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霍沉渊并没有在他的主帐里。
当亲兵抬着新帐篷和皮毛去往家眷营区时,他鬼使神差地,也跟了过去。
他没有靠近,只是站在一处箭塔的阴影下,隔着几十步的距离,默然地注视着那个方向。
他想看看,那个女人得到这些赏赐后,会是怎样一副嘴脸。
是会惊喜交加,还是会得意忘形,甚至迫不及待地向旁人炫耀?
在他的记忆里,那个苏云暖,只要得了丁点好处,便会闹得人尽皆知,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受了何等“荣宠”。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平静。
她平静地接受,平静地道谢,平静地指挥士兵搬东西,仿佛那顶厚实的毛毡帐和珍贵的狼皮,只是寻常物件,不值得她有半分动容。
这份超乎寻常的镇定,让霍沉渊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紧接着,那个姓刘的校尉妻子便出现了。
霍沉渊认得她,平日里最喜欢跟在白芷若身后,摇旗呐喊,仗着自己男人的几分军功,在营里素来有些骄横。
他静静地看着,没有出声干预。
他想看看,苏云暖要如何应对。
按照以往的经验,此刻的她,应该早就已经跳起来,用更高分贝的声音和对方对骂,或者直接扑上去撕扯抓挠,哭天抢地,最后闹到他面前,要他来主持“公道”。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她烦扰的准备。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面对那妇人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苏云暖只是安静地喂着孩子,仿佛那些话语,都只是吹过耳边的风,激不起半点涟漪。
直到对方要动手,她才抬起头,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
那是一种……看死人的眼神。
霍沉渊的心里,蓦地一凜。
这种眼神,他只在沙场上那些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的老兵身上见过。
一个养在深闺,连鸡都没杀过的尚书府千金,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
而更让他震惊的,是雪风的反应。
那头连他都要费尽心力才能压制的狼王,在那个女人面前,温顺得像一只家犬。可当它的主人受到威胁时,它所爆发出的那种源自食物链顶端的恐怖威压,连他这个站在远处的人,都感到了一丝心悸。
它甚至没有发动攻击,仅仅是起身,低吼,用眼神,就彻底击溃了那个骄横的妇人。
干净,利落,高效。
霍沉渊看着那妇人屁滚尿流地逃走,看着苏云暖弯腰安抚雪风时那副理所当然的模样,看着周围所有帐篷都死寂一片。
他忽然发现,自己所以为的“麻烦”,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生。
苏云暖用一种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式,自己解决了所有问题。
她甚至,都不需要他的存在。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进了霍沉渊的心里,带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
他转身,默默地离开了箭塔,回到了自己的主帐。
帐内空无一人,火盆里的炭火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
霍沉渊在主位上坐下,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看到的一幕幕。
冷静的苏云暖,冷漠的苏云暖,能轻易安抚狼王的苏云暖。
这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女人,判若两人。
他开始不受控制地回想她来到雁门关之后的所有行为。
她只身入狼群,救活了奄奄一息的雪风,这是军中最好的兽医都做不到的事。
她用一种从未见过的块茎,做出能让将士们都赞不绝口的食物,并且,那东西还能作为军粮储备,解决他心头的一大难题。
她能通过鼠群的异常,敏锐地察觉到北蛮探子的线索,这份洞察力,连林风那样的老将都自愧不如。
她……
一件件,一桩桩,都透着一股无法解释的诡异。
霍沉渊发现,他引以为傲的掌控力,在这个女人面前,似乎完全失效了。
他以前以为自己对她了如指掌——一个被宠坏的、愚蠢又爱慕虚荣的女人,是他戎马生涯中,最不光彩的一笔,是他必须背负的耻辱。
可现在,他看着眼前的“苏云暖”,却觉得她像一团笼罩在迷雾中的影子。
他看不透她。
完全看不透了。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感到烦躁,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好奇。
他想知道,她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她那瘦弱的身体里,到底还蕴藏着怎样惊人的能量?
