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十六天。黑暗不再仅仅是视觉的缺席,它有了重量,有了味道,有了声音。它沉甸甸地压在林衍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粘稠的油墨里费力汲取一点稀薄的空气。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法言喻的腐败气息,混合着岩石的冰冷尘土味、自身汗液蒸发后的微咸,还有一种更难以名状的、仿佛来自时间本身的朽烂气味,死死缠绕在鼻腔深处。

滴水声。永远不变的滴水声。嗒…嗒…嗒…精准得如同某种残酷的倒计时,每一次滴落都在空旷死寂的石室里激起沉闷的回响,又迅速被更庞大的死寂吞噬。这声音起初是线索,是微渺的希望,如今却成了折磨神经的钝刀。林衍早已摸清了这石室的每一寸岩壁,每一道凸起的棱角,每一处凹陷的阴影。指尖无数次抚过那些冰冷粗糙的纹理,几乎能在脑中精确复刻它们的走向。食物和水早已耗尽,连那只意外闯入、成为他几天口粮的不知名小兽的骨头,也被他反复舔舐,再也榨不出一丝咸味。

力气像沙漏里的沙,不受控制地流逝。每一次心跳都显得沉重而空洞,每一次试图凝聚心神,都如同在浓稠的泥沼中挣扎。他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下去,身体与岩石接触的地方传来刺骨的寒意。疲惫如同无数根细小的冰针,刺入骨髓深处,带来一种麻木的钝痛。他闭上眼睛,试图隔绝那无处不在的黑暗和单调的滴水声,但眼皮下的世界,同样漆黑一片。

“十六天了……”沙哑的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最终消散在黑暗中,连一点涟漪都未曾激起。

他强迫自己再次睁开眼睛,目光习惯性地、近乎本能地扫视着这片囚笼。视线掠过前方那片早已烙印在脑海的、没有任何出口迹象的石壁,最终,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缓缓移向石室的最后方——那个他潜意识里似乎一直回避、不愿再抱无谓希望的角落。

那里,厚重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岩壁底部,似乎有些不同。非常细微。不是形状的改变,而是一种……感觉。

林衍用力眨了下干涩的眼睛,怀疑是饥饿和疲惫带来的幻觉。他深深吸了一口那浑浊而腐朽的空气,屏住呼吸,调动起残存的所有精神,再次凝神望去。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

在紧贴地面的位置,几块巨大得令人绝望的岩石犬牙交错地堆叠着,它们共同构成了一道几乎与整个岩壁融为一体的、看似毫无缝隙的屏障。然而,就在这些巨石的根部,在那最深沉的阴影里,极其微弱地,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不是光。至少,不是他所熟悉的、可以照亮物体的那种光。那更像是一种极其稀薄、若有似无的灰白,一种几乎被黑暗彻底稀释的“亮”,顽强地从岩石最深处、最不起眼的罅隙里艰难地透出来。它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似乎只要他呼吸稍微重一点,就能将它彻底吹灭。

林衍的心脏猛地一抽,像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紧,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单薄的胸腔,发出沉闷的咚咚声。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部,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耳鸣。

希望?

这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任何一丝微光都可能是致命的诱惑,也可能是通往更深处地狱的引路符。他不敢想,却又无法遏制地死死盯着那点微弱的灰白。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粗糙的岩石地面摩擦着手肘和膝盖,带来细碎的刺痛。靠近了,更近了。他俯下身,脸颊几乎贴到了冰冷的地面,鼻子几乎要戳进那岩石堆叠的缝隙里。

一丝微弱到难以察觉的气流,轻轻拂过他干裂起皮的嘴唇。冰冷,带着一丝外界才有的、难以形容的清新感,与石室里污浊腐朽的气息截然不同!同时,那点灰白的“亮”似乎也稍微清晰了一点点,像是最遥远的星辰透过厚重云层投下的一瞥。

通道!一个被堵死的、极其狭窄的裂缝!外面……是外面!

