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疏离的状态中滑过。夏灵像一个完美的模仿者,适应着七十年代的生活节奏。她收敛起所有属于星际特工的特质,学着用蜂窝煤炉子,笨拙地搓洗衣服,甚至尝试着去理解广播里那些慷慨激昂却空洞的政治口号。在家人眼中,她只是大病初愈后变得格外安静了些。

锦雯的书房成了夏灵最常待的地方。那间小小的屋子,堆满了各种语言的书籍和泛黄的资料。夏灵坐在母亲常坐的藤椅上,指尖拂过那些脆弱的纸页,目光却穿透了它们,落在虚空之中。她的精神核心,那远超这个时代的强大计算力,正在无声地运转。庞大的信息流在她意识深处构建、重组。

她调取着尘封的数据库。关于这颗星球——地球——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政治格局、科技水平、主要矛盾……信息碎片如同星尘般被捕捉、分析。她像一个幽灵,在数据的洪流中冷静地评估着这个时代的脆弱与潜力。华国……刚刚从一场巨大的混乱中蹒跚走出,百废待兴,却又暗流汹涌,派系倾轧,脆弱不堪。她的“家人”身处高位,无疑是风暴眼中最显眼的靶子。

一丝冰冷的预兆,像宇宙深寒的射线,悄然刺穿了那层刻意维持的平静表象。那是一种源自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嗅觉。

暴风雨来得毫无预兆,却又似乎早已在命运的暗线中酝酿多时。

那是一个异常闷热的傍晚,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夏家小院里的蝉鸣声嘶力竭,带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凄厉。夏灵正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木纹上划过,模拟着某种复杂能量回路的构建。突然,一阵粗暴而急促的敲门声如同重锤般砸碎了傍晚的宁静。

“砰!砰!砰!”

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权威感,瞬间让院子里乘凉的林蓉惊得站了起来。夏之凯正在书房看文件,闻声眉头猛地一拧,放下文件大步走向院门。锦雯也从厨房探出身,手上还沾着面粉,脸色微变。

夏灵的心,在那砸门声响起的刹那,骤然沉了下去。来了。不是预感,是冰冷的确认。星际特工对恶意信号的捕捉,精准得如同最精密的雷达。

夏之凯拉开院门。门外站着三个穿着灰色中山装、面无表情的男人,为首的一个个子不高,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锐利而阴冷。他身后两人,一个拿着公文包,一个双手背在身后,姿态僵硬而警惕。

“夏之凯同志?”为首的男人声音平板,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宣读一份判决书。

“是我。你们是?”夏之凯的声音沉稳,但夏灵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背在身后的手瞬间攥紧的微小动作。

“我们是‘革命委员会’专案组的。”男人亮出一个盖着鲜红印章的证件,动作迅速得让人来不及看清上面的字迹,“有人实名举报,夏津国同志在革命战争时期有严重历史问题,涉嫌通敌!夏之凯同志,你也涉嫌包庇和参与!现在,请你们全家配合调查!”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小院的空气里。

“放屁!”夏津国拄着拐杖从堂屋冲了出来,老人气得浑身发抖,雪白的胡子都在颤动,“老子打鬼子的时候,你们这些混账东西还在穿开裆裤!通敌?老子对得起天地良心!”

“老同志,请注意你的态度!”为首的男人脸色一沉,语气加重,“现在不是倚老卖老的时候!举报材料确凿,组织正在审查!你们现在要做的,是老老实实交代问题,争取宽大处理!”

锦雯脸色惨白,冲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婆婆林蓉。林蓉紧紧抓着儿媳的手臂,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滚落。她想起了那些早已捐献出去、换来一张薄薄捐献证书的祖产,此刻却成了说不清的“罪证”。

夏之凯高大的身躯像一座沉默的山,挡在家人和那三个不速之客之间。他的脸色铁青,额头青筋隐隐跳动,那是极力压制着火山般怒火的征兆。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得可怕:“调查可以。但你们这样深夜闯门,吓坏老人孩子,符合组织程序吗?拿出正式的审查文件来!”

