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位来访者离开了。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只有空气净化器在低声运作。
陆琛走到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钢铁丛林。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将市中心的轮廓勾勒得清晰分明。
车流汇成金色的河,人群是其中涌动的沙。
一切都和他过去几千次看到的一样,充满着秩序井然的喧嚣。
他习惯性地寻找着城市的心跳,那是一种心理咨询师特有的观察方式。
突然,他的视线凝固了。
远处,那栋最高的地标建筑,世纪塔的玻璃幕墙上,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一条极细的黑线凭空出现。
它不是倒影,也不是污渍。
那是一道裂纹。
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裂纹开始疯长。
它们无声地交错,攀爬,瞬间布满了光滑的墙体。
整栋摩天大楼的表面,碎裂得如同被摔在地上的镜子。
诡异的是,没有一丝声响。
没有玻璃爆裂的巨响,没有金属扭曲的悲鸣。
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楼下街道的喧嚣,戛然而止。
汽车停在路中央,行人僵在原地。
成千上万的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动作整齐划一,像是一场被提前编排的默剧。
死寂。
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一股冰冷的恐慌感从世纪塔的方向弥漫开来。
它没有味道,没有形态,却沉重得让空气都变得粘稠。
陆琛的心脏猛地抽紧。
不对。
这绝不是普通的群体性恐慌。
作为专攻情绪障碍的心理医生,他对情绪的质感极为敏锐。
此刻空气中弥漫的“恐惧”,浓度正在以几何级数飙升。
它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实质感,像冰冷的海水,淹没了一切。
他尝试调整呼吸,却吸入了一股浓重的铁锈味。
这股味道,仿佛是纯粹的恐惧本身所散发出来的。
他看见街角一个穿着时尚的女人,突然丢掉了手里的名牌包。
她双手死死捂住耳朵,面容扭曲,似乎在承受某种无声的尖啸。
但周围依旧寂静无声。
另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磕碰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琛的脑海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
陆晓。
他的妹妹。
今天一整天,他都没有收到陆晓的任何消息。
她就在附近的A大读书,那个方向,离世纪塔非常近。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烈不安攥住了他的心脏,这股私人的、具体的担忧,甚至瞬间压过了他对眼前末日般景象的震惊。
“晓晓……”
他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街头,一个外卖员骑着电瓶车,原本正焦急地穿梭在车流中。
他猛地刹住车,餐盒从后座滚落,黄色的汤汁洒了一地。
他没有去看,而是双手抱头,张大了嘴,做出了一个无声呐喊的口型。
接着,他蜷缩着从车上滚落,倒在地上,四肢剧烈抽搐。
他的脸上,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纯粹到极致的恐惧。
仿佛他正独自一人,凝视着地狱的入口。
陆琛强迫自己后退一步,远离窗户。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这不是群体癔症。
癔症需要诱因和传播途径,而眼前的这一切,更像是一种……主动的侵蚀。
那股“恐惧”能量,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和意志,正在无差别地收割着所有人的理智。
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抗拒,催促他逃离。
必须联系上陆晓。
现在,立刻,马上。
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解锁,他的手指几次滑过,才点开了通讯录。
他盯着手机屏幕顶端的信号格。
满格的信号,开始疯狂地跳动。
四格,三格,一格,然后又跳回满格。
不稳定。
非常不稳定。
他找到陆晓的名字,点了下去。
听筒里传来一阵电流的杂音,然后是机械的女声。
“您好,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陆琛挂断,重拨。
结果完全一样。
“该死!”
他低吼一声,转身想找座机。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窗外。
那栋已经变成破碎镜面的世纪塔。
在它的顶端,不知何时,开始凝聚出一团黑色的物质。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浓烟,又像是某种活物。
它缓慢地蠕动着,从大楼的裂缝中渗出,无声地向着天空和四周扩散。
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惧能量,正是从那团黑色的物质里源源不断地涌出。
它就是源头。
陆琛立刻拨打了另一个电话,他的同事,也是他的督导,王教授。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陆琛?我正在接待来访者,长话短说。”
王教授的声音听起来一如既往的沉稳,甚至有些不耐烦。
“王教授!你在哪里?”
陆琛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
“我的诊室,还能在哪儿?你那边怎么那么吵?”
“吵?”
陆琛愣住了,他的世界里明明一片死寂。
“对,像是……信号干扰的杂音,非常刺耳。你到底有什么事?”
王教授的语气显示出他的专业素养正在被挑战。
陆琛的心沉了下去。
王教授的诊室在城市另一端,看来这场异变是局部性的。
“你看新闻了吗?或者看看窗外!市中心,世纪塔!”