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熔岩,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筑起的麻木堤坝,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他猛地直起身,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眼睛死死盯着那块堵在裂缝最前方的、足有半人多高的巨石。它就是横亘在生与死之间最后的门栓!

“滚开!”一声嘶哑的咆哮从喉咙深处炸开,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林衍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双臂肌肉贲张,青筋如同虬结的藤蔓在枯瘦的手臂上凸起,狠狠推向那块冰冷沉重的岩石。

触感坚硬、粗糙、冰冷。他所有的力气,如同泥牛入海,撞上去的瞬间就被那巨石无情的厚重所吞噬。它纹丝不动,甚至连一丝微尘都未曾震落,仿佛他推的不是一块石头,而是整座大山的根基。那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像一条毒蛇,迅速缠绕上他灼热的心脏。

“动啊!给我动!”林衍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他调整姿势,用肩膀死死顶住岩石的棱角,双脚蹬在后方凸起的岩壁上,榨取着身体里最后一丝潜能,再次发力。

嘎吱……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响起,不是来自面前的巨石,而是来自他肩膀抵住的那块旁边稍小的石头!

林衍的动作瞬间僵住。

一股冰冷、滑腻、带着强烈吸吮感的诡异力量,毫无征兆地从他肩膀接触的那块岩石表面传来!那块灰黑色的石头,在昏暗的光线下,表面似乎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水面漾开的涟漪。紧接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吸力牢牢“咬”住了他的皮肉!

“什么鬼东西?!”惊骇如同冰水当头浇下。林衍猛地想要抽身后退,但已经迟了!

那块岩石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冰冷的死物,而变成了一个贪婪的、拥有自身意志的怪物!那股吸力黏稠而强韧,死死拖拽着他,将他整个人向冰冷的岩壁拉去!更可怕的是,他清晰无比地感觉到,自己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正顺着肩膀接触的地方,被疯狂地抽离、吞噬!

力量流逝的感觉清晰得可怕,像生命力正被无形的管道强行抽走。眩晕感瞬间加剧,眼前阵阵发黑,死亡的冰冷气息从未如此贴近。

“不——!”绝望的嘶吼在喉咙里翻滚,却虚弱得几乎听不见。难道不是希望,而是另一种形态的绝境?这堵死的裂缝,竟是怪物的巢穴?他拼尽残存的意志力,猛地扭动身体,用尽最后一点爆发力向后一挣!

嗤啦!

肩头的衣物被撕裂,皮肤被岩石粗糙的表面刮破,留下几道火辣辣的血痕。巨大的惯性让他整个人向后跌坐出去,脊背重重撞在另一侧冰冷的岩壁上,震得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他蜷缩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肺部的灼痛,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

他惊恐地抬头,看向刚才那块“活”过来的石头。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灰黑色,表面粗糙,和周围的岩石没有任何区别,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幕从未发生。只有肩膀上残留的刺痛和体内空荡荡的虚弱感,在无声地控诉着那瞬间的恐怖。

绝望,比黑暗更浓重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那点微弱的灰白亮光,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魔鬼无声的嘲弄。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似乎也被抽空了,他瘫软在地,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念头都显得无比奢侈。冰冷的岩石地面贪婪地吸走他仅存的体温,黑暗沉沉压下,意识如同风中的烛火,摇曳着,随时可能熄灭。就这样结束吗?在这无人知晓的深渊角落,被黑暗和这诡异的石壁无声吞噬,化作一具枯骨,最终连枯骨也被这岩石“消化”掉?

不!一丝微弱却无比执拗的火焰,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猛地跳动了一下。那是对生的本能渴望,是十六天黑暗中无数次濒临崩溃又咬牙撑过来的最后一点韧性。他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刺痛混合着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炸开,强行驱散了部分沉重的眩晕感。

不能放弃!那点灰白,那丝气流,它们真实存在过!这石头……这石头有问题!它吞噬力量,它……有古怪!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绝望的迷雾。既然蛮力无效,甚至会被反噬,那它到底是什么构成的?是什么让它能像活物一样吞噬力量?是某种未知的矿物?还是被深渊异化的某种东西?

