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冰冷的自来水拍打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江灼混乱的思绪瞬间凝滞。

镜中的少年,脸色有些苍白,眼底深处是无法言说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右手食指和拇指残留的、细微的麻痹感,像是一道无形的烙印,无声地提醒着他——这不是抽筋,也不是错觉。

这是代价。是规则的反噬,是苏曦禾每一次探究、每一次怀疑投注在他身上的无形重压。

她的怀疑越深,他身体这具勉强承载着四十五年沉重灵魂的容器,崩坏的迹象就越发明显。这次仅仅是手指的失控颤抖和那短暂的剧痛警告,下一次呢?

他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他更害怕的是,苏曦禾的怀疑会像探针一样,刺破他精心维持的伪装,最终惊动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

一旦神明察觉这次轮回中承载着两个“超龄”的灵魂——尤其苏曦禾的灵魂还带着六次轮回的伤痕——祂会做什么?抹杀?重置?还是施加更残酷的惩罚?他不敢想。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隐藏好自己,保护好她,哪怕代价是自己的粉身碎骨。

“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江灼抹去脸上的水珠,看着镜中那双属于十七岁、却盛满了四十五年沧桑的眼睛,低声自语。

过分热切的关怀,精准到诡异的援手,那些“恰到好处”的巧合,都成了指向他异常的明灯,反而加深了她的怀疑,引来了规则的警告。

保护她的方式,必须改变。他需要后退一步,拉开一个更“安全”的距离。

用更温和、更符合“十七岁江灼”逻辑的方式,将她引向那些安全的、充满阳光的共同回忆里。

让日常的温情,如同涓涓细流,慢慢覆盖她灵魂深处的空洞和那些被遗忘的惊涛骇浪。

回到教室,江灼明显调整了自己的状态。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在苏曦禾踏入教室时就投去关切的目光,或是在她坐下时自然地递上温水。

他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略有些疏离的同桌。他专注于自己的书本,只在必要的交流时,才用礼貌而平静的语气开口。

“苏曦禾,数学老师让交练习册。”

“这道题的辅助线,你画的是这样吗?我好像有点不确定。”

“下午自习课,历史小组讨论,我们一组?”

他的话语简洁、中性,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优等生的分寸感。没有多余的关心,没有探究的眼神,更没有刻意的靠近。这种疏离,反而让苏曦禾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那个笼罩在他身上、让她感到窒息和不安的“秘密感”,似乎随着他的刻意后退而淡化了少许。

也许……真的是自己多心了?那些疑点,图书馆的书可以解释为预习,实验课的失误可以解释为紧张手滑,他此刻的“正常”,似乎也印证了之前的“正常”。

怀疑的种子还在,但失去了新的“养分”,生长的势头被暂时遏制了。

放学后,江灼没有再像之前那样“顺路”询问苏曦禾要不要一起走,或是在她值日时“恰好”留下帮忙。他只是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平静地离开。

然而,当苏曦禾抱着几本厚厚的参考书,习惯性地走向图书馆旁边那个相对安静的小自习室时,却在靠窗的位置,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灼正埋头演算着什么,侧脸专注,夕阳的金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勾勒出少年清俊的轮廓。

苏曦禾的脚步顿了一下。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一个离他稍远、但仍在同一片区域的位置坐下。她需要完成一份复杂的物理习题。

自习室里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苏曦禾很快沉浸到题海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关于电磁感应的综合大题卡住了她。她蹙着眉,反复演算,思路却像打了死结。

“是卡在感应电动势方向判断了吗?”一个平静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音量恰到好处,不会惊扰旁人。

苏曦禾抬起头,江灼不知何时站在了她桌旁不远的地方,手里也拿着一本物理书,眼神落在她演算的草稿纸上,带着一种纯粹学术探讨的认真。

“嗯……”苏曦禾有些意外,但对方的态度坦荡而自然,让她无法拒绝这种“同学互助”。

“试试用楞次定律结合右手螺旋定则再推一遍,”江灼没有靠得很近,只是用手指虚点了一下她草稿纸上的一个关键受力分析点,“这里,导体棒切割磁感线的方向和磁场方向弄反了,所以后面的方向都错了。”