“我没空看新闻,陆琛,我再说一遍,我正在工作中。”
“它裂开了!整栋楼都裂开了!街上的人都疯了!”
陆琛几乎是在咆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陆琛。”
王教授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你最近的压力是不是太大了?你描述的症状,非常接近急性压力反应导致的幻觉。”
“我没有产生幻觉!”
“你听我说,你现在立刻停止你所有的工作,回到休息室,服用10毫克的劳拉西泮。如果一个小时后情况没有好转,我会让我的助理过去找你。”
“这不是我的问题!是这个世界出问题了!”
“世界?陆琛,你是一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你不应该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相信自己的专业判断,也请相信我的。先用药,好吗?”
王教授的语气,就像在安抚一个情绪失控的病人。
陆琛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最可怕的不是未知的危险,而是当你独自面对危险时,全世界都觉得你疯了。
“嘟……嘟……”
王教授挂断了电话。
陆陆琛握着冰冷的手机,屏幕上还残留着通话结束的界面。
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脑。
他不是在害怕那栋裂开的大楼,也不是在害怕街上那些失去灵魂的躯壳。
他害怕的是这种绝对的孤独。
当灾难降临时,你发出的警报,在别人耳中只是呓语。
他不能再指望任何人了。
他必须自己去找到陆晓。
这个念头,像一道穿透迷雾的光,给了他行动的方向。
他转身,不再看窗外那诡异的景象。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从玄关的抽屉里拿出钥匙和钱包,动作迅速而机械。
就在他的手触碰到办公室门把手的瞬间。
“咚。”
一声轻微的闷响,从门外传来。
紧接着,是某种物体在地面上拖行的,刺耳的摩擦声。
陆陆琛的手僵在门把手上,金属的冰凉触感异常清晰。
那声音就在门外。
不是走动,是拖行。
像一个沉重的麻袋,被人吃力地拽着,在地板上摩擦。
声音停了。
正好停在他的门口。
走廊里的感应灯因为长时间没有检测到活动,已经熄灭了。
门外是一片深沉的黑暗与死寂。
陆琛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什么都没有。
连他自己的心跳声,都仿佛被这片寂静吞噬了。
是清洁工吗?
不可能,这个时间点,保洁阿姨早就下班了。
是其他公司的职员?
他脑海里闪过一张张熟悉的脸,却无法将任何一张脸与这诡异的声音联系起来。
“咚。”
又是一声。
这一次,声音更重,更闷。
是某种软组织重重撞在门板上的声音。
有什么东西,靠在了他的门上。
陆琛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松开门把手,缓缓后退,身体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
他环顾四周,寻找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
书架上那尊沉重的铜质思想者摆件,进入了他的视线。
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双手握住冰冷的底座,将其举在胸前。
“谁在外面?”
他的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激起回响。
无人应答。
只有那股从窗外渗透进来的,带着铁锈味的恐惧,浓度更高了。
“再不说话我报警了!”
这句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警察?
现在这个城市里,还有“警察”这个概念吗?
门外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但陆琛能感觉到,那个东西……或者说那个人,没有离开。
他就靠在门上。
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感”穿透了厚重的实木门板。
不能再等下去了。
每在这里多待一秒,陆晓就多一分危险。
他深知,坐以待毙才是最愚蠢的选择。
他单手举着铜像,另一只手重新握住门把手,指尖冰冷。
他没有猛地拉开门。
而是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动了把手。
“咔哒。”
锁舌收回的轻响,在寂静中如同惊雷。
他将门向内拉开一道微小的缝隙。
走廊的黑暗,像有生命的墨汁,从门缝里渗了进来。
他将眼睛凑到门缝前。
最先看到的,是一片深色的布料,紧紧贴着门板。
是西装的布料。
他认得这个颜色和款式,是隔壁金融公司前台小姑娘艾米的工装。
艾米?
陆琛的心往下一沉。
他继续拉开门。
随着门缝变大,他看到了艾米。
她蜷缩在地上,侧脸贴着冰冷的地砖,整个人像一只被抽掉了骨头的虾。
她的身体在极轻微地颤抖,双眼圆睁,瞳孔放大到几乎看不见虹膜。
她的视线没有焦点,只是死死地盯着走廊尽头那空无一物的白墙。
仿佛那面墙后,有什么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正在窥视着她。
刚才那声闷响,是她无力地滑倒,后背撞在了自己的门上。
而那拖行的声音,是她在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指甲抠着地面,试图爬行。
她的十指指甲已经完全翻起,血肉模糊,在光滑的地面上留下了十道断断续续的暗红色划痕。
“艾米?”
