痕的狰狞面孔,和一只肌肉虬结、青筋暴起、握着沉重铁锤的手臂,如同地狱伸出的魔爪,从垮塌的烟尘缝隙里猛地探了进来!
“找到你们了!小虫子!”蝮蛇手下那嘶哑油滑的声音带着狂喜和残忍,如同毒针般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苏离的瞳孔骤然收缩!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之际——
嗖——!!
一道尖锐到撕裂空气的破空声,猛地从锅炉房最深处的阴影里爆射而出!快!狠!准!
一块拳头大小、边缘被刻意砸出锋利棱角、沾满污黑煤灰的坚硬石块(替换为更具杀伤力的石块),如同死神的投枪,带着冰冷刺骨的杀意,划破弥漫的烟尘!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瞬间炸裂、骨髓都为之冻结的闷响!
那块棱角狰狞的石块,如同长了眼睛,精准无比地狠狠砸进了那只探进来的、握着铁锤的粗壮手腕关节处!
喀啦!清晰的骨裂声伴随闷响!
“嗷呃——!!!”一声凄厉到非人、完全变调的惨嚎猛地炸响!
那只探进来的手臂如同被滚油泼到,触电般猛地痉挛着缩了回去!沉重的铁锤“哐当”一声砸落在障碍物外的地上!
烟尘弥漫的缝隙外,瞬间传来痛苦的嚎叫、混乱的叫骂和难以置信的咆哮!
“操他妈的!里面还有硬茬子!”
“手!老子的手腕碎了!骨头茬子扎出来了!”
“妈的!抄家伙!给老子把这破口子轰开!剁了里面的杂种!”
阴影最深处。
林枫不知何时已经无声地站了起来。
他高大的身影依旧佝偻着,背脊紧贴着冰冷巨大的锅炉基座,如同与黑暗融为一体。肋下那片被简单处理过的巨大伤口,因刚才那雷霆一击的发力而再次撕裂,暗红的血混着紫黑色的粘稠液体,顺着破烂的衣角,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的煤渣地上,发出极其轻微却清晰可闻的“啪嗒…啪嗒…”声,在死寂中如同倒计时。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煤灰和凝固的血污模糊了他的五官,只有那双在烟尘和昏暗火光中若隐若现的幽绿瞳孔,冰冷、死寂、毫无波澜地锁定着入口垮塌的缝隙,如同锁定猎物的毒蛇,等待着下一次致命的吐信。那只投掷石块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关节上凝固的血痂裂开,渗出新的暗红,微微颤抖着。
他没有看苏离,没有看因他出手而惊愕回头的宋陨,也没有看吓得几乎窒息的夏蝉。
只有那沉重的、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呼吸声,在入口外疯狂的叫嚣和砸击声中,如同冰冷的战鼓,一下,又一下,沉重而稳定地敲打在锅炉房内每个人紧绷到极致、濒临断裂的心弦上。
隅角那簇微弱的火种,在骤然掀起的死亡狂风中疯狂摇曳,明灭不定。
守护着这方绝境巢穴的困兽,终于被逼到了墙角,露出了染血的獠牙。下一次呼吸的节奏改变,或许就是风暴彻底降临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