他的点拨精准、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更没有之前那种让她感到压力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关切。

苏曦禾顺着他指点的方向重新思考,果然豁然开朗。她飞快地修正了步骤,困扰她的死结瞬间解开。

“谢谢。”苏曦禾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真诚。这种纯粹的、建立在学习上的交流,让她感到轻松。

“不客气。”江灼淡淡地应了一声,似乎这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讨论。

他指了指自习室角落的白板,“历史小组的提纲我初步列了一下,贴在那儿了,你有空可以看看,我们明天讨论。” 说完,他便拿着自己的书,回到了原来的位置,继续他的学习。

没有刻意的停留,没有多余的寒暄。一次恰到好处的解惑,一个关于共同任务的提醒。

一切都符合一个热心又专注于学业的优秀同桌的形象。苏曦禾看着他沉静的背影,心中的疑虑似乎又被冲淡了一层。

也许……他只是一个特别聪明、特别自律,偶尔会热心帮助同学的人?之前的种种,真的是巧合和自己过度敏感?

几天后,学校组织了一场校园文化节。按照江灼“引导安全共同回忆”的计划,他“不经意”地向苏曦禾和林小雨提起了几个活动。

“听说文学社在长廊那边搞了个‘飞花令’擂台,奖品是书店的购书券,要不要去看看?就当放松一下。” 他的提议很自然,带着一点少年人对“赢奖品”的兴致。

长廊被布置得古色古香,挂满了诗词灯谜。文学社的擂台前围了不少人,气氛热烈。

苏曦禾和林小雨被吸引过去,江灼也“恰好”跟在旁边。他没有刻意挤到苏曦禾身边,只是站在外围,偶尔在林小雨卡壳时,低声提示一个符合格律的诗词句子,惹得林小雨大呼“学霸救命”。

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洒下,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和青春的喧闹。苏曦禾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听着林小雨和江灼偶尔的对话,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这种集体活动的轻松氛围,确实让她紧绷的神经得到了舒缓。

然而,就在她看着江灼侧头认真看题、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的瞬间,一股莫名的、巨大的空洞感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涌了上来!

那感觉如此强烈,仿佛心脏被瞬间掏空了一块,冰冷的寒风呼啸着穿过那个空洞。眼前热闹的场景瞬间变得模糊而遥远,耳边同学们的欢声笑语也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变得沉闷不清。

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下意识地抬手按住了心口。

“曦禾?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林小雨最先注意到她的异样。

江灼也立刻看了过来,眼神里瞬间掠过一丝紧张,但他很快控制住,只是带着询问和适当的关切看着她。

“没……没事,”苏曦禾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股让她几乎窒息的空洞感,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可能人有点多,有点闷。” 她移开目光,不敢再看江灼。

刚才那瞬间的感觉太可怕了,仿佛坠入了一个冰冷无声的深渊。

江灼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眼底残留的惊悸,心如刀绞。他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被反噬强行剥离的记忆留下的巨大空洞,是六次轮回累积的伤痕在灵魂深处永不愈合的创口。

他营造的温情阳光,可以暂时驱散表面的阴霾,却无法真正填满那个深渊。

“那我们出去透透气吧?”林小雨提议。

“嗯,好。”苏曦禾点点头,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离开热闹的长廊。

江灼沉默地跟在她们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

阳光依旧明媚,校园依旧充满生机,但他清楚地看到,苏曦禾的背影在阳光下,却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脆弱。

那灵魂深处的空洞,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回响,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所能给予的温暖,终究只是覆盖在深渊之上的一层薄纱。

保护她的路,漫长而艰难。

他只能继续扮演好这个“安全的同桌”,用无数个这样看似平常的“共同回忆”,小心翼翼地编织一层又一层的薄纱,祈求它们足够坚韧,能支撑她走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