林衍挣扎着坐直身体,背靠冰冷的岩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闭上眼,不再用视觉去看那堵死的裂缝和恐怖的巨石,而是将全部残存的精神力,如同无形的触手,艰难地、一寸寸地向前延伸。这不是攻击,不是推动,是纯粹的感知,是带着孤注一掷的探究。

精神力触碰到冰冷的岩石表面。瞬间,无数驳杂、混乱、冰冷死寂的信息碎片如同潮水般冲击而来,几乎要将他那微弱的精神力冲散。那是岩石本身亿万年来沉积的厚重、惰性与亘古不变的死寂。林衍紧咬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忍受着精神力被无数冰冷碎片冲刷带来的针刺般的剧痛,死死守住心神,将感知的“焦点”拼命凝聚、压缩,如同钻头般向岩石的深层刺探。

更深……再深一点……

摒弃掉那些庞杂的、属于“岩石整体”的沉重感,忽略掉表面的粗糙触觉。精神力的“视野”在微观层面艰难地推进、聚焦……再聚焦……

嗡!

仿佛穿过了一层无形的薄膜,整个世界陡然一变!

不再是冰冷的巨石,不再是坚硬的屏障。精神感知的视野里,骤然展开一片无比浩瀚、无比精密的微观宇宙!无数细微到难以想象的粒子,遵循着某种玄奥难言的轨迹,在高速地震动、旋转、相互吸引又排斥,构成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的立体网格结构!那是岩石最基础的分子晶格!每一个粒子都像一颗微小的星辰,而连接它们的力场,则如同亿万条无形的、坚韧又充满弹性的光弦,共同编织成这片微观宇宙的骨架!

“这……这就是……”林衍心神剧震,几乎要维持不住感知的状态。他从未想过,一块看似死物的石头,其内在竟是如此壮丽、如此精密的运动世界!那些粒子并非静止,它们以难以想象的高速永恒运动着,维持着整体的稳定。

他立刻将感知的“目光”投向刚才那块“活”过来的石头。果然,异常出现了!

在它微观结构的某些关键节点上,构成晶格的光弦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沉之色,像是被某种污秽侵蚀了。这些被污染的光弦微微扭曲着,产生了一种向内塌陷的漩涡感。更可怕的是,在这些漩涡节点附近,游离着一些极其微小、散发着微弱暗紫色荧光的斑点。当他的精神力触角无意中扫过其中一个暗紫斑点时——

一股熟悉的、冰冷的吸力猛地传来!他的精神力瞬间被撕扯掉一丝!

“就是它们!”林衍瞬间明白了!这些暗紫色斑点,就像寄生在岩石结构里的微型黑洞,贪婪地吞噬任何接触到的能量!它们污染了局部的晶格结构,让那块石头拥有了“吞噬”的特性!

狂喜再次涌上心头,但这一次,带着冰冷的理智。他找到了症结!关键不在于推动整块巨石,那只会触动更多的吞噬点。关键在于——破坏那些被污染的、构成漩涡节点的光弦!只要切断那些被污染的光弦,破坏那些节点的稳定性,就能瓦解那块“活石”的结构!

