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褪下最后一片蛇鳞那日,在岐山脚下捡到了被叛军追杀的太子沈策。
我的蛇妖姊妹们倾巢而出,以妖法助沈策杀回皇城,扶他上位。 登基后,沈策将我藏于深宫,百般宠爱。 皇后借口除邪,血洗岐山蛇冢,寸草不生。 沈策赶来,却用捆妖索囚我于宫门,凉薄又冷冽。 “孟娆,我的发妻阿鸢遭了天谴离世,她代你受过,你此生都欠她!” “蛇妖本就罪恶,死了亦是活该!” “皇后乃阿鸢唯一存世的亲人,我绝不允你动她!” 皇后却不罢休,抚着微隆小腹。 “陛下,我姐姐因阿娆姑娘难产而死,太医说我需一味蛇妖胎衣作安胎引,才能保住龙嗣。“ 沈策劈手折断我的腕骨,命人用银钩生生取我蛇卵。 剧痛中,我听见雏蛇惨叫着融化,也消融了我对沈策所有的爱意。 岐山三百里蛇碑齐齐泣血,三日后,我剖出妖丹焚作灯芯,渡姊妹亡魂入忘川…… 1. 侍女墨漪搂着被生剖开蛇腹、衣不蔽体的我,哭得肝肠寸断。 “哪怕姑娘没有名分,陛下又怎可让太监来剥您的衣裳剖腹取胎!这不明摆着折辱您吗?” “他还纵容皇后火烧蛇冢! 那是和您相依千载的姐妹啊! 三百条活生生的命,说杀便杀,连骸骨都没能留下!” 我奄奄一息,强撑着恢复人身。 “到底是先皇后虞姒鸢在沈策心里的分量太重……我比不及她。” 墨漪扶起我。 “可先皇后难产是因药物相克,与姑娘您有何干系! 枉陛下英明神武,竟连这般粗陋的计谋都看不分明!” 虞姒鸢殒命,我被判七十二道鞭刑加身时,也曾向沈策喊过冤。 沈策却只当这是我为脱罪寻的借口,怒斥我恬不知耻,拂袖而去。 此事囫囵一判,所有人都认定,是我这蛇妖害死的虞姒鸢。 蛇族被冠上祸世骂名,岐山蛇冢再没了往日的清净,直到皇后那一把火烧下去。 ——重回清净,亦是彻底清净。 想起此事,麻木了的心又一阵刺痛。 墨漪心疼地握住我的手,正要开口,却听的轰隆一声。 院门被踹开。 冲进来的侍卫不由分说将我按在地上,腹部的伤口不断涌出新鲜血液。 “你们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放开我家姑娘!” 面对墨漪的质问,大内总管眼含讥诮。 “咱家奉圣上之命,再为阿娆姑娘取蛇卵!” 五日里派太监来取了三回蛇卵,沈策他究竟将我当做什么! 我前几次如此配合,是为向沈策讨个恩典。 叫他允我月圆之日后,回岐山一趟,渡枉死的姐妹们入忘川。 可如今…… 我咬牙切齿,将妖力全凝聚于右掌中。 “若我不从呢?” 大内总管却毫不畏惧。 “陛下说了,阿娆姑娘配合最好。 若是反抗,一来您问问您体内的捆妖索答不答应,二来…… 阿娆姑娘,您可别忘了,岐山那蛮夷之地,如今尚竖着百里蛇碑! 您可是想同您的姐妹们,一道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我僵住,大内总管趁机掀开我凌乱染血的裙子。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冰冷的银钩已生生扎了进去,逼出我一声惨烈哀嚎。 “望阿娆姑娘早日诞下让皇后娘娘满意的药引子! 否则这一来二去的,您不嫌疼嫌累,咱家还嫌麻烦!” 大内总管随手拽过晾在院中的抹布塞进我嘴中。 墨漪气红了眼,想冲过去与太监拼命,却被侍卫死死押着,动弹不得。 “那我家姑娘从前被你剖去的孩子呢?哪去了!” 大内总管笑得薄凉。 “你是说那堆蛇胎? 肮脏黏腻,又恶心,就这也配称之为孩子?” 我猛地抬眼。 “公公慎言! 那到底是陛下的子嗣,你怎能……” “姑娘可真会为自个儿脸上贴金呢! 您说那是陛下的子嗣?陛下可从未认下那堆低贱的东西! 那堆瘆人的蛇胎呀,咱家奉陛下口谕,已全丢进乱葬岗了!” 