“程序?文件?”为首的男人冷笑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夏之凯同志,现在是特殊时期!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你们的问题性质极其严重,影响极其恶劣!组织上已经决定了,夏津国、林蓉、夏之凯、锦雯,立刻隔离审查!至于你女儿夏灵……”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样,越过夏之凯的肩膀,精准地锁定了站在房间门口的夏灵。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评估和算计。

夏灵站在自己房间的门框阴影里,身体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合金弓弦。她没有看那个男人,冰冷的目光越过混乱的院子,穿透墙壁,仿佛在虚空中勾勒着最佳的突围路线和瞬间击杀三个目标所需的精确角度与力度。星际特工的战斗本能在她血液里无声咆哮,每一根神经末梢都在评估着威胁等级和清除方案。带家人强行离开?以她的能力,并非不可能。这个时代原始的防御系统,在她眼中形同虚设。

“她?”为首的男人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鉴于她年纪尚小,暂时不列入隔离名单。但是,”他话锋一转,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残忍,“需要立刻接受组织上的‘妥善安排’,划清界限,重新做人!”

“妥善安排”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刺在夏之凯和锦雯的心上。他们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夏之凯猛地回头,看向阴影中的女儿。那一眼,极其复杂,混杂着父亲的担忧、军人的决绝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痛苦。他几乎是瞬间做出了决定,一个带着血腥味的、牺牲自我的决定。

“好!”夏之凯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沉重,“我们配合调查!但请你们稍等片刻,容我和我爱人……交代一下女儿的事情。她刚病好,受不得惊吓。”他刻意强调了“交代”二字。

为首的男人盯着夏之凯看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快点!别耍花样!”

夏之凯一把抓住锦雯的手腕,几乎是拖着她,疾步冲进了夏灵的房间,反手“砰”地关上了房门。隔绝了外面冰冷的视线和令人窒息的压抑。

狭小的房间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窗外,专案组的人像幽灵一样在院子里踱步,监视着这间屋子。

“灵儿!”锦雯再也控制不住,扑过来紧紧抱住夏灵,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夏灵单薄的肩头,她的声音破碎不堪,“我的孩子……别怕,别怕啊……” 这拥抱带着母亲绝望的力量,勒得夏灵几乎喘不过气,也让她体内汹涌的杀戮冲动为之一滞。

夏之凯没有哭。他像一尊沉默的铁像,背对着她们,肩膀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夏灵,那眼神像受伤的猛兽,痛苦而决绝。

“听着,灵儿!”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铁锈摩擦般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血块,“没时间了!你必须马上走!离开这个家,越远越好!”

他不再看妻子悲痛欲绝的脸,猛地蹲下身,动作粗暴地撬开床脚一块松动的地砖。灰尘簌簌落下。他从里面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塞到夏灵手里,沉甸甸的。

“拿着!我和你妈……还有你爷爷奶奶攒的!还有些你外婆留下的东西!”夏之凯的手指冰冷而有力,死死攥着夏灵的手腕,仿佛要将所有的不舍和力量都传递给她,“别管我们!听见没有?别回头!好好活下去!”

锦雯也反应过来,颤抖着手去解自己脖子上挂着的一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银质长命锁。那是她留洋时母亲给的。她哆嗦着,怎么也解不开那个小小的搭扣。

“妈,别解了。”夏灵的声音异常平静,像冻结的湖面。她低头看着手里沉甸甸的油布包,感受着那里面混杂着纸币、金银的硬物轮廓,也感受着母亲滚烫眼泪落在她手背上的灼痛。这种原始的、以物易物的“财富”,在星际文明眼中毫无价值,却承载着这个家庭最后的所有。

“走?去哪?”夏灵抬起头,目光穿透父母的泪眼,看向门外无形的阴影。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他们所谓的‘妥善安排’,无非是把我发配到某个更偏僻、更容易控制的角落,或者,随便塞给某个能‘改造’我的人,对吧?”

夏之凯和锦雯的身体同时一僵。女儿过于冷静的洞察力,在此刻显得如此残酷而精准。

“所以,”夏灵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属于星际特工的残酷决断,“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选择。你们给我找的那个‘婆家’,是谁?”

夏之凯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和难以启齿的狼狈。锦雯更是捂住了嘴,泣不成声。

“陆怀洲。”夏之凯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个名字,“你爷爷老战友的孙子,在北边当兵,是个连长。他家根正苗红,三代贫农,本人立过功,档案干净得挑不出毛病。他爷爷……是唯一能在这时候,也有胆子敢接下我们家这个‘烫手山芋’的人了。我和他爷爷……刚才通了电话,他答应了。结婚报告……他那边会立刻打上去!只要你跟他领了证,成了军属,那些人……明面上就不能轻易动你!这是眼下……唯一能护住你的法子!”

