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川递过来的水杯,杯壁沁着冰凉的湿意,瞬间将林晚从混乱的思绪边缘拉回现实。她几乎是本能地接过,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又像被烫到般迅速蜷缩,紧紧握住那冰凉的玻璃杯身,汲取着那一点微弱的镇定。
“谢谢。”她的声音依旧干涩,目光死死盯着杯中晃动的清水,仿佛那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江川没有收回手,也没有再追问。他只是站在原地,高大的身影在渐暗的暮色中投下一片沉静的阴影,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敏锐地捕捉着林晚每一个细微的颤抖和躲闪。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混合着湖水蒸腾的余热、泥土的气息,以及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暗流。
“先回屋休息吧,”江川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你脸色不太好。”他的视线掠过林晚紧握水杯、指节泛白的手。
林晚如蒙大赦,几乎是逃也似地点头,含糊地应了一声,抱着那杯冰水,低着头快步走向通往后院的小门,将江川沉默而带着深究的目光隔绝在身后。她甚至忘了地上还在流淌的水渍和倾倒的水壶。
回到自己位于一楼角落的小房间,林晚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才敢大口喘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挣脱束缚。她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攥得发皱的明信片,再次将它举到眼前,借着窗外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死死盯着背面那行浅淡却无比清晰的字迹:
「这次,换我先找到你。」
每一个笔画都像淬毒的针,刺穿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阿哲……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要去找谁?为什么是“换我”?难道之前有人找过你?还是……你预感到了什么,才留下这样一句如同谶语般的话?
无数个疑问像藤蔓般缠绕着她,越收越紧,几乎窒息。她拿出手机,指尖冰凉地划过通讯录,停留在那个早已停机的号码上——阿哲的号码。毫无意义。她又疯狂地在浏览器里输入关键词:“阿哲”、“气象”、“意外”、“失踪”……跳出来的只有零星几年前的旧闻报道,内容冰冷而官方,与他留下的这行字毫无关联。
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像冰冷的湖水,再次将她淹没。她颓然跌坐在床边,将脸深深埋进手掌里,冰水杯放在腿边,杯壁凝结的水珠浸湿了她的裤料,带来一片冰凉。房间里没有开灯,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她,也包裹着那张无声诉说着隐秘的纸片。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轻的敲门声。林晚猛地抬起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是我。”江川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水壶我帮你收起来了。晚饭……需要给你送进来吗?”
林晚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声音。她不想见他。此刻,任何人的靠近,尤其是他,都让她感到一种难以承受的压力。那张明信片,像一个潘多拉魔盒,一旦在他面前打开,会释放出什么?她不敢想。
“……不用了,谢谢。我不饿。”她终于挤出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疲惫。
门外沉默了几秒。
“好。”江川的声音依旧平静,“早点休息。”脚步声渐渐远去。
林晚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身体却像被抽干了力气,软软地靠在床沿。她看着黑暗中那张模糊的明信片轮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她正独自站在一个巨大谜团的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阿哲留下的这半句遗言,不仅关乎过去,更像一个指向未来的、冰冷而诡异的指针。而刚刚归来的江川,他沉稳的目光,他手上那道几乎痊愈的伤疤,他与阿哲同样从事气象工作的身份……这一切,都像黑暗中无声汇聚的漩涡,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孤立无援。
***
旱季的清晨来得格外早,阳光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力度,穿透薄薄的窗帘,将房间照亮。林晚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浓重的青影,脸色苍白。她将那张明信片小心翼翼地夹回那本《云与大气现象》的扉页夹层,又将书深深塞进床头柜的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暂时封印那个令人不安的秘密。
她强迫自己走出房间,像往常一样开始一天的忙碌。清扫院子,擦拭桌椅,准备早餐。动作机械,心不在焉。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大堂。
江川已经坐在他惯常的位置——靠窗的高脚凳上。他换了一件干净的浅蓝色衬衫,袖口依旧挽着,露出的手臂光洁,那道伤疤只剩下一条几乎看不真切的浅粉色细线。他面前摊开着一本气象期刊,手边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清晨的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而沉静的轮廓。他似乎已经完全恢复了离开前的状态,甚至更添了一份经历风雨后的沉稳。
看到林晚出来,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
“早。”他的声音清朗温和,仿佛昨夜门口那短暂的、带着试探的对话从未发生。
“……早。”林晚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声音有些发紧。她走到吧台后,假装忙碌地整理着杯碟,指尖却微微发凉。他越是平静,她心底那股莫名的紧张感就越是强烈。他是否已经察觉到了她的异常?那锐利的目光背后,又在思考着什么?