我如遭雷劈,钻心的疼,我几乎无法呼吸。 刚有孕时,我总担心孩子身上流着蛇妖的血,生下来会被人看不起。 沈策失笑,将我搂进怀中细细地哄。 “你腹中的可是朕第一个皇子,朕都日日盼着他降世,谁敢瞧不起他? 若有碎嘴的乱嚼舌根,砍了便是!” 我被他逗得笑出声,心中愈发期盼着孩子降生之日。 谁知,在我临盆之际,竟引来此般祸端。 枕边人翻脸无情,叫我苦盼的孩子葬身坟地! 想到这里,我再抑制不住心里的悲恸,一口乌血喷出,溅洒在白练上,斑驳。 “姑娘!” 墨漪再忍不住,化为蛇身挣开侍卫的禁锢,游过来将我圈在怀中。 “还不速速去传太医!” 蛇嘶喑哑,血雨腥风阵阵。 大内总管惊恐后退,说出来的话却依旧不饶人。 “太医是要伺候宫中贵人的! 阿娆姑娘无名无分,如何能使唤太医! 咱家敬孟氏受过圣宠,敬她一声阿娆姑娘! 却别忘了,她到底是罪恶的蛇族,身上还背着先皇后的性命!” 字字扎心。 “更何况,皇后娘娘即将临盆。 陛下命整个太医院时刻待命,哪里分的出人手精力,来看顾这么个低贱蛇妖!” 墨漪怒不可遏,我拉住她冰冷的手,虚弱地摇摇头。 我是修炼千年的大妖,有护心鳞保命,伤势虽重,尚且死不了。 门外忽然跑进来个小太监,高喊着。 “公公,陛下让您赶紧把人带过去,他要见阿娆姑娘!” 2. 我吃了一惊。 自岐山蛇冢被屠后,我就被软禁在院落中。 沈策会来看我,却不准我踏出院门半步。 我原以为,此番沈策要见我,是尚对我有情,心中有愧。 不想那小太监附在大内总管耳边低语一句,大内总管瞬间变了脸色,目光如刀,直直劈向我。 “皇后娘娘难产大出血,钦天监说乃蛇邪侵身,或一尸两命! 陛下命阿娆姑娘即刻前往坤宁宫!” 墨漪挡在我身前,声声泣血。 “去他的蛇邪侵身,皇后那狗屁老妖妇又作什么妖!” “姑娘伤的那样重,如何还能行走? 陛下从前说尽情话,如今怎的偏不肯怜惜我家姑娘!” “来人!抬这祸世蛇妖去坤宁宫!” 大内总管笑眯眯地看着我。 “请吧,阿娆姑娘。” 他指挥着侍卫来抓我。 墨漪死死将我护住,气红了眼。 “你们欺人太甚!” 墨漪还要再骂,一柄利剑却倏然横于她颈上。 禁军统领冷笑。 “阿娆姑娘莫要让末将为难! 陛下特意嘱咐了,姑娘若是不肯,便先杀了您的丫鬟祭天!” 他手下一用力,墨漪颈间霎时渗出红痕。 “阿娆姑娘自个儿选吧。 咱家再多嘴一句,这小蛇精的生死,可全在姑娘您的一念之间呀!” 墨漪眼中含泪,冲我不住摇头。 “别去……姑娘,不要去…… 坤宁宫中都是魔鬼,他们想害死您! 陛下也不是从前的陛下了,他要帮着他们逼死您啊!” 看着哭成泪人的墨漪,我心中涌上一阵酸涩。 当初我决心助沈策反杀夺权,义无反顾召来三百蛇妖。 妖本不该掺和人族之事,否则会遭天道惩处。 故而我的蛇妖姊妹们最初也并不情愿,唯独墨漪自始至终一直站在我身边。 我修炼千年,吓过的人不计其数,唯独沈策不怕我。 我月圆之夜蜕皮,历来方圆百里无一活物敢靠近,沈策却毫不避讳,不眠不休地照料我。 我被他感动,奔波游说,终于劝得三百蛇妖全力助他。 可如今,岐山蛇冢空荡荡,徒留百里蛇碑。 昔日姐妹,尽数埋作一抔黄土,仅余我与墨漪。 我不能连墨漪也失去了。 沈策曾说,皇后是虞姒鸢世上唯一的亲人,即使她屠了我全族,也不准我伤她分毫。 墨漪于我,亦是。 我安抚地朝墨漪笑了笑。 “放了墨漪,我跟你们去。” 3. 大雪纷飞。 我衣着单薄走进坤宁宫,足后拖着一条蜿蜒淋漓的血迹。 沈策站在屏风外,一向运筹帷幄的帝王眉眼上难得染上焦急。 里边是皇后凄惨无比的叫唤。 她每喊一声,沈策的脸便白一分。 见我来了,沈策眯眼打量我的狼狈。 神色转了又转,启唇却是冷斥。 “这点小伤,你蛇鳞一抖就该结痂了,何必装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给朕看?