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最后一位来访者离开了。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空气净化器在低声运作。

陆琛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钢铁丛林。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将市中心的轮廓勾勒得清晰分明。

车流汇成金色的河,人群是其中涌动的沙。

一切都和他过去几千次看到的一样,充满着秩序井然的喧嚣。

他习惯性地寻找着城市的心跳,那是一种心理咨询师特有的观察方式。

突然,他的视线凝固了。

远处,那栋最高的地标建筑,世纪塔的玻璃幕墙上,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一条极细的黑线凭空出现。

它不是倒影,也不是污渍。

那是一道裂纹。

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裂纹开始疯长。

它们无声地交错,攀爬,瞬间布满了光滑的墙体。

整栋摩天大楼的表面,碎裂得如同被摔在地上的镜子。

诡异的是,没有一丝声响。

没有玻璃爆裂的巨响,没有金属扭曲的悲鸣。

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楼下街道的喧嚣,戛然而止。

汽车停在路中央,行人僵在原地。

成千上万的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动作整齐划一,像是一场被提前编排的默剧。

死寂。

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一股冰冷的恐慌感从世纪塔的方向弥漫开来。

它没有味道,没有形态,却沉重得让空气都变得粘稠。

陆琛的心脏猛地抽紧。

不对。

这绝不是普通的群体性恐慌。

作为专攻情绪障碍的心理医生,他对情绪的质感极为敏锐。

此刻空气中弥漫的“恐惧”,浓度正在以几何级数飙升。

它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实质感,像冰冷的海水,淹没了一切。

他尝试调整呼吸,却吸入了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这股味道,仿佛是纯粹的恐惧本身所散发出来的。

他看见街角一个穿着时尚的女人,突然丢掉了手里的名牌包。

她双手死死捂住耳朵,面容扭曲,似乎在承受某种无声的尖啸。

但周围依旧寂静无声。

另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磕碰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琛的脑海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

陆晓。

他的妹妹。

今天一整天,他都没有收到陆晓的任何消息。

她就在附近的A大读书,那个方向,离世纪塔非常近。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不安攥住了他的心脏,这股私人的、具体的担忧,甚至瞬间压过了他对眼前末日般景象的震惊。

“晓晓……”

他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街头,一个外卖员骑着电瓶车,原本正焦急地穿梭在车流中。

他猛地刹住车,餐盒从后座滚落,黄色的汤汁洒了一地。

他没有去看,而是双手抱头,张大了嘴,做出了一个无声呐喊的口型。

接着,他蜷缩着从车上滚落,倒在地上,四肢剧烈抽搐。

他的脸上,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纯粹到极致的恐惧。

仿佛他正独自一人,凝视着地狱的入口。

陆琛强迫自己后退一步,远离窗户。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这不是群体癔症。

癔症需要诱因和传播途径,而眼前的这一切,更像是一种……主动的侵蚀。

那股“恐惧”能量,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正在无差别地收割着所有人的理智。

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拒,催促他逃离。

必须联系上陆晓。

现在,立刻,马上。

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解锁,他的手指几次滑过,才点开了通讯录。

他盯着手机屏幕顶端的信号格。

满格的信号,开始疯狂地跳动。

四格,三格,一格,然后又跳回满格。

不稳定。

非常不稳定。

他找到陆晓的名字,点了下去。

听筒里传来一阵电流的杂音,然后是机械的女声。

“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陆琛挂断,重拨。

结果完全一样。

“该死!”

他低吼一声,转身想找座机。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窗外。

那栋已经变成破碎镜面的世纪塔。

在它的顶端,不知何时,开始凝聚出一团黑色的物质。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浓烟,又像是某种活物。

它缓慢地蠕动着,从大楼的裂缝中渗出,无声地向着天空和四周扩散。

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惧能量,正是从那团黑色的物质里源源不断地涌出。

它就是源头。

陆琛立刻拨打了另一个电话,他的同事,也是他的督导,王教授。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陆琛?我正在接待来访者,长话短说。”

王教授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的沉稳,甚至有些不耐烦。

“王教授!你在哪里?”

陆琛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

“我的诊室,还能在哪儿?你那边怎么那么吵?”

“吵?”

陆琛愣住了,他的世界里明明一片死寂。

“对,像是……信号干扰的杂音,非常刺耳。你到底有什么事?”

王教授的语气显示出他的专业素养正在被挑战。

陆琛的心沉了下去。

王教授的诊室在城市另一端,看来这场异变是局部性的。

“你看新闻了吗?或者看看窗外!市中心,世纪塔!”

