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推开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股尘封了二十年的空气涌出,带着机油、金属和霉味混合的独特气息,像一个衰老灵魂的叹息。
光线从门缝挤进来,照亮了空气中悬浮的无数尘埃,仿佛一条通往过去的金色甬道。
甬道的尽头,是一片静默的钢铁森林。
巨大的机械身躯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色防尘布,像是一排排肃立的、沉默的巨人石像。这里不是车间,更像是一座为工业时代英雄们修建的陵寝。
刘波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觉得这里阴森森的,想起了关于“鬼火”事件的零星传闻。
张爱国却一步跨了进去,他的呼吸变得粗重,径直走向陵寝中央那个最高大的“石像”,一把扯下了防尘布。
“嘶啦——”
布匹落下,扬起漫天灰尘。一头钢铁巨兽露出了真容。它通体银灰色,结构复杂,遍布着管线和仪表,即使蒙尘二十年,依然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德国的‘赫拉eus’真空感应熔炼炉……”张爱国伸出手,像抚摸情人的脸颊一样,缓缓擦去设备铭牌上的灰尘。“二十年前,全世界只有三台。能把钨都烧成气体。”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朝圣般的颤抖。
李月没有理会那个大块头,她的目标更明确。她走到车间另一侧,掀开另一块防尘布。下面是一台瑞士斯达拉格的五轴联动加工中心。机床的导轨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反射着一层油润的光。
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千分尺,俯下身,小心翼翼地卡在主轴上。
“怎么样?”秦振国走过来,声音很低。
“不知道。”李月站起身,拍了拍手。“封存得很好,但二十年了。里面的液压油、冷却液早就变质了,电子元件会老化,控制系统……更是古董。想恢复出厂精度,比造一台新的还难。”
她的判断冷静而残酷,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众人刚刚燃起的幻想。
“电脑!这里的电脑!”刘波则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他扑到角落一个巨大的机柜前,那里摆放着一排磁带机和笨重的主机。
“‘银河’的军用超算……的祖宗。”刘波抚摸着冰冷的机壳,脸上是又敬又畏的复杂表情。“算力比我们现在用的那几台加起来,强一百倍。就是不知道……还能不能开机。”
希望,像风中的烛火,刚刚点亮,又被现实的寒风吹得摇摇欲…
所有人都看向林凯。
他就像一个魔术师,刚刚从帽子里变出了一座宝库。现在,所有人都等着他变出打开宝库的钥匙。
林凯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孙大爷。
这位沉默的老人,从进门开始,就没有去看那些令人惊叹的设备。他只是背着手,一步一步,走遍了车间的每一个角落。他时而弯腰看看地面上被截断的电缆槽,时而抬头望望天花板上空荡荡的行车轨道。
最后,他停在了车间的总配电柜前。柜门大开,里面空空如也,所有的断路器、继电器和铜排,都被拆得干干净净。
“没电。”孙大爷终于开口,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当年出事后,为了绝对安全,整个七号车间的供电回路,从总变电站那里就给物理切断了。连电缆都抽走了。”
这个消息,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李月咬住嘴唇:“重新铺设电缆,申请供电,需要设备科、动力科、安全处层层审批。最快也要一个月。”
一个月,他们总共只有三个月。
孙大爷又走到那台五轴加工中心旁,用手指蘸了一点导轨上残留的油渍,放在鼻子前闻了闻。
“油废了。”他做出结论。“这种精密机床用的液压油和导轨油,都是特制的。二十年,早就氧化分解了。用错油,这台机器就彻底毁了。”
张爱国也皱起了眉,他指着那台真空熔炼炉:“它的真空密封圈,肯定是橡胶件。二十年,早就脆得像饼干了。一加压,就得爆。”
一个又一个问题被摆上台面。
没电。
没油。
没耗材。
他们就像一群守着金山的乞丐,看得见,摸不着。刚刚升起的万丈豪情,瞬间被抽干,只剩下冰冷的绝望。
仓库里的气氛,比这尘封的车间还要压抑。
“所以,”李月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的尖锐,“我们绕了一大圈,还是要回到原点。写报告,打申请,等着那些科长处长们盖章?”
她盯着林凯,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慌乱。
但林凯依然在笑。
“谁说要打报告了?”
他转向张爱国。“张工,你是玩材料的。我弄点密封圈的碎渣给你,你能不能分析出成分,给我做个性能更好的出来?”
张爱国愣住了。让他一个搞尖端金属陶瓷的专家,去复刻二十年前的橡胶密封圈?
这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但他看着林凯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一种被绝对信任的感觉,让他胸中的狂热再次燃烧起来。
“能!只要材料所的分析设备肯借我用,三天!”他拍着胸脯保证,仿佛这不是一个难题,而是一份荣耀。
林凯点点头,又看向孙大爷。
“孙大爷,您是八级钳工。这些机器,在您眼里,应该跟孩子的脾气一样清楚吧?”
孙大爷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
“假如,”林凯放慢了语速,“假如我能给您弄来电,弄来油,弄来新的密封圈。您,能不能让这些睡了二十年的铁疙瘩,重新唱起歌来?”
这个问题,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不是修理,是复活。是让一堆工业遗迹,重新拥有挑战时代顶峰的精度和性能。这需要神乎其技的经验和手艺。
孙大爷沉默了很久。
他缓缓走到那台五轴加工中心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放在冰冷的机身上。
他闭上了眼睛。
整个车间里,只剩下众人的心跳声。
“我年轻的时候,”孙大爷缓缓开口,眼睛依然没有睁开,“跟着我师傅,用锉刀和刮刀,就能给机床导轨做出微米级的精度。这台机器,是好东西。但它也有脾气。”
他睁开眼,浑浊的瞳孔里,迸发出一道骇人的精光。
“让它唱歌,不难。”
他转过身,看着林凯,一字一句。
“但光有电,有油,还不够。”
“我需要绝对的安静,不能有任何人打扰。我需要几个手脚麻利、脑子听话的徒弟。还有,”他顿了顿,“管够的茅台。”
李月和刘波面面相觑,以为自己听错了。
秦振国却哈哈大笑起来:“好!只要你能让它响起来,别说茅台,我把酒厂给你搬来!”
沉寂的团队,再次活了过来。
最大的两个技术难题,被林凯用两个问题,交给了最合适的两个人。他没有提供方案,他只是点燃了人心。
“现在,只剩最后一个问题了。”林KEI环视众人,最后把目光定格在秦振国的脸上。
“电。”
李月立刻补充:“我们不能走正常流程,那等于告诉所有人我们启用了七号车间。王建国那些人会立刻扑上来。”
“所以,我们不能申请。”林凯摊开手,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恶魔般的微笑。
“我们得偷。”
“偷?”刘波吓得跳了起来。
“说得文雅一点,”林凯纠正道,“叫‘临时借用’。秦总工,您的那份授权书上写着,我们可以‘利用研究所内一切可用资源’。隔壁生产车间的夜间用电负荷,算不算‘可用资源’?”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像看疯子一样看着林凯。
这已经不是胆大包天了,这是在公然挑战研究所的底线。私自从生产主线上接电,一旦被发现,就是最严重的生产事故。
秦振国盯着林凯,足足半分钟。
他看到的是一张年轻的、带着戏谑笑容的脸,但这笑容背后,是一头为了达到目的,可以冲破一切规则的猛兽。
而自己,就是那个给猛兽解开缰绳的人。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孙大爷,”秦振国没有回答林凯,而是转向了那位老人,“你有办法,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把线接过来吗?”
孙大爷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上,没点火。
“研究所的总电缆沟,二十年前,就是我带人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