“ 我晃了下神。 捆妖索禁锢了我的法力,如今我吊着这条命全靠护心麟,哪里还有本事令伤口愈合。 ”陛下,娘娘快不行了! 阿娆姑娘既已来了,您也速做决断吧!“ 沈策眼里闪过一丝挣扎,抿着唇打量我。 腹部,蛇卵粘液不住下滴。 他皱了下眉,对着我劈头盖脸砸下来一件大氅。 ”穿上,将那恶心玩意遮了,省得惊扰到皇后!“ 沈策不再看我,转身朝屏风内走。 我吃力地系上大氅。 冻的冰冷的身体终于回暖了些,我踉跄地跟在沈策身后,每走一步就痛的钻心。 纱帘支起,只看得见皇后痛苦的脸。 “陛下,臣妾方才昏迷,梦见阿娆姑娘! 她要索臣妾和孩子的命啊,您救救臣妾吧!” 皇后神智不清地喃喃着,满身虚汗。 沈策侧眸瞥我一眼。 “蛇妖果真是不祥!” 见我面色不改,他冷笑一声。 “到底是生性薄凉的蛇类,化作人身多年,连最基本的同情怜悯之心都不曾有!” 钦天监深深一揖,高声道。 “陛下,皇后娘娘撑不了太久! 请陛下速速下令,取孟氏护心麟,以保全娘娘和小殿下啊!” 我大惊失色,惊惶地后退两步,摔在墨漪怀中。 墨漪对那钦天监怒目而视。 “你这老匹夫莫再胡言乱语! 护心麟乃是蛇族保命之物,强行剥下无异于碎骨剜心,陛下你怎忍心如此搓磨我家姑娘!” 沈策淡淡看了眼墨漪。 “放肆。 孟娆尚未开口,你一个婢女如何替她做主!” 我抓着墨漪的手,垂着眼,声音很轻。 “我是不情愿。” 沈策一愣,斥责墨漪的话也哽在喉间。 我抬起头,直视沈策的眼,半点也不肯退。 沈策盯着我看了许久。 “由不得你。” 他手一抬,禁军强硬地将我与墨漪拉开。 沈策看着我,眼神很冷。 “是你蛇妖的诅咒害得皇后难产。 当初你害死阿鸢,我一直未与你多计较,想来你心中亦有愧,今日便是你赎罪的时候。” 我被侍卫押着,跪在榻旁。 “朕许诺你,待皇后诞下储君,朕定为你塑座蛇母金身,令你受万民跪拜,无上香火。” 沈策伸手想来摸我的脸,我偏头避开。 “陛下不如给我些实在的好处。” 我凝视着沈策的眼睛,戚戚一笑。 “比如,放我出宫,还我自由?” 话音刚落,沈策扬手便扇了我一耳光。 “住口! 朕说过,你孟娆生是朕的人,死亦是朕的鬼! 岐山蛇冢已毁,皇宫是你唯一的容身之所,唯一的家,你还想去哪?” 是啊,我与沈策曾对着西荒大泽拜过天地,结为夫妻,共许一生。 可他登基后,迎我入后宫,却绝口不提给我一个名分。 我主动问他讨过,他却以我蛇妖身份一口回绝。 他说,怕我受到伤害,怕他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 我没为难他,就这般没名没份地跟了他。 我从前傻傻地觉得,只要沈策爱我便够了,我不在乎名分。 可如今…… 脸颊火辣辣的痛,我舔了舔嘴角的血腥。 “陛下,事到如今,您何必再装深情。” 听到这话,沈策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陛下,臣妾好痛啊! 阿娆姑娘已害死了姐姐,难道您还要眼睁睁看着她再害死臣妾吗?” 皇后哭得哀戚,丫鬟战战兢兢走出帘子禀报。 “陛下,娘娘又大出血,止不住了啊!” 他闭了眼一指我,沉声道。 “来人,速速将她护心麟剥下!” 4. “我看谁敢!” 墨漪气急,一扬手,按着我两肩的侍卫立刻倒飞出去。 “若非姑娘喜欢你,我早将你杀了! 你昏庸无道,轻信皇后的鬼话凌虐我家姑娘,你根本不配与我家姑娘在一起!” 她一步步朝皇后走去,正要掀开纱帘,金柱中却蓦地飞出两道银丝,顷刻贯穿墨漪的身体。 伴着墨漪的惨叫,我不管不顾地冲过去抱她。 沈策面色铁青,再次按下扳指。 墨漪瞬间现出原形,被绳索拖拽着,凌空吊起在宫门外。 暴雨如注,刹那间便将墨漪浇的湿透,血水混着雨水滴在地上。 接二连三的打击加上突如其来的变故,我瘫倒在地,愣愣看着墨漪。 一片死寂。 