“我没空看新闻,陆琛,我再说一遍,我正在工作中。”

“它裂开了!整栋楼都裂开了!街上的人都疯了!”

陆琛几乎是在咆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陆琛。”

王教授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你最近的压力是不是太大了?你描述的症状,非常接近急性压力反应导致的幻觉。”

“我没有产生幻觉!”

“你听我说,你现在立刻停止你所有的工作,回到休息室,服用10毫克的劳拉西泮。如果一个小时后情况没有好转,我会让我的助理过去找你。”

“这不是我的问题!是这个世界出问题了!”

“世界?陆琛,你是一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你不应该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相信自己的专业判断,也请相信我的。先用药,好吗?”

王教授的语气,就像在安抚一个情绪失控的病人。

陆琛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最可怕的不是未知的危险,而是当你独自面对危险时,全世界都觉得你疯了。

“嘟……嘟……”

王教授挂断了电话。

陆陆琛握着冰冷的手机,屏幕上还残留着通话结束的界面。

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脑。

他不是在害怕那栋裂开的大楼,也不是在害怕街上那些失去灵魂的躯壳。

他害怕的是这种绝对的孤独。

当灾难降临时,你发出的警报,在别人耳中只是呓语。

他不能再指望任何人了。

他必须自己去找到陆晓。

这个念头,像一道穿透迷雾的光,给了他行动的方向。

他转身,不再看窗外那诡异的景象。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从玄关的抽屉里拿出钥匙和钱包,动作迅速而机械。

就在他的手触碰到办公室门把手的瞬间。

“咚。”

一声轻微的闷响,从门外传来。

紧接着,是某种物体在地面上拖行的,刺耳的摩擦声。

陆陆琛的手僵在门把手上,金属的冰凉触感异常清晰。

那声音就在门外。

不是走动,是拖行。

像一个沉重的麻袋,被人吃力地拽着,在地板上摩擦。

声音停了。

正好停在他的门口。

走廊里的感应灯因为长时间没有检测到活动,已经熄灭了。

门外是一片深沉的黑暗与死寂。

陆琛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什么都没有。

连他自己的心跳声,都仿佛被这片寂静吞噬了。

是清洁工吗?

不可能,这个时间点,保洁阿姨早就下班了。

是其他公司的职员?

他脑海里闪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却无法将任何一张脸与这诡异的声音联系起来。

“咚。”

又是一声。

这一次,声音更重,更闷。

是某种软组织重重撞在门板上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靠在了他的门上。

陆琛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松开门把手,缓缓后退,身体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环顾四周,寻找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

书架上那尊沉重的铜质思想者摆件,进入了他的视线。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双手握住冰冷的底座,将其举在胸前。

“谁在外面?”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激起回响。

无人应答。

只有那股从窗外渗透进来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惧,浓度更高了。

“再不说话我报警了!”

这句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警察?

现在这个城市里,还有“警察”这个概念吗?

门外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但陆琛能感觉到,那个东西……或者说那个人,没有离开。

他就靠在门上。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感”穿透了厚重的实木门板。

不能再等下去了。

每在这里多待一秒,陆晓就多一分危险。

他深知,坐以待毙才是最愚蠢的选择。

他单手举着铜像,另一只手重新握住门把手,指尖冰冷。

他没有猛地拉开门。

而是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动了把手。

“咔哒。”

锁舌收回的轻响,在寂静中如同惊雷。

他将门向内拉开一道微小的缝隙。

走廊的黑暗,像有生命的墨汁,从门缝里渗了进来。

他将眼睛凑到门缝前。

最先看到的,是一片深色的布料,紧紧贴着门板。

是西装的布料。

他认得这个颜色和款式,是隔壁金融公司前台小姑娘艾米的工装。

艾米?

陆琛的心往下一沉。

他继续拉开门。

随着门缝变大,他看到了艾米。

她蜷缩在地上,侧脸贴着冰冷的地砖,整个人像一只被抽掉了骨头的虾。

她的身体在极轻微地颤抖,双眼圆睁,瞳孔放大到几乎看不见虹膜。

她的视线没有焦点,只是死死地盯着走廊尽头那空无一物的白墙。

仿佛那面墙后,有什么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正在窥视着她。

刚才那声闷响,是她无力地滑倒,后背撞在了自己的门上。

而那拖行的声音,是她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指甲抠着地面,试图爬行。

她的十指指甲已经完全翻起,血肉模糊,在光滑的地面上留下了十道断断续续的暗红色划痕。

“艾米?”