陆琛蹲下身,轻声呼唤。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艾米毫无反应。
她就像一个被夺走了灵魂的人偶,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本能,驱动着这具残破的躯壳。
“艾米,看着我,我是陆医生。”
他尝试伸出手,想去触碰她的肩膀。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接触到艾米身体的瞬间,她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不……不要看……”
一道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从她干裂的嘴唇里挤了出来。
“不……要……看……”
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
陆琛的手停在半空中。
不要看?
不要看什么?
他顺着艾米那充满惊骇的视线望过去。
走廊的尽头,是一面光洁的白墙,上面挂着一幅无关痛痒的风景画。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可艾米脸上的恐惧,却真实得令人心悸。
陆琛强迫自己收回视线,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被这些诡异的现象牵着鼻子走。
找到陆晓,才是他现在唯一的目标。
他站起身,准备从艾米身边跨过去。
电梯不能坐了。
在这种情况下,封闭的电梯间无异于一口活动的棺材。
唯一的出路,是走廊另一头的消防通道。
他必须走楼梯下去。
就在他迈开脚步的瞬间,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陆琛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以最快的速度掏出手机。
屏幕上,不是电话,也不是短信。
是一个APP的推送通知。
一个他几乎已经忘记的,小众的城市怪谈分享APP——【深渊回响】。
是他妹妹陆晓硬塞给他,让他下载的。
推送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行血红色的加粗字体。
【恐惧盛宴已开席,你,是食客,还是食物?】
陆琛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条推送的发布时间,就在五分钟前。
这绝不是巧合。
他立刻点开那个APP。
启动页面过后,整个APP的界面都变了。
原本灰暗的论坛风格,变成了一片漆黑,只有一张猩红色的地图,占据了整个屏幕。
地图上,一个蓝色的光点正在闪烁。
那是他现在的位置。
而在地图的中心,世纪塔的位置,是一个不断旋转、扩大的黑色漩涡。
无数细小的红色光点,在漩涡周围浮现,然后一个接一个地熄灭。
陆琛明白过来。
每一个红点,都代表着一个被“恐惧”吞噬的人。
而更让他感到惊骇的是,在距离他蓝色光点不远的地方,A大的校园区域内,有一个金色的光点,正在微弱地闪烁着。
那个光点不同于代表普通人的红点,也不同于代表自己的蓝点。
它的光芒虽然微弱,却异常执着,没有丝毫要熄灭的迹象。
在金色光点的旁边,有一行小字。
【特殊精神韧性个体:陆晓】
陆晓!
她还活着!
她没事!
一股巨大的狂喜冲上陆琛的头顶,让他几乎要眩晕过去。
但紧接着,他看到了另一条信息。
在地图的上方,有一个鲜红的倒计时。
【00:59:17】
一个小时的倒计时。
倒计时在飞速减少。
这是什么意思?
倒计时结束会发生什么?
陆琛不敢想下去。
他只知道,他必须在这一个小时之内,赶到陆晓的身边。
他收起手机,不再有任何犹豫。
他看了一眼地上依旧在无意识抽搐的艾米,心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被更强烈的意志所取代。
他不是救世主。
现在,他只是一个要去救妹妹的哥哥。
他迈开大步,朝着消防通道的方向跑去。
走廊很长,两边的办公室大门紧闭,死气沉沉。
陆琛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他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恐惧能量,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试图钻进他的脑子。
他的脑海中开始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血腥、恐怖的画面。
但他死死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的意识保持着一丝清明。
他的眼前,只有那扇标着“安全出口”的绿色小门。
近了。
更近了。
就在他即将冲到门口的时候,旁边一间办公室的门,突然“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了。
一个男人冲了出来。
是隔壁金融公司的老板,一个平时总是油头粉面,意气风发的中年男人。
此刻,他却狼狈不堪。
昂贵的定制西装被扯得歪歪扭扭,领带不知所踪,头发凌乱得如同鸟窝。
他的脸上,同样是那种被抽干了灵魂的,极致的恐惧。
他没有看陆琛,而是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直直地朝着陆琛刚才跑过来的方向,也就是走廊的另一头冲去。
“不!不!别过来!!”
男人发出了嘶哑的、不似人声的尖叫。
他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回头,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他。
但他的身后,空无一物。
陆琛停下脚步,看着男人疯狂地从自己身边跑过。
他知道,这个男人也沦陷了。
他的心智,已经被那股力量彻底摧毁。
陆琛没有时间去同情他。
他推开消防通道厚重的防火门,一头扎了进去。
门在他的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楼梯间里,回荡着刺耳的消防警报声。
但和外面那令人发疯的死寂相比,这警报声反而让陆琛感到了一丝心安。
他沿着楼梯,飞速地向下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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