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命运像个最恶毒的编剧,用尽世间最荒诞、最残酷的死法,一次次在她面前夺走他。

每一次,苏曦禾都记得更清楚。每一次,那叠加的痛苦都更深地刻进她的灵魂,如同反复撕裂永不愈合的伤口。

这一次,隔绝了世间一切可能的危险,却依然逃不过命运。一次次地轮回,仿佛在嘲笑她的渺小和徒劳。

神说得对。规则之下,他的终点已被锚定。那是宿命。是无法挣脱的诅咒。

巨大的疲惫如同万丈深海的海水,沉重地压垮了她。不是身体的疲惫,而是灵魂被反复碾碎、燃尽后的枯竭。

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执念,所有的“再来一次”的勇气,都在那一片绝望的死寂中,被焚烧殆尽。

她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一动不动。意识在绝望的冰海里沉浮。

算了。

就这样吧。

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她不再有力量去对抗那冰冷的规则,不再有勇气去面对下一次轮回中可能出现的、更加匪夷所思、更加让她痛不欲生的结局。

她放弃了。

冰冷的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在时空中泛起阵阵涟漪。

死寂,重新笼罩。

轮回的齿轮,仿佛也在这片放弃的死寂中,缓缓停止了转动。

冰冷的、绝对的黑暗,如同粘稠的沥青,包裹着苏曦禾的意识。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虚无。

放弃的念头,一次次的失望绝望,像一颗冰冷的种子,在这片虚无中扎根、蔓延。它带来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沉入深渊底部、不再挣扎的解脱。

六次轮回叠加的痛苦记忆,如同无数把钝刀,依旧在灵魂深处缓慢地切割——火焰的灼热、海水的咸腥冰冷、坠崖的失重与呼啸的风、心梗瞬间的窒息绞痛、毒蜂微小的嗡鸣与脖颈青紫的肿胀、以及那漫长冰封中,眼睁睁看着爱人每一块肌肉失去知觉的、清醒的绝望……每一次失败都留下深可见骨的裂痕,密密麻麻,几乎要将她的灵魂彻底撕裂。

第六世渐冻症的终点,那缓慢而清醒的凌迟,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耗尽了一切力气,也无法对抗那从身体内部蔓延的、名为宿命的腐朽。

算了。就这样吧。放过他,也放过自己。这无望的循环,该结束了。

意识在放弃的冰海中缓缓沉沦,向着永恒的寂静坠落。

就这样沉沦下去吧……结束这无望的循环……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融于这片虚无时——

一点微弱的、带着奇异温度的光,毫无征兆地刺破了黑暗。

不是之前神明那种宏大漠然的微白光芒。这光更小,更微弱,带着一种……熟悉的、让她灵魂深处为之悸动的温暖。像寒夜里最后一点烛火,像冰川深处封存的一粒火种。

它顽强地闪烁着,驱散着周遭的冰冷。

光点缓缓靠近,在她“眼前”展开。

不是神明的轮廓。

那是一双眼睛。

江灼的眼睛。

四十五岁的江灼。饱经风霜,眼底沉淀着无边的疲惫、深不见底的痛苦,还有……一种穿越了漫长时光、终于寻到某物的欣喜。

那双眼睛,跨越了时空的壁垒,跨越了生死的界限,深深地、定定地“凝视”着她。

没有言语。但苏曦禾的灵魂却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

她“看”到了!她看到了他倒在医院门前的血泊中,看到了他被燃烧的木梁吞噬,看到了他被舱门砸碎头颅,看到他坠落悬崖、心梗倒下、被毒蜂蛰死……

她更清晰地看到——他躺在病床上,意识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被冰封,感受着肌肉的背叛和呼吸的艰难,看着她为他绝望奔忙,最终在她怀中,一点一点停止了呼吸……

每一个画面,每一个瞬间,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和绝望,都清晰地传递过来!

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所承受的一切!火焰灼烧的剧痛!海水灌入的冰冷窒息!坠崖时呼啸的风和失重的恐惧!心脏被无形巨手捏碎的闷痛!窒息时肺部炸裂的绝望!以及那冰封中,清醒地看着自己一点点消亡、无法拥抱爱人的、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屈辱!

他……他全都知道?!

他经历了……所有?!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瞬间冲垮了苏曦禾放弃的堤坝!

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几乎要将她灵魂撕裂的剧痛!她以为只有自己在承受这无尽的轮回之苦,原来他……他也被困在这绝望的循环里,一次次经历着死亡的折磨?!

为什么?!他付出了三十年寿命换她醒来,为什么还要承受这些?!

那光点中江灼的影像,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痛苦,有心疼,有再次重逢的喜悦,有历经沧桑的疲惫,但最终,都化为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影像缓缓抬起“手”,指向某个方向。

没有言语,只有一个无比清晰、带着决绝意志和穿越生死洪流的共鸣意念,狠狠烙印在苏曦禾的灵魂深处:

“曦禾……回去!这一次,我们一起!”

光点骤然爆发出刺目到极致的光芒!比之前神明降临时更加炽烈!

一股强大而熟悉的灵魂撕扯感猛地攫住苏曦禾的意识!但这一次,不再是被动地投入,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灵魂共振的牵引!

……

阳光,带着十七岁特有的、毫无杂质的明亮,透过高大的玻璃窗,斜斜地洒在课桌上,映出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

新书本的油墨味、淡淡的粉笔灰味、还有少年少女们身上隐约的汗味和洗发水香味,混合成一种独属于校园的、躁动又清新的气息。

苏曦禾猛地睁开眼。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密集的战鼓。巨大的眩晕感让她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

她下意识地用手撑住冰凉的桌面,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耳边是嘈杂的嬉笑声、搬动桌椅的摩擦声、新课本分发时的沙沙声……

十七岁。高中教室。开学第一天。

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