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州官道,早已被茫茫风雪吞噬成一条模糊的灰白痕迹。
狂风卷着鹅毛大雪,抽打着那辆在深雪中艰难前行的乌蓬马车。
拉车的两匹健马喷着粗重的白气,马蹄每一次落下都深深陷入积雪,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车厢内燃着一个小小的暖炉,炭火的红光勉强驱散着一隅寒意。
齐音华裹着一件素锦镶毛斗篷,靠着软垫,脸色带着长途跋涉的苍白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一年前,丈夫病逝,婆婆哀伤过度也随之而去,那个曾经短暂栖息的家彻底散了。
父亲齐厚时任盘州长史,得知消息,立刻派了最信任的老仆陈伯来接她回家。此刻,家是归途,却也是旧伤的重新触碰。
丫鬟小荷缩在对面的角落,抱着个暖手炉,有些担忧地看着自家小姐沉静的侧脸。
车帘厚重,隔绝了大部分风雪声,但车身剧烈的颠簸和车辕上陈伯偶尔低沉的吆喝声,依旧清晰地传了进来。
突然,马车猛地一顿!
拉车的马匹发出不安的嘶鸣,车轮似乎被什么硬物卡住,整个车厢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暖炉里的炭火都跳出了几点火星。
“吁——!”车辕上传来陈伯沉着的勒马声,马车缓缓停下。
“陈伯,怎么了?”齐音华秀眉微蹙,扬声问道,声音清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车帘被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掀开一角,寒风裹着雪沫瞬间灌入,吹得暖炉火光摇曳。陈伯那张饱经风霜、如同刀刻斧凿般的脸探了进来,花白的胡须上沾满了雪粒。
“小姐,路上……躺着个人。”陈伯的声音低沉而凝重,目光锐利如鹰隼,穿透风雪望向车前方不远处的雪地,“看着像是江湖人,伤得极重。”
齐音华顺着掀开的车帘缝隙望去。官道旁的积雪堆里,半埋着一个身影。
那人几乎被雪覆盖,只有小半个身子露在外面,衣衫破碎不堪,浸染了大片大片暗红发黑、又被冻得发硬的血痂,左肩处赫然插着一截断裂的枪杆,露出的金属枪尖在雪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
整个人像是一个被丢弃在雪地里的、残破不堪的血葫芦。风雪正无情地试图将他彻底掩埋。
“可还有气?”齐音华心头一紧,下意识地问道。
她并非不谙世事的深闺小姐,父亲身为盘州长史,执掌刑狱,她也曾耳闻目睹过不少江湖仇杀的血腥,但如此惨烈的景象,依旧让她心头揪紧。
陈伯没有回答,只是利落地跃下车辕,踩着及膝深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那人身边。
他蹲下身,伸出两根布满厚茧的手指,极其谨慎地探向那人颈侧。
风雪呼啸,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
“还有一丝气,极其微弱,随时会断。”陈伯收回手,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雪,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眼神却更加沉凝,“伤得太重,贯穿肩胛,失血过多,经脉……似乎也损毁得厉害。”
他顿了顿,补充道,“此人身上煞气很重,应是刚经历过生死搏杀,恐怕仇家就在左近。”
言下之意,带着此人,便是带着麻烦。
齐音华的目光落在雪地中那个濒死的身影上。血污和冻伤模糊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出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身形颀长。那插在肩头的断枪,无声诉说着他之前遭遇的惨烈。一股强烈的恻隐之心涌了上来。
她想起自己失去的亲人,想起那种孤苦无依的绝望。若就此将他弃于风雪荒野,与亲手杀他何异?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齐音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陈伯,将他抬上车来。小荷,把我们的厚毯子铺开,腾个地方。”
“小姐!”小荷惊呼出声,看着那血葫芦似的人,小脸煞白,“这……这人来历不明,浑身是血,又……”
“照做。”齐音华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坚定。她看向陈伯:“有劳陈伯了。”
陈伯沉默地看着自家小姐清亮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坚决。他不再多言,只低低应了声:“是,小姐。”
随即转身,弯腰,双臂发力,小心翼翼地将那沉重的、冰冷僵硬的身体从雪堆里拔了出来。动作间尽量避免触碰那恐怖的伤口。
当那具几乎被冻僵、散发着浓重血腥和寒气的身躯被抬进车厢时,一股浓烈的寒意和铁锈味瞬间弥漫开来。
小荷吓得往后缩了缩,但还是强忍着恐惧,手忙脚乱地在车厢地板上铺开了一张厚厚的羊毛毯。
陈伯将人轻轻放下。
齐音华立刻俯身过来,毫不避讳那刺目的血污和狰狞的伤口。