军婚。一道由法律和政治双重加持的护身符,在这个特殊的年代,比任何武器都更能抵挡明枪暗箭。代价是,她将和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男人绑在一起,成为他名义上的妻子,一个被“安排”的、用来避祸的物件。

夏灵沉默着。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父母的呼吸沉重而绝望,窗外监视者的脚步声像催命的鼓点。

几秒钟的寂静,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好。”夏灵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名字,部队番号,驻地地址。给我。”

她的干脆,反而让夏之凯和锦雯愣住了,随即是更深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他们宁愿女儿哭闹、反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冷静地接受这屈辱的安排。

夏之凯颤抖着,从军装内袋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上面用钢笔写着一个名字和一串地址:“陆怀洲……XX军区XX师XX团侦察连……驻地……”

夏灵接过纸条,冰冷的指尖触碰到父亲同样冰冷的手指。她扫了一眼上面的信息,像录入一串普通的数据代码。然后,她将纸条随手塞进自己外衣口袋,动作随意得如同丢弃一张废纸。

“我知道了。”她抬起眼,目光掠过父母写满悲痛和歉疚的脸,最终落在紧闭的房门上,仿佛穿透了门板,看到了外面那个即将吞噬她所有“家人”的深渊。

“你们……保重。”

没有拥抱,没有哭诉,只有三个冰冷的字。

夏之凯猛地别过脸,高大的身躯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锦雯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压抑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恸哭。

夏灵不再看他们。她走到床边,拿起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衣,利落地穿上。动作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在整理最后的行装。属于星际特工夏灵的冷静和效率,此刻彻底覆盖了属于“夏灵”的软弱。

她拉开门。

门外,专案组的人立刻投来审视而警惕的目光。

夏灵无视他们,径直走到院子中央,站在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下。灯光在她脸上投下冷硬的阴影。她最后看了一眼堂屋门口,祖父夏津国拄着拐杖,被祖母林蓉搀扶着,老人挺直着脊梁,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几个中山装,像一头不肯倒下的老狮。祖母无声地流泪,嘴唇哆嗦着,似乎在说:“灵儿……走……”

夏灵收回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对着为首的那个男人,用一种近乎公式化的、毫无温度的平静语调开口:

“我的‘安排’,什么时候落实?”

男人似乎没料到她如此“识相”,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组织上会尽快安排你和……”

“不必了。”夏灵打断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院子里压抑的蝉鸣,“给我开一张下乡插队的证明。地方……我自己选。”

她的要求如此突兀,完全跳出了男人预设的剧本。

“什么?”男人皱紧眉头,“下乡?你……”

“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夏灵面无表情地重复着这个时代特有的、充满歧视意味的标签,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彻底改造思想,洗刷家庭带来的污点。这不是最‘革命’、最‘彻底’的出路吗?还是说,你们专案组,连一个要求进步、主动去艰苦地方锻炼的年轻人的请求,也要阻拦?”

她的话,逻辑严密,甚至带上了一层“革命”的光环,堵得那男人一时语塞。他狐疑地打量着夏灵,试图从她那张过分平静的脸上找出破绽,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好!”男人权衡片刻,最终阴沉着脸答应。让这个烫手山芋自己滚去最偏远的乡下,远离权力中心,似乎也不错,省了他们“安排”的麻烦。“证明,明天给你送来!”

“那就好。”夏灵点点头,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经过父母身边时,她能感受到母亲锦雯投来的、几乎要将她灼穿的目光,那目光里充满了绝望、不解和锥心的痛。

夏灵没有停顿。房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正在崩塌的世界。

房间里一片死寂。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抬起手。指尖捏着的,正是那张写着“陆怀洲”名字和部队番号的纸条。

昏黄的灯光下,她盯着那三个陌生的方块字,眼神锐利如冰封的刀锋。

几秒钟后,她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对新生活的期许,只有属于背叛者的冷酷,和属于猎杀者的决绝。

指尖微一用力。

嗤啦——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那张承载着“护身符”意义的纸条,连同上面“陆怀洲”的名字和所谓军婚的保障,在她指间被干净利落地撕成了两半,四半,最终化为一把细碎的纸屑。

纸屑从她摊开的掌心飘落,如同祭奠的灰烬,无声地洒在冰冷的地面上。

“军婚?”夏灵的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带着一丝来自星海的、居高临下的嘲讽,“护身符?”

她抬起脚,军绿色的解放鞋底,毫不犹豫地碾上那堆纸屑,用力地、缓慢地旋转着,仿佛要将某个无形的敌人彻底碾碎。

“去他的护身符。”

冰冷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斩断所有后路的决然。

“我要的,是把他们……全都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