怎么做?用精神力去硬碰硬攻击那些光弦?念头刚起,一阵剧烈的头痛就让他眼前发黑。他的精神力本就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去冲击那些坚韧的微观结构,无异于以卵击石,而且会立刻被那些暗紫斑点吞噬掉。

就在这进退维谷的瞬间,一种源自血脉深处、源自这十六天与黑暗和岩石无数次“对话”的本能,悄然浮现。那不是有意识的修炼,而是无数次绝望中无意识的精神浸染,让他对土石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和与理解。仿佛他自身的精神力频率,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和脚下这片大地的脉动,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共鸣。

他下意识地尝试着,不再用精神力去冲击,而是去……模拟。模拟那些构成稳定晶格的光弦的振动频率,尝试让自己的精神力波动,与岩石本身最本源、最健康的律动趋于一致。

这过程极其艰难,如同在惊涛骇浪中寻找那一丝平稳的洋流。他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精神力的“波长”,摒弃所有攻击性和杂念,只留下最纯粹的感知与模仿。汗水沿着他干瘦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岩石上。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一点,又一点……微调,再微调……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小时。当他再次将凝聚到极致的精神力“目光”投向那些被污染的、扭曲的光弦时,一种奇异的感觉出现了。

那些原本冰冷、充满排斥感的岩石微观结构,对他的精神力感知似乎不再那么抗拒了。他“看”得更清晰,甚至能隐约“感觉”到那些被污染光弦的脆弱之处——正是它们扭曲变形、承受着最大内部张力的连接点!

就是这里!

林衍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厉芒。他将残存的所有精神力,不再分散,而是凝聚成一根比发丝还要纤细、却坚韧无比的“针”!精神力之针的尖端,被他强行调整到与目标光弦最脆弱节点完全相反的频率!如同寻找到了锁孔的唯一钥匙!

“破!”

心中无声的呐喊炸响!

那根凝聚了他全部意志、全部求生渴望的精神力之针,带着一种高频的、破坏性的奇异振荡,精准无比地刺向那处被污染光弦的脆弱节点!

嗤——!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在精神感知的微观世界里,只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崩裂声!如同琴弦绷断!

那根被污染、扭曲着形成吞噬漩涡的光弦,应声而断!

断裂的瞬间,那个节点附近的整个微小区域的晶格结构猛地一颤!原本稳定的粒子运动瞬间紊乱!如同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了第一块,连锁反应发生了!那些依附在这个节点上的暗紫色吞噬斑点,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水蛭,猛地收缩、扭曲,随即在结构崩溃的乱流中无声地湮灭、消散!

林衍的身体剧烈地一震,精神力消耗带来的巨大空虚感和针扎般的头痛瞬间袭来,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但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不适!

他成功了!微观层面的结构,被他撼动了!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那块曾吞噬他力量的“活石”。肉眼看去,它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冰冷沉重地堵在那里。

但林衍知道,它内部的某个关键支撑点,已经被他摧毁了!一个微小的、却是决定性的缺口被打开了!

他喘息着,强迫自己忽略身体的极度虚弱和精神的枯竭感。机会稍纵即逝!他再次凝聚心神,将感知投向那块巨石的其他部分。这一次,他不再漫无目的,而是精准地寻找那些结构中的“脆弱点”——那些承受着最大应力、或者被暗紫色斑点污染的关键节点。

找到!锁定!凝聚精神之针!模拟相反频率!刺!

嗤!嗤!嗤!

在无声的精神世界里,一根根被污染的光弦、一个个关键的结构节点,如同被点燃的导火索,接连不断地崩断!每一次成功的“点杀”,都带来一阵剧烈的头痛和精神力的急剧消耗,林衍的身体如同筛糠般颤抖,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鲜血。但他眼中的光芒却越来越亮,那是对生路的执着,近乎癫狂!

当最后一个关键的污染节点被他用精神力之针精准点爆时——

嗡…!

那块堵在裂缝最前方、曾让他绝望的巨石,内部发出一阵低沉而怪异的嗡鸣!紧接着,在它表面被林衍精神力反复“刺探”过的区域,一点极其微弱的蓝色幽光,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不是火焰的明亮,更像是深海中某种发光生物释放出的冷光,幽幽地,仿佛从石头内部渗出。

蓝光迅速蔓延、增强,勾勒出岩石表面纵横交错的、如同人体血脉般的诡异纹路!这些蓝色光纹越来越亮,越来越密集,最终将整块巨石都笼罩在一片妖异的幽蓝光芒之中!