她伸出微凉的手指,轻轻拨开那人被血痂和冰雪粘在脸上的乱发,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却毫无血色的脸,嘴唇冻得乌紫,眉头即使在昏迷中也死死拧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小荷,温水!”齐音华吩咐道,自己则迅速解开了腰间一个精巧的锦囊。
她从锦囊深处取出一个仅有拇指大小的羊脂玉瓶,拔开塞子,一股极其清冽、蕴含生机的药香瞬间盖过了血腥气,连车厢里凝滞的空气都仿佛为之一清。
九转回春丸!父亲齐厚珍藏的保命灵药,整个盘州府库恐怕也找不出几颗。临行前,父亲硬是塞给了她一粒,以备不时之需。
齐音华没有丝毫犹豫,倒出那颗龙眼大小、通体碧绿、隐隐有光华流转的药丸。她用指尖小心地撬开林长风冰冷紧闭的牙关,将药丸塞了进去。
药丸入口即化,化作一股暖流滑入喉中。
“小姐!”小荷端着小铜盆温水过来,看到齐音华竟将如此珍贵的丹药给了这陌生人,心疼得直跺脚。
齐音华恍若未闻,接过温水浸湿的软布,开始极其轻柔地擦拭林长风脸上、颈项的血污和冰碴。动作专注而小心,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血水很快染红了水盆。
她又取出另一个稍大的青玉盒子,打开后,里面是碧油油、散发着清凉草木气息的药膏——青囊续命膏。
她用干净的手指剜出药膏,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林长风左肩伤口周围那紫黑肿胀、血肉模糊的边缘。药膏触体,那可怕的伤口边缘似乎微微收缩了一下,渗血的速度也减缓了些许。
马车重新在风雪中艰难前行,车厢内只剩下车轮碾压积雪的咯吱声、呼啸的风声,以及齐音华和小荷压抑的呼吸声。
林长风依旧昏迷不醒,但服下九转回春丸后,他原本微弱得几乎断绝的气息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丝丝,虽然依旧微弱如风中残烛,却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会熄灭。
冰冷的身体内部,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暖流,正随着药力的化开,艰难地抵抗着死亡带来的彻骨冰寒。
天色愈发昏暗,风雪也更大了。马车如同一叶孤舟,在白色的怒涛中挣扎。
陈伯坐在车辕上,鞭子放在手边,双手拢在袖中,花白的眉毛和胡须上结了一层薄霜,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混沌的风雪和官道两旁影影绰绰、如同鬼魅般晃动的高大松林。
一股若有似无的、如同毒蛇般阴冷的气息,正随着风雪的呜咽悄然弥漫开来。
多年的江湖经验和守护职责,让陈伯全身的肌肉都悄然绷紧。
不对劲!这雪太大了,官道上除了他们,早该绝了人迹。可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同附骨之疽!
“小荷,护好小姐!”陈伯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穿透厚厚的车帘传入车厢。
齐音华心头一凛,立刻放下手中沾血的布巾,下意识地将身体挡在了昏迷的林长风身前。小荷则吓得脸色惨白,紧紧抓住车壁的扶手。
话音未落!
“呜——!”
凄厉的破空尖啸撕裂风雪!
数道乌光如同毒蛇出洞,从官道两侧被积雪压弯的松林之中激射而出!角度刁钻狠辣,直取拉车的两匹健马和马车的车轮!
是淬毒的弩箭!目标明确,要废掉马车!
“哼!”陈伯眼中寒光爆射,佝偻的身躯在这一刻陡然挺直,一股沉凝如山岳的气势轰然爆发!
他放在袖中的右手闪电般探出,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条通体黝黑、鞭节细密、隐隐泛着金属冷光的软鞭——点苍鹤影鞭!
“鹤翼扫云!”
鞭影乍起!没有花哨的轨迹,只有一道快到极致的黑色扇形残影,如同仙鹤舒展的巨翼,横掠而过!
“啪啪啪啪!”
刺耳的金铁交击声密集响起!那些激射而至的淬毒弩箭,竟被这快如鬼魅的鞭影精准无比地凌空抽碎!
断裂的箭杆和淬毒的箭头四散飞溅,深深嵌入雪地之中。
“点子扎手!并肩子上!”一声粗嘎的厉喝从左侧林中响起!
“嗖!嗖!嗖!”
九道黑影如同扑食的饿狼,从两侧松林猛扑而出!
他们身形矫健,踏雪无痕,显然轻功不俗,手中兵刃各异,刀、剑、钩、叉,无不闪烁着森寒的光芒,眼神里只有赤裸裸的杀意和贪婪。
为首一人,身材矮壮,手持一对淬蓝短叉,脸上带着狰狞的刀疤,正是寒江九鬼的老大,“鬼叉”罗三!
风雪更急,官道两侧的松林如同鬼影幢幢。
陈伯佝偻的身躯在车辕上绷紧如弓,浑浊的老眼此刻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着那九道从雪幕中骤然扑出的黑影!
“找死!”一声低沉的断喝,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
陈伯手中那根通体黝黑、鞭节细密如鹤骨的点苍鹤影鞭,仿佛活了过来,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嗡鸣!
九鬼阵势已成,快如鬼魅!四人如跗骨之蛆,直扑车辕上的陈伯,刀叉并举,寒光罩顶!
另外五人则如同分流的毒蛇,绕过正面,带着狞笑直扑车厢,手中兵刃毫不留情地撕裂风雪,斩向脆弱的篷布!目标赤裸裸——车厢内的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