陆琛蹲下身,轻声呼唤。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艾米毫无反应。

她就像一个被夺走了灵魂的人偶,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本能,驱动着这具残破的躯壳。

“艾米,看着我,我是陆医生。”

他尝试伸出手,想去触碰她的肩膀。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接触到艾米身体的瞬间,她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不……不要看……”

一道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她干裂的嘴唇里挤了出来。

“不……要……看……”

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

陆琛的手停在半空中。

不要看?

不要看什么?

他顺着艾米那充满惊骇的视线望过去。

走廊的尽头,是一面光洁的白墙,上面挂着一幅无关痛痒的风景画。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可艾米脸上的恐惧,却真实得令人心悸。

陆琛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被这些诡异的现象牵着鼻子走。

找到陆晓,才是他现在唯一的目标。

他站起身,准备从艾米身边跨过去。

电梯不能坐了。

在这种情况下,封闭的电梯间无异于一口活动的棺材。

唯一的出路,是走廊另一头的消防通道。

他必须走楼梯下去。

就在他迈开脚步的瞬间,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陆琛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以最快的速度掏出手机。

屏幕上,不是电话,也不是短信。

是一个APP的推送通知。

一个他几乎已经忘记的,小众的城市怪谈分享APP——【深渊回响】。

是他妹妹陆晓硬塞给他,让他下载的。

推送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行血红色的加粗字体。

【恐惧盛宴已开席,你,是食客,还是食物?】

陆琛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条推送的发布时间,就在五分钟前。

这绝不是巧合。

他立刻点开那个APP。

启动页面过后,整个APP的界面都变了。

原本灰暗的论坛风格,变成了一片漆黑,只有一张猩红色的地图,占据了整个屏幕。

地图上,一个蓝色的光点正在闪烁。

那是他现在的位置。

而在地图的中心,世纪塔的位置,是一个不断旋转、扩大的黑色漩涡。

无数细小的红色光点,在漩涡周围浮现,然后一个接一个地熄灭。

陆琛明白过来。

每一个红点,都代表着一个被“恐惧”吞噬的人。

而更让他感到惊骇的是,在距离他蓝色光点不远的地方,A大的校园区域内,有一个金色的光点,正在微弱地闪烁着。

那个光点不同于代表普通人的红点,也不同于代表自己的蓝点。

它的光芒虽然微弱,却异常执着,没有丝毫要熄灭的迹象。

在金色光点的旁边,有一行小字。

【特殊精神韧性个体:陆晓】

陆晓!

她还活着!

她没事!

一股巨大的狂喜冲上陆琛的头顶,让他几乎要眩晕过去。

但紧接着,他看到了另一条信息。

在地图的上方,有一个鲜红的倒计时。

【00:59:17】

一个小时的倒计时。

倒计时在飞速减少。

这是什么意思?

倒计时结束会发生什么?

陆琛不敢想下去。

他只知道,他必须在这一个小时之内,赶到陆晓的身边。

他收起手机,不再有任何犹豫。

他看了一眼地上依旧在无意识抽搐的艾米,心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被更强烈的意志所取代。

他不是救世主。

现在,他只是一个要去救妹妹的哥哥。

他迈开大步,朝着消防通道的方向跑去。

走廊很长,两边的办公室大门紧闭,死气沉沉。

陆琛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他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恐惧能量,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试图钻进他的脑子。

他的脑海中开始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血腥、恐怖的画面。

但他死死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的意识保持着一丝清明。

他的眼前,只有那扇标着“安全出口”的绿色小门。

近了。

更近了。

就在他即将冲到门口的时候,旁边一间办公室的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了。

一个男人冲了出来。

是隔壁金融公司的老板,一个平时总是油头粉面,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

此刻,他却狼狈不堪。

昂贵的定制西装被扯得歪歪扭扭,领带不知所踪,头发凌乱得如同鸟窝。

他的脸上,同样是那种被抽干了灵魂的,极致的恐惧。

他没有看陆琛,而是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直直地朝着陆琛刚才跑过来的方向,也就是走廊的另一头冲去。

“不!不!别过来!!”

男人发出了嘶哑的、不似人声的尖叫。

他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回头,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他。

但他的身后,空无一物。

陆琛停下脚步,看着男人疯狂地从自己身边跑过。

他知道,这个男人也沦陷了。

他的心智,已经被那股力量彻底摧毁。

陆琛没有时间去同情他。

他推开消防通道厚重的防火门,一头扎了进去。

门在他的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楼梯间里,回荡着刺耳的消防警报声。

但和外面那令人发疯的死寂相比,这警报声反而让陆琛感到了一丝心安。

他沿着楼梯,飞速地向下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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