喀嚓…喀啦啦……

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密集响起,不再是微观层面的崩解,而是肉眼可见的巨变!被蓝光覆盖的坚硬岩石,如同烈日下暴晒的泥块,表面迅速失去光泽,变得灰败、酥松,继而开始无声地崩解、塌陷!

不是爆炸,不是飞溅!是瓦解!是消融!

坚硬的石头,在幽蓝光芒的笼罩下,如同流沙般簌簌滑落!又像是被投入强酸之中,从表层开始迅速溶解、塌陷!大块大块的岩石无声地剥落,掉在地上,甚至没有扬起多少尘土,瞬间就散碎成一堆灰白色的粉末!

阻塞在裂缝最前端的巨大障碍,正在以一种超乎想象的方式,迅速消失!

林衍屏住了呼吸,瞪大的双眼中倒映着那片妖异而瑰丽的幽蓝,以及蓝光中如沙堡般不断坍塌的巨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成了!真的成了!他找到了钥匙,打开了这扇死亡之门的第一道锁!

仅仅几个呼吸的时间,那块半人多高的恐怖巨石,就在幽蓝光芒的流转下彻底化为地上的一小堆松散的灰白色石粉。一个仅容一人匍匐爬行、狭长而曲折的黑暗缝隙,赫然暴露在眼前!比之前更清晰、更清凉的气流,带着外界特有的、难以形容的微腥气息,猛地灌入石室,吹拂在林衍汗湿的脸上!

生的气息!如此鲜明!

狂喜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冲垮。但他强行压下了立刻爬进去的冲动。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贪婪地吞咽着那带着外界气息的冰凉气流,试图缓解大脑的眩晕和身体的疲惫。精神力严重透支带来的空虚感如同跗骨之蛆,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不行,不能倒在这里!通道就在眼前,但后面还有被堵死的部分!他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那堆新出现的石粉,投向裂缝深处。那里依旧被更后方的乱石堵塞着,只是巨石消失后,那点微弱的灰白亮光似乎更清晰了一点点,像黑暗尽头一颗遥不可及的星辰。

希望从未如此真实,也从未如此沉重。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这狭窄曲折的裂缝深处,必然还堵着更多的岩石。而每一次动用那消耗巨大的精神力“点杀”之术,都如同在透支自己本已枯竭的生命之火。

他咬紧牙关,舌尖再次尝到熟悉的血腥味。这味道此刻不再仅仅是痛苦的提醒,更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厉。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地爬向那个刚刚开辟出的狭小入口。

洞口狭窄得令人窒息,只比他的肩膀略宽一点。粗糙冰冷的岩石边缘摩擦着身体,带来阵阵刺痛。他毫不犹豫地俯身,先将头探了进去。

瞬间,更浓郁的黑暗将他包裹。通道并非笔直,而是蜿蜒曲折,向下倾斜。空气更加冰冷潮湿,混杂着浓郁的土腥味和一种岩石深处特有的、带着金属感的冰冷气息。但那股微弱的气流,也变得更明显了,持续不断地拂过他的脸颊。

林衍一寸一寸地向内挪动,身体紧贴着冰冷湿滑的岩壁。他不敢有丝毫大意,每一次移动都极其缓慢而谨慎。精神力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地摇曳着,感知被他压缩到极致,只笼罩着前方咫尺之地。

很快,新的阻碍出现了。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约莫磨盘大小的岩石,卡在通道一个转弯处的狭窄位置,严丝合缝,再次堵死了去路。裂缝顶端透下的那点灰白亮光,被它完全遮挡。

林衍停下动作,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喘息。他闭上眼睛,再次沉入那奇异的微观感知世界。精神力的触角小心翼翼地探出,扫过堵路的岩石。

结构映入“眼帘”。又是一块内部结构存在“脆弱点”和少量暗紫色污染斑点的岩石。好消息是,它比刚才那块巨石小得多,结构也相对简单,污染点也少。坏消息是,林衍的精神力,比刚才更加微弱了。每一次凝聚精神之针,都像是在燃烧灵魂。

没有退路。他凝聚心神,开始重复那痛苦而精密的操作:寻找节点,模拟频率,凝聚精神之针,刺!