墨漪双眼赤红,嘶吼着挣动铁链。 “沈策,当初你身中剧毒,若非我家姑娘喂你心头血你早已殒命! 如今你竟剐烧姑娘的蛇胎喂那毒妇,还妄图取她护心鳞!” 捆妖索猛然收紧,灼穿墨漪的琵琶骨。 她哀嚎一声却笑得愈发癫狂。 “你当真认为那毒妇腹中的是你的子嗣?那团黑气分明是吞了我家姑娘的……” 沈策抄过钦天监怀中的符咒,引雷诀劈碎墨漪半身蛇骨,碎肉乱溅。 我惊叫着朝墨漪奔去,却被沈策拽住。 “区区蛇奴也敢辱骂国母? 割了她的信子,扔进丹炉煨成皇后保胎的炭火!” 我跪下,冲沈策拼命磕头,磕的头破血流。 “陛下,求求您放过墨漪,她只是护我心切,求您放过她吧! 您不是要我的护心鳞吗?我给你呀! 是我的错,我不该提离开的,求求你,饶了墨漪这一次吧!” 沈策不为所动,只死死扣着我的后颈,逼我盯着墨漪看。 我哭到嗓子嘶哑。 他附在我耳边,一字一顿。 “阿娆,你给朕好好看着! 这便是你违抗朕,想逃离朕的代价!” 我亲眼看着禁军手起刀落,割下墨漪的舌头,扔进炉中。 沈策松开我,我无力地滑坐在地。 “动手!” 侍卫们再度朝我扑来。 我只是呆坐着,一动不动。 死死咬着牙,忍着那剜心割肉般的痛。 感受到护心鳞一点点剥离我的心口,精神亦一点点涣散。 我冷汗直冒,生生疼晕,又活活痛醒。 反复折腾数次,我终于有了意识。 墨漪蹲在榻边,紧紧握着我的手。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话,嘴里却空荡荡的。 墨漪一向叽叽喳喳,是个闹腾跳脱的性子,如今却再说不了话。 我一下子就哭了出来,颤抖着把她抱紧。 “墨漪,我带你回岐山…… 我们别待在这座炼狱中了,我们回家去,回家去好不好?” 我有悔,墨漪本该在岐山无忧快乐一世。 是我害了她,也害了岐山蛇冢…… 墨漪埋在我怀中,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抬眸看了眼皎洁的圆月。 月圆夜,蛇妖须受蜕皮之苦,却也是唯一一天捆妖索不起作用的。 三日后便是渡姊妹们入忘川的最后期限。 我与墨漪必须趁着今夜逃出去,逃出这座蚀骨的牢笼,别无他法。 宫砖沁血,月光冷的割人。 两条不起眼的小蛇朝皇宫外游去。 断尾拖出蜿蜒血线,像被揉碎的朱砂痣,断了我对沈策所有的念想…… 5. 我和墨漪游出院门时,恰好碰上神情焦灼的沈策。 他孤身一人,在我的小院外不知站了多久。 和沈策擦身而过时,他心口蓦然一窒,难受地蹙起眉,怅然若失。 他伸手去推门,但门被我从里边落了锁。 “阿娆,你开开门!” “今日又是你蜕皮的日子,你没了护心鳞想来更加难捱,朕想陪在你身边照顾你。” 无人应答。 沈策揉了揉眉心。 “墨漪出言不逊在先,朕惩处她是她活该。 你非要在这种时候和朕赌气吗? 皇后已顺利生产,你的护心鳞朕改日便归还与你。” “陛下,天寒露重,你怎在这儿站着? 臣妾才生下您的子嗣,又是大难不死,您都不来陪陪臣妾……” 皇后被一大帮宫女太监簇拥着,心疼地给沈策披上大氅。 沈策看着我紧闭的房门,有些失神。 “太医给阿娆诊治完,可说了什么?” 大内总管眼珠子一转。 “阿娆姑娘乃千年蛇妖,身子骨异于常人,自然一切安好。” 沈策点点头。 得了好的答案,他的心慌感却依旧没消退半分。 皇后噘了噘嘴。 “陛下您怎的还心心念念这蛇妖,她身上带着诅咒,是不祥的! 您可别忘了,臣妾也因她,险些做了姐姐的陪葬!” 沈策侧眸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一群人陪着沈策,从午夜等到次日晌午。 门依旧没半分要开的意思。 沈策心中的慌乱越积越多。 “破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