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术馆穹顶高远,巨大的玻璃幕墙将午后的阳光过滤成一种近乎圣洁的金黄,均匀地洒落在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上。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松节油气味,混杂着一种属于古老建筑特有的、沉静的尘土气息。这是艺术的殿堂,是无数灵感得以安放的巢穴。可此刻,我的灵感却像被抽干了水的枯井,一片干涸龟裂的荒芜。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调色板上早已干结的赭石色块,碎屑簌簌落下。面前巨大的画布,依旧是一片刺目的空白,只有几道犹豫不决、最终又被粗暴刮掉的炭笔痕迹,像丑陋的伤疤。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精心打理过的卷发被我揉得乱糟糟,几缕不听话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颈侧。画展的日期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一天天逼近,可笔下却连一个像样的轮廓都无法诞生。那些曾经在我脑中呼之欲出的光影、色彩、情绪,此刻都变成了混沌的迷雾,伸出手去,什么也抓不住。

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涌上来,闷得胸口发疼。我猛地站起身,带倒了搁在画架旁的小凳子,木质凳子腿磕在坚硬的地面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在过分空旷宁静的展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几个正凝神看画的观众被惊动,不满地朝我这边瞥了一眼。我有些狼狈地避开那些目光,弯腰扶起凳子,脸颊微微发烫。

算了。我泄气地想。出去透透气,也许这该死的瓶颈期能被流动的风吹开一条缝。

抱着几乎成了摆设的速写本和炭笔盒,我像只迷途的羔羊,漫无目的地在迷宫般的展厅里穿行。文艺复兴时期大师们笔下那些丰腴健美的躯体,巴洛克风格戏剧性的光影冲突,印象派跳跃的点彩……那些曾经让我痴迷、给我力量的画面,此刻隔着玻璃和时空,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无法触及的完美,反而更衬得我内心的贫瘠。脚步越来越沉,心也越来越空,一种近乎恐慌的焦灼感沿着脊椎向上爬。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种窒息感淹没时,脚步停在了一处相对僻静的转角。

光。

不是穹顶倾泻而下的那种均匀的、普照的光。

是骤然被切割、被塑造的光。

一扇巨大的拱形落地窗,占据了整面墙。午后的阳光以一种极具侵略性的角度穿透玻璃,被窗棂分割成一道道光束,宛如巨大的金色栅栏,斜斜地烙印在展厅深处的地面上。空气中漂浮的微尘在这强光下无所遁形,疯狂地舞动,如同亿万点细碎的金粉。

而就在这光与影最激烈、最完美的分割线上,一个男人静静地伫立着。

他背对着我的方向,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凝视窗外远处某一点。阳光精准地描摹出他侧脸的轮廓,那线条……我脑中瞬间一片空白,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击了一下。高挺的鼻梁如同险峻的山脊,从眉骨处流畅地滑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下颌线是上帝用最锋利的刻刀精心雕琢出的杰作,清晰、紧实、锐利得仿佛能划破空气。他站立的姿态松弛而挺拔,像一棵根系深扎于大地、却将枝叶优雅伸向苍穹的雪松。黑色的高定西装完美地包裹着他宽阔平直的肩背,收束到劲窄的腰线,再向下延伸出笔直有力的长腿轮廓。那身姿,仿佛米开朗基罗手下那些挣扎于大理石的“奴隶”雕塑挣脱了束缚,活了过来,每一寸肌肉都蕴含着沉睡的力量与惊人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