“上游那边,”林晚一边擦拭着杯子,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很棘手吧?听说……很惊险。”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想从他口中得到一点印证,一点关于那个差点被树砸到的工程师的信息。
江川翻动书页的手指顿了一下。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氤氲的雾气模糊了他的镜片。“嗯。强对流发展比模型预测得更快,路径也更刁钻。”他的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现场勘测的时候,一棵被雷劈断的老树倒下来,离设备车很近。”他啜了一口茶,放下杯子,目光透过雾气看向林晚,带着一种深沉的平静,“好在预警发布得及时,现场人员撤离预案执行到位,都避开了。虚惊一场。”
虚惊一场。
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可林晚的心却猛地一沉。苏颖说的“差点被砸到”,原来离他那么近!那棵树倒下的瞬间,他在哪里?是那个“现场人员”之一吗?那句“工作而已”背后,掩藏的是怎样命悬一线的时刻?
她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指尖冰凉。她想追问,想确认他是不是那个“差点”的人,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干涩的:“……人没事就好。”
“是啊,人没事就好。”江川重复了一句,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林晚脸上,镜片后的眼神深邃难辨,仿佛在审视她这句简单回应背后真实的情绪。他沉默了几秒,忽然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林晚,你昨晚……是不是有什么事?”
林晚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手中的杯子差点滑落!她猛地抬起头,撞进江川那双沉静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里。阳光透过窗户,将他镜片上的雾气晒得消散,那双眼睛清晰地映着她瞬间苍白的脸和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慌乱。
“我……我能有什么事?”她强作镇定,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是……就是有点累,没睡好。”
江川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缓慢而坚定地收拢。大堂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湖水拍岸的轻响。阳光暖洋洋地洒进来,却驱不散两人之间那股无形的、冰冷的对峙感。
他看出来了。他一定看出来了。林晚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迎视他的目光,不让退缩。但心底那个巨大的秘密,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要不要说?该怎么说?关于阿哲,关于那张诡异的明信片?他会相信吗?还是……会像她一样,陷入更深的困惑和不安?
“如果,”江川再次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目光扫过林晚紧握杯子的手,又缓缓抬起,重新锁住她的眼睛,“……如果真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或者……只是想找个人说说,”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眼神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诚恳,“你可以相信我。”
你可以相信我。
这五个字,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晚混乱的心湖中激起巨大的涟漪。他的语气是那样真挚,眼神是那样坦荡,带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可靠和一种……林晚无法理解的、近乎承诺的分量。
信任他?
林晚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是江川,是客栈的住客,是在雷雨夜挺身而出的帮手,是刚刚从生死边缘归来的气象工程师。他沉稳、冷静、值得信赖。可是……他与阿哲之间,似乎又存在着某种她无法触及的、微妙的联系。那张明信片上的字迹,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她与他之间。
她该相信他吗?相信这个带着阿哲留下的巨大谜团、刚刚回到她生活中的男人?
阳光依旧明媚,空气干燥温暖。但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全身。她看着江川那双写满诚恳和等待的眼睛,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她只是仓惶地低下头,避开了他灼人的视线,声音低得如同蚊蚋:
“……真的没事。我……我去看看厨房的粥。”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快步走向后厨,留下江川独自一人坐在窗边。他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目光追随着她仓惶的背影,镜片后的眼神,变得更加幽深难测,仿佛酝酿着一场无声的风暴。那杯茶在他手中,久久未曾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