嗤!

微观层面的断裂声响起。这一次,耗费的时间更长,带来的痛苦更甚。当那块堵路岩石的核心节点被破坏时,幽蓝的光芒再次从岩石内部渗出、蔓延。但光芒远不如之前明亮,只覆盖了岩石的一部分区域。被蓝光覆盖的部分迅速酥解、化为粉末滑落,但未被蓝光覆盖的部分依旧坚硬。

一个不规则的、边缘犬牙交错的孔洞出现在岩石中央,勉强可供他挤过去。

林衍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嘴角的血迹更多了。他抹了一把,眼神却更加锐利。他蠕动着身体,从那个狭窄的孔洞中艰难地挤了过去。尖锐的岩石边缘刮破了本就褴褛的衣衫,在皮肤上留下新的血痕。

通道继续向下,更加幽深曲折。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无声的搏斗中失去了意义。林衍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台不断磨损、濒临报废的机器,仅凭着最后一点执念在运行。堵路的岩石一块接着一块出现,有大有小,有结构复杂的,也有相对简单的。

每一次停下,都是一次与死神的精神角力。他不断地压榨着濒临枯竭的精神力,寻找着岩石的“死穴”,一次次凝聚那带来剧痛的精神之针。每一次成功的点杀,都伴随着眼前一黑和更深的虚弱。幽蓝的光芒时强时弱,有时能瓦解整块岩石,有时只能勉强开出一个孔洞。他的动作越来越慢,喘息声越来越粗重,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

意识开始模糊,剧痛和疲惫如同潮水,一次次试图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支撑他继续向前的,只剩下那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灰白亮光,以及那持续不断、带着外界气息的清凉气流。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整整一天。当他再一次耗尽最后一丝精神力,将一块拦在裂缝出口前、脸盆大小的“活石”的核心节点点爆,看着它在微弱的蓝光中化为石粉滑落后——

一股强烈到无法形容的光线,毫无征兆地,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涌入通道!

不是微弱的灰白,而是真正的、蕴含着生命力量的光芒!虽然因为通道的曲折,这光芒被岩壁切割、散射,变得斑驳陆离,但它的明亮、它的温暖、它蕴含的丰富信息,如同亿万根金针,狠狠刺穿了林衍早已习惯黑暗的双眼!

“啊!”他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呻吟,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睛。剧烈的刺痛感从眼球深处传来,泪水瞬间不受控制地涌出。

光!真的是光!外面的光!

巨大的狂喜和强烈的生理不适同时冲击着他。他蜷缩在通道出口,身体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双手死死捂住刺痛流泪的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那气流不再是单纯的清凉,它裹挟着泥土的湿润、腐烂落叶的微酸、无数草木蒸腾的复杂气息……这是大地的呼吸!是森林的味道!是活着的世界!

过了好一会儿,眼睛的刺痛才稍稍缓解。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松开捂着眼睛的手,试探着睁开一条缝隙。

光。依旧是刺目的,但已经可以忍受。他眯着眼,贪婪地、近乎饥渴地“吞噬”着眼前的一切。

首先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通道出口。出口被几丛茂密的、深绿色的藤蔓和蕨类植物半遮半掩着。那些藤蔓的茎叶扭曲缠绕,表面覆盖着细小的绒毛,在斜射进来的、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油润的、生机勃勃的深绿色。

绿色?