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柱,空气中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浮动。
霍沉渊的思绪,飘回了很久以前。
他想起在京城时,这个女人是如何追在他身后,用各种拙劣的手段试图引起他的注意。送一些俗不可耐的香囊,写一些不通文墨的情诗,甚至假装落水,只为了让他多看一眼。
每一次,他都觉得无比厌恶和鄙夷。
他觉得她肤浅、可笑,是依附于男人而生的藤蔓,没有自己的思想和尊严。
可现在呢?
在这冰冷残酷的雁门关,她没有向他哭诉过一句苦,没有抱怨过一句累。
她默默地带着孩子,在最破旧的帐篷里安顿下来。
她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了饥饿,震慑了宵小。
她甚至……还在为整个雁门关做出实际的贡献。
昔日的厌恶,和今日的现实,在他心中形成了剧烈的冲撞。
一种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蔓延开来。
他开始反思。
是不是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
是不是他被偏见蒙蔽了双眼,从来没有真正去了解过这个女人?
又或者,是这趟绝境般的流放之路,彻底改变了她?
无论答案是哪一个,一个事实摆在眼前:如今的苏云暖,已经不再是那个让他鄙夷的女人。
她……好像不一样了。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挥之不去。
霍沉渊坐在那里,沉默了许久。
帐外的天色,渐渐由明转暗。
当夜幕完全降临,寒风开始在营地里呼啸时,他终于有了动作。
他唤来了自己的亲兵队长。
“去,”他从一个木箱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白色瓷罐,递了过去,“把这个给王妃送去。”
亲兵队长接过瓷罐,入手温润,上面没有任何标识。
霍沉渊看着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后用一种平淡无波的语气补充道:
“就说,将军说,夫人和孩子们初来北地,恐有不适,这药膏可防冻疮。”
这是他第一次,用“夫人”这个称呼去称呼她。
这也是他第一次,以一种关心,而非赏赐或施舍的态度,主动向她示好。
亲兵队长心里一惊,但脸上不敢表露分毫,立刻躬身领命:“是,将军!”
……
苏云暖的新帐篷里,烛火明亮,温暖如春。
厚实的毛毡和狼皮将外面的寒风完全隔绝,安安裹在柔软的兽皮里,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十分香甜。
苏云暖正在清点她今天的收获。
【叮!检测到宿主利用雪风成功震慑敌人,维护自身尊严,奖励积分+50。】
【叮!检测到目标人物霍沉渊对宿主好感度产生明显正面波动,好奇心大幅提升,奖励积分+100。】
看着面板上新增加的150积分,加上之前剩下的,总积分来到了一个可观的数字。苏云暖的心情很不错,这代表她有了更多的底牌。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了亲兵队长的声音。
“王妃,您歇下了吗?将军命属下给您送些东西来。”
苏云暖有些意外,但还是起身掀开了帘子。
亲兵队长恭敬地递上那个白色瓷罐,并一字不差地复述了霍沉渊的话。
“……将军说,夫人和孩子们初来北地,恐有不适,这药膏可防冻疮。”
苏云暖接过了那个小小的瓷罐。
罐身入手微凉,质地细腻,一看就不是凡品。
她打开盖子,一股清雅的药香扑面而来,膏体洁白莹润,绝非军中那些粗制的冻疮膏可比。
听着亲兵的传话,苏云暖愣住了。
今天下午她刚用雪风立威,晚上霍沉渊就送来了东西。
可这次,不是因为她立了什么大功,理由竟然是……怕她和孩子不适应北地的气候?
这还是那个视她如蛇蝎,恨不得她立刻消失的冷面阎王吗?
苏云暖握着那个小瓷罐,一时间有些出神。
她抬头,目光穿过黑暗,望向远处那顶灯火通明的、属于主帅的帐篷。
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