林衍的视线凝固在那片深绿上。一种极其怪异的陌生感,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脊椎,将他刚刚升腾起的狂喜冻结。

他见过绿色。在坠渊之前,在阳光明媚的山林里,那是最常见、最平凡的颜色,象征着生命和希望。但眼前这片藤蔓的绿……不一样。太不一样了。

它太深了,深得近乎发黑,带着一种湿漉漉的、仿佛能渗出墨汁的质感。那绿意浓稠得化不开,像凝固的翡翠,又像某种深海怪物的粘稠体液。叶片上的脉络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呈现出一种暗红近黑的色泽,如同无数细小的血管,在缓慢地搏动。整片绿色散发出的不是清新的活力,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压迫感的、近乎妖异的生命力,无声地弥漫在空气里,让他本能地感到一丝心悸和不安。

这……是绿色?为什么感觉如此陌生?如此……可怕?

深渊的十六天,隔绝的不仅仅是阳光,似乎也彻底扭曲了他对色彩、对生机的认知。眼前这片象征着外界的绿色,非但没有带来亲切和解脱感,反而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外面的世界,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世界吗?

疑虑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住心脏。但他没有时间犹豫。生的渴望压倒了一切。他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怪异的感觉,将注意力集中在出口。他需要出去,立刻!

出口狭窄,仅容他勉强钻出。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肺部被那复杂而“陌生”的空气充满,然后手脚并用地向外爬去。

身体一点点挤出被藤蔓遮蔽的洞口。粗糙的岩石边缘最后一次刮擦过他的脊背,带来熟悉的刺痛。然后,豁然开朗!

他整个人,终于彻底脱离了那囚禁了他十六天的、黑暗冰冷的石室通道!

他跌坐在洞口外松软湿润的腐殖质上。阳光!久违的、真正的阳光,带着灼人的热力,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他的头顶、肩膀、手臂上!那温度如此真实,如此强烈,瞬间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寒意,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舒适感。他贪婪地仰起头,眯着眼,看向天空。

天空是浅淡的蓝色,点缀着几缕薄纱般的白云。阳光穿过头顶巨大树冠的层层叠叠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无数晃动的、明亮耀眼的光斑。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带着潮湿的草木气息。鸟鸣声从远处传来,清脆而婉转。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喧嚣的、蓬勃的生命力。

自由!活着的世界!狂喜如同岩浆,再次在他胸中沸腾,几乎要冲垮他紧绷的神经。他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想要对着这片山林呐喊!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精神力透支和肉体极度疲惫的后果终于彻底爆发。他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住旁边的一根垂落的藤蔓稳住身体。

阳光正好。明亮,清晰,毫无遮挡地照射在他伸出的、沾满泥土和血污的右手上。

林衍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沾满泥土与干涸血痕的指尖。那光如此清晰,如此明亮,本该照出皮肤的纹理、指甲的轮廓、污垢的细节。

然而,林衍看到的,是……半透明。

一种诡异的、令人血液瞬间冰冷的半透明!

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他食指和中指的指尖!指骨那模糊的、灰白色的轮廓,在光线下若隐若现!皮肤和肌肉仿佛变成了最劣质的毛玻璃,呈现出一种不真实的、灰蒙蒙的质感,包裹着里面那本该深藏不露的骨骼!指尖边缘,甚至能看到阳光穿过时形成的、极其微弱的、带着浑浊感的光晕!

不是错觉!他猛地将手缩回眼前,翻来覆去地看。手掌部分还是正常的,带着污垢和伤痕的皮肤。但五根手指,从指尖开始,越往末端,那种诡异的半透明感就越发明显!小指的指尖,几乎完全透明,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骨节轮廓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阳光依旧温暖,鸟鸣依旧清脆,草木的气息依旧浓郁。

但林衍的世界,却在这一刻彻底崩塌,陷入比深渊石室更冰冷、更死寂的绝对零度。他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灵魂的泥塑。

那诡异的半透明,无声地昭示着一个恐怖的事实:深渊的十六天,改变的不仅仅是环境,更是他自己。有什么东西,已经